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臘月快要過完了,還是沒下雪。天不是很冷。王老太太出屋看看,是個晴天,就說老東西,出來曬太陽吧。
鄰居的房子高,都是新蓋的小洋樓,擋住了風,卻擋不住陽光,滿院子暖暖的陽光像水一樣緩緩流動。王老太太攙扶著王老漢從低矮的泥坯屋里出來的時候,一只鳥兒落在院里的棗樹梢上叫得正歡,和鄰居樓頂上的那只鳥一唱一和,像是對情歌兒。
王老漢在門前的大青石上坐下來,王老太太轉(zhuǎn)身回屋里拿出一個小棉褥子塞到王老漢的屁股下,說小心著涼。王老太太問冷嗎?王老漢說不冷。王老太太還是脫了王老漢的靴子,把王老漢的腳拉進自己的懷里焐著。兩個人依偎在一起,一個說瞧這陽光多好,另一個說今天挺暖和的。
王老漢說我閑著也是閑著,給你掏掏耳朵吧。王老太太嗯一聲就閉上眼睛。
王老漢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城里工作。有個相好的,像騷狐貍一樣纏著王老漢,王老漢沒辦法,要跟老太太離婚。王老太太死活不答應(yīng),王老漢就天天打王老太太,王老太太頭上有一塊疤就是被王老漢給打的。王老太太也不吭聲,照樣給王老漢洗腳、抻被窩,伺候得服服帖帖,像個傻丫環(huán)。
王老太太這時說,你如果不回家當農(nóng)民,現(xiàn)在也是老干部了。王老漢說,不能那樣說,戰(zhàn)友小梁,午飯時還給我一個雞蛋,天不黑就犧牲了。小梁才20歲啊!那一場戰(zhàn)斗,死了二百多人。跟小梁相比,我可是幸運多了。再說哦,咱不回家種地,1963年就餓死在城里了。
一只雞從雞窩里出來。王老太太說,老東西,中午有好吃的了,給你沖一碗雞蛋茶。王老漢舍不得吃,就說不喜歡吃那東西,腥氣。王老太太說等張莊的羊販子來了,咱賣一只羊,給你買棉靴子,別把腳凍了。王老漢說不能賣一只,要賣就全賣了,剩下一只沒了伴兒多孤單啊。王老太太說那就把兩只羊全賣了,過年的錢也有了。
過年哪里花得完兩只羊的錢啊,也該去看看大寬了。王老漢囁嚅著說。
大寬是他們的兒子,前年還是縣里的建設(shè)局長,犯事了,被判了幾年,在三百里外的漳河農(nóng)場。
一說大寬,王老太太臉有些凄楚,說我趕個集,多買一點葵花籽帶著,大寬從小愛吃葵花籽。王老漢就說那是他小時候的事了,為了他,我年年種向日葵,后來他不喜歡吃了,我也不種了。
王老太太說還是要帶上一包葵花籽的。
想當年王老漢可是一個壯漢,這泥坯屋就是他從大北溝拉土垛起來的。兒子在城里安了家,也把他們接到了城里住,說永遠也不要這個破家了。兒子出了事,兒媳婦帶著孩子走了,房子賣了還債,他又回到了這里。這幾年周圍的鄰居都蓋起了小洋樓,王老漢也想蓋,等兒子出來后讓兒子在老家住,不去城里了。沒想到今年春天患了偏癱,小洋樓蓋不成了。
院子里沒有風,王老漢覺著身上被陽光舔得麻酥酥的,好舒坦。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摸到一塊糖。想起來了,那是前幾天鄉(xiāng)里的楊民政慰問建國前的老復員軍人,給他帶來一斤糖果,剩在口袋里的一塊。王老漢摸索著剝?nèi)ヌ羌垼衩氐卣f,花兒,你閉上眼睛。
花兒是王老太太的小名,這名字已經(jīng)有50年沒人喊了。王老太太心里一陣緊。
王老太太不知咋回事,就閉上了眼睛。王老漢把糖塊塞進王老太太的嘴里。
老東西,沒白疼你,還知道親我。王老太太笑了。
王老漢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你還得幫我一個忙。
王老太太說幫啥忙?說。
王老漢說,我背上癢癢,你給我撓一撓。
王老太太說就這忙?好啊。說著就挽衣袖子。王老漢心說這老婆子,撓個癢成了大事兒,像過年殺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