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方
“黛玉”之美體現(xiàn)曹雪芹超前的人文關懷意識
曹雪芹內(nèi)心充滿強烈的生死困惑,他借寶玉之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與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兩次提到“化為灰”,甚至認為“灰還有形有跡有知識?!任一梢还奢p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边@種困惑源自一個永恒的命題,即人生價值與意義何在?
顯然曹雪芹反思的結(jié)果是與眾不同的。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帶上了魏晉的色彩。我國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過:“在魏晉以前,思想上定于一尊,受儒教統(tǒng)治。魏晉時代對舊有的傳統(tǒng)標準和價值規(guī)范表示懷疑和否定,人重新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自己的生命、生活、意義和命運?!辈贿^曹雪芹并不是回歸魏晉遺風,而是叛逆地掙脫時代的束縛,懷以絕對超前的人文關懷意識,立足人性層面的高度,謳歌“至真至情”,而“黛玉”集中凸顯了這種“真性情”,這使黛玉既具絕世的古典美,又散發(fā)出現(xiàn)代的人文美。
這兩種美為黛玉和寶玉之間以及黛玉與讀者之間設置了一個非常妙的距離,是恰到好處的審美距離。
黛玉的美不是所有人都欣賞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賈母王夫人等看到了她的“不足之癥”,下人們則是看到其“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只有寶玉對她一見傾心,因為寶玉與她一樣追求“真性情”,這使得兩人處于產(chǎn)生美感最強烈的距離。
賈府蕓蕓眾女子中,風華絕代的不止黛玉一人,寶釵也是個中翹楚,寶玉對她的魅力并非視而不見,例如二十八回“寶釵生得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但這些絲毫無法搖撼黛玉在寶玉心中的地位。因為寶玉對寶釵等人流露的是欲望,對黛玉是純潔的愛戀。這種愛戀不單因其貌美,關鍵是寶玉同樣具有“真性情”,同樣追求“真性情”?!鞍V”是他們追求“真性情”最傳神的寫照。大觀園中最有靈氣的有三位:寶釵、妙玉和黛玉。寶釵秀外慧中,端莊大方,上至元妃、賈母,下至丫環(huán)奴婢,無人不喜歡她,可以說是男權(quán)社會中最合大體的“完美女性”,但寶釵身上小女兒的自然與天真被世故與老成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從撲蝶的少女身上才乍露一二。妙玉質(zhì)潔如蘭,聰穎過人,但也許是拘于道姑身份,也許是耿耿于沒落貴族的家庭出身,極為傲氣的她把自己封閉起來,唯恐沾染塵世的俗氣。這種近于病態(tài)的潔癖反映出她要求完美的執(zhí)拗心態(tài),然而對寶玉萌生的好感讓人分明感到她是一個春心萌動的女子,在貌似止水的壓抑中,少女的情愫還是絲絲縷縷地泄露了出來。寶釵與妙玉,一個人世、一個出世人世人得癡迷,出世出得離譜,可同樣都不敢展露心中最真摯的感情。只有林黛玉是真性情的執(zhí)著者,在洞悉賈府人情冷暖的同時,仍然不加掩飾地以最真實的面目示人。所以也只有黛玉在寶玉眼里心上是最美的。
黛玉絕代的容顏、天生的詩人氣質(zhì)、高貴血統(tǒng)與真性情的完美融合同樣使讀者與她處于了一個最佳的審美距離。
畫家獨特的審美視角融合詩人的才情,從而造就了絕美的黛玉
作為“工詩善畫、嗜酒狷狂、傲岸不群”的奇人,曹雪芹擁有詩人的敏感與細膩、畫家對美的挑剔與執(zhí)著??梢哉f“黛玉”形象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美學理想以及其獨到的繪畫理論。
“黛玉”體現(xiàn)了曹雪芹崇尚潔凈的美學追求。
《禮記》中記載“君子比德于玉”。曹雪芹不是儒家的執(zhí)著者,但是美玉源自天然的純凈、致密,無不與他的審美觀相吻合。全書中,賈家“玉”字輩的像賈璉、賈環(huán)、賈珍等不算在內(nèi),單獨以“玉”為名的共有四人:寶玉、黛玉、妙玉、林紅玉,其中林紅玉因為是丫環(huán),“玉”字就被隱起來,而叫“小紅”了,因此不能算在內(nèi)。這樣總共就寶玉、黛玉、妙玉三人,這三人有共性:對“干凈”二字極為講究,關注內(nèi)心感受,決不隨波逐流。但三人中寶玉須眉濁物,是頑石幻化的假冒產(chǎn)品;妙玉陷入了虛無的極端,在現(xiàn)實中根本無法生存;只有黛玉活在現(xiàn)實中,她自然與淳良的天性是與玉的特性完美融合了。黛玉與瀟湘館的幽竹是最協(xié)調(diào)的,她的潔身自好最能體現(xiàn)“與竹同清”的理想。
林黛玉的形象體現(xiàn)了曹雪芹獨特的繪畫理論。
曹雪芹在繪畫方面有獨特的理論。中國美術理論家陳傳席把曹雪芹在《廢藝齋集稿,岫里湖中瑣藝》中的繪畫理論歸結(jié)為三點,其中有兩點特別能說明曹雪芹對于黛玉形象的情有獨鐘:
第一點是“取法自然,方是大法”。曹雪芹強調(diào)繪畫“取法自然”,事實上他在著書時同樣嚴守“取法自然”的原則,第十七回寶玉批評“稻香村”實為人力穿鑿而毫無天然之意便是有力的明證。根據(jù)上述兩點,我推理他的品人標準依舊是“取法自然”,而林黛玉絕對是整個大觀園中最真實、最自然的極品了。
第二點是“設色,當令艷而不厭,運筆也,尤須繁而不煩?!辈苎┣郯堰@一繪畫理論多次運用在《紅樓夢》中,例如第三回寶玉的二次出場、第九回頑童鬧學堂的鼎沸、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細致、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中劉姥姥的搞笑……但是與曹雪芹表現(xiàn)黛玉的美貌相比,前者張揚直接,后者不露痕跡,真正是“艷而不厭,繁而不煩”。黛玉長得到底如何?第三回林黛玉進了榮國府,“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边@里對黛玉的描繪最突出的是“不足之癥”;接下來王熙鳳初見黛玉又有一句評論:“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雖然熙鳳不免有討好賈母的心思,但黛玉的絕色已初見端倪;及至寶玉初見“神仙似的”黛玉時,曹雪芹用了一筆重彩:“兩彎似蹙非蹙目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黛玉絕俗的面紗揭開了,但這只是一個開頭,可以說在接下來的章回中,曹雪芹制造了多個機會巧妙地來表現(xiàn)黛玉的姿容,例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龜”對薛蟠有一段描繪:“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到,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曹雪芹借薛蟠之眼來表現(xiàn)黛玉實在太妙了,若是借賈珍、賈璉之眼則著實玷污了黛玉,而只有“呆霸王”的“呆氣”才能把黛玉超塵脫俗的形象再次印刻在讀者記憶中;第二十六回:“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具忒愣愣飛起遠避,不忍再聽?!辈苎┣厶子谩俺留~落雁、閉月羞花”這樣的夸張手法只為說明黛玉的美無以言表;在賈府中最出類拔萃的戲子齡官、丫環(huán)中最俏麗出色的晴雯,其眼眉神色與黛玉有幾分相似,卻都不及黛玉,只有“據(jù)璉珍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第六十五回)的尤三姐能與“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多病西施”林黛玉比一比……這層層的渲染使黛玉的形象牢牢地扎根于讀者的心中。
悲劇的宿命把黛玉推向了美學的高潮。
在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男權(quán)社會中,黛玉對愛情的追求無疑體現(xiàn)了叛逆的萌芽,但是寶黛二人的愛情注定要以悲劇收場。
我們無法把黛玉與柴米油鹽、生活瑣事聯(lián)系到一起,黛玉只能是定格在風華正茂的豆蔻年華,她短暫的生命與愛情如同煙花,雖是瞬間的燦爛,卻永遠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其實用煙花比黛玉實在不妥,她應該和花聯(lián)系在一起:黛玉葬花的經(jīng)典是無人能及的;黛玉的生日與花襲人一樣是二月十二,這天是百花的生日,稱為“花朝節(jié)”,又名“花神節(jié)”;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林黛玉掣的是芙蓉簽,而在第七十八回小丫頭為糊弄寶玉,胡謅晴雯死后變成了芙蓉花神,這里看似前后矛盾,實則是為黛玉的命運作伏筆,黛玉的結(jié)局就是寶玉《芙蓉誄》中的一句詩,即“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彼慕Y(jié)局就是“冷月葬花魂”。
充斥著權(quán)利與欲望的賈府可謂是當時社會的縮影,所幸的是里面有一個大觀園,它與外界幾乎隔絕,似乎是一片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爭權(quán)奪利的凈土,寶黛二人的愛情就根植于其中。但大觀園也只是一個幻境,寶玉夢中的太虛幻境與之何其相似?既然是幻境,那么他們的愛情不過是一個鏡花水月般的夢幻。
黛玉為愛而生,在她生命最美的時刻,凄冷地香消玉殞,帶走了寶玉的愛情,留下的是黯然銷魂的美,久久地彌漫在讀者的心間。
(作者單位:南京鐵道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