密軼倩
我的祖父在他死前第八天下午,躬著背緩緩?fù)崎_了我家的門。跨過低矮的門檻,穿過潮濕的前堂,繞過吱吱作響的衣架,仿佛很久很久,才走到我旁邊。他伸出一只干癟的手,讓我?guī)退艏糁讣?。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聽祖父的話。他的指甲很?我必須站著用雙手掰壓指甲鉗才能剪下一小條。祖父看我好玩,發(fā)出沙啞的笑聲,一笑便拼命咳嗽起來。那從粗糙的喉嚨擁擠上來的聲音干枯如樹倒。
祖父去世多年之后的一個深夜,我居然夢到這個場景。與現(xiàn)實不同的是,夢中的祖父似乎更加健康,臉上掛著一種奇怪的笑。那個晚上我輾轉(zhuǎn)不停,亦真亦幻地看見各種事,似曾相識,卻又難以靠近。兇悍的祖父霸道的祖父,柔軟的祖父無助的祖父,重重疊疊,光影交錯。那一刻我猛然驚醒,回想起那個剪指甲的下午,回想起那個下午之后不久離去的祖父,忽然覺得是否冥冥之中有所設(shè)定,讓我和祖父在那個下午以一種隱深的充滿暗示的方式作永遠(yuǎn)的訣別?
很小就聽人說,祖父是個脾氣暴躁、處事強(qiáng)硬的人,大家給他起各種難聽的綽號在背地里罵著解恨,甚至曾經(jīng)讓他掛著木牌站在臺上,大快人心地批斗了一番。年幼的我連忙跑去問媽媽和祖母祖父兇不兇,她們相視一眼,都點點頭。于是,我信了。然而一個孩子的相信是多么執(zhí)拗和持久。我自作聰明地把祖父劃為壞人,常常頂撞,處處頑皮。我至今仍依稀記得我很費力地?fù)伍_四肢堵住門框,不讓祖父進(jìn)屋,最后因堵門時間太長終于摔倒在地,被祖父抱起輕輕拍打的場景。這個記憶總讓我忍俊不禁,但笑過后又茫然若失。
我笑不下去。強(qiáng)勢蠻橫的祖父把他最柔軟的一面給了我!而我卻不知道一個孩子的不懂事可以到那種地步,只聽得見別人的評價,看不見整日保衛(wèi)在我左右的祖父的模樣。我曾親眼看見祖父對著祖母摔盤子,對著媽媽的背影指指點點,親耳聽見他用粗俗的紹興方言肆無忌憚地罵一個落荒而逃的小販??墒呛闷婀?他不曾在我面前對我動怒,任憑我多么蠻不講理,他從來沒有。唯一的一次,他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多年以后的我不斷地回想起他轉(zhuǎn)身離去的姿態(tài)。那是在怎樣的殘陽如血中,怎樣的荒蕪,怎樣的衰敗,以怎樣的步調(diào)踐踏著怎樣的希望。
我還記得祖父死在正月初七,所有中國人都?xì)g歡喜喜的時候他卻走得如此清冷和孤寂。親戚鄰居千方百計地為自己找借口,他們不想在新年初始就與喪事有染,更何況為這么個不近人情的老頭毀了一年的好運(yùn)太不值得。曾經(jīng)有一刻祖父的棺旁只有我一人,到處是飄蕩的白布,到處是冬日肅殺的風(fēng),我小小的身軀離祖父很近。那一刻我的淚悄悄流下來,我沒有張嘴大哭,也沒有抽噎不止,我第一次無聲地流淚。
他應(yīng)該等我長大,稍懂人事,等我慢慢學(xué)會愛和珍惜,他應(yīng)該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但是他沒有。當(dāng)我終于艱難困苦地長大,他卻早已離去,任歲月流轉(zhuǎn)多年,才漸漸浮現(xiàn)。他的輪廓都已殘缺。記憶終敵不過時間,他被風(fēng)化了。是否,在他將死的那一刻,他會想到我已連續(xù)八天沒有記起病重的他;是否,離別之淚曾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下;是否,一如從前,他用顫抖的青筋暴露的手獨自推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他上路,是霧氣冥冥,還是雨雪霏霏,抑或悲風(fēng)烈烈?但我想,上天不會給他這么多,他很可能只是在蒼茫的天地間踽踽地行走,帶著他愛和不愛的人給他的悲喜,無聲無息。
[浙江紹興柯橋中學(xué)高二(8)班 推薦老師:何周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