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盛唐一代燦若星漢的詩人群體奏響了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最強音。其中,盛唐詩人王維詩歌意境審美形態(tài)多姿,以婉柔美為主,又不乏陽剛之美、朦朧之美、理趣之美等,他用形、神、聲、色等繪就了一個恍惚縹緲的境界,音律和諧、詩中有畫,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理論都產(chǎn)生較為深遠的影響。這位山水田園詩大家揮就的詩章,歷代傳誦不衰,令后人流連不已。蘇聯(lián)漢學權(quán)威費德林稱之為“八世紀出現(xiàn)的最杰出的風景詩巨匠、詩人和畫家”。在格高氣暢的盛唐之音中,王維奏出了清新、明麗的旋律,在佛理與儒學之間、在自然與人之間徹悟,辟出了“沖和淡遠”的蹊徑。
關(guān)鍵詞:佛學 山水田園 音律 詩畫
作者簡介:徐越,女,1985年生,江蘇徐州人,現(xiàn)為西南交通大學藝術(shù)與傳播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3-0129-02
引言
詩歌到盛唐已經(jīng)眾體皆備,王維于各種詩體無所不長,堪稱全才,他亦被人稱為“五言宗匠”。其中五言《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渭川田家》等,五律如《山居秋暝》、《觀獵》、《使至塞上》、《終南山》、《漢江臨眺》等,五絕如《輞川集》二十首、《鳥鳴澗》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七言詩中,七絕《送元二使安西》和《伊州歌》為當時的梨園樂工廣為傳唱,七律《積雨輞川莊作》被后人譽為“得山林之神髓”,取為唐人的壓卷之作(《王右丞集箋注》引澹齋翁語)。七言歌行也獨樹一幟,別開生面,如《同崔傅答賢弟》,全詩“寫疏蕩于隊仗之中”(《唐詩別裁集》),極具跳宕飛躍的力量,洋溢著一往無前的青春氣息。明代高棅在《唐詩品匯》中,論五、七古以王維為名家,五、七律和五絕以王維為正宗,七絕以王維為羽翼。其實,王維所寫的六言詩、雜言體樂府和楚辭體等,也莫不具有深厚的造詣。就這一點而言,王維可說是盛唐時代表了各種詩體所達到的成就的一個全面的典型。
王維的詩具有一種獨特鮮明的美學色彩。就是說王詩作為一種美的客觀存在物,它給欣賞者帶來的審美情緒有其獨特的方面,從視覺到聽覺乃至讀后的感觸讓人回味無窮,咀嚼的到清新自然之氣。本文試從以下幾個角度闡釋。
一、王維詩中的禪思
王維生活的年代,佛教的中國化已極近完成,但也正如湯用彤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隋唐佛學有如戲劇的特點,是高潮的一刻,也正是下落的一刻”。(1)因而這種社會背景深深的影響著王維,儒、道、佛都在其心中留下烙印,其中,佛教思想逐漸占了上風。
其母崔氏對佛教的頂禮膜拜自幼便影響著王維,而王維在其母仙逝之后,舍宅為寺,在《請施莊為寺表》中云:臣亡母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載。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筑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并是亡親宴坐之余,經(jīng)行之所。臣往丈兇畔,當即發(fā)心:愿為伽藍,永劫追福。(2)。王維生活的年代,也是中國佛教變革的重要時期。經(jīng)過迅烈的宗尊之爭,南宗禪,亦即中國化的佛教始以正統(tǒng)煥發(fā)于世。頗有意趣的是王維與南北宗及其重要人物都有過從甚密的交往,《宋高僧傳》卷十七記載著晚年璇禪師的高足元崇造訪王維:“釋元崇……遂入終南,經(jīng)正藏,至白鹿,上藍田,與輞川,得右丞維之別業(yè)。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公焚香靜室,與崇相遇,神交中斷”。正由于多和佛教大師神交,王維的對佛理更有了精進的認識,并不自覺地將這種人生觀滲透到詩畫中。
王維同時代的詩人稱他為“當代詩匠,又精禪理”(3)。后代文人對他更是推崇,因其富有禪思的詩風譽之為詩佛。明末清初的徐曾在《而庵說唐傳》卷首稱:“詩不離乎人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詰”。
王維的作品總體上相較李白、杜甫更有貴族氣質(zhì),其藝術(shù)態(tài)度疏朗曠達,意境氛圍清淡天和,語言表達精湛豐麗,即有不食人間煙火般的佛禪氣息。其《木蘭柴》詩云: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鐘惺《唐詩歸》云:此首殊勝諸詠,物論恐不然。這首詩寫霎時所見,備極變幻,秋山殘照將斂那一剎那,山色瞬息萬變,光影、彩翠、山嵐,一片無以言說之境,因此鐘惺才說“物論恐不然”,在色塵世界精微的幻化中,不僅俗人眼不能見,即使如王維也言語不能傳,只有高妙的詩人才能以有限寓無限,在剎那間寫永恒,展現(xiàn)色空世界的無盡藏。
王維對南宗禪此項精義的把握亦頗精微,例如《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是空的,雨是新的,既靜且凈,山居秋日的黃昏空寂清湛,一場新雨的滌灑,松間、石上、月明、泉清,靜靜地照著,潺潺地流著,一幅西方琉璃世界的圖畫。頸聯(lián)對動靜兒的描寫,從容不迫,富有節(jié)奏,目光到處,原來是洗衣浣紗的少女歸來了;水邊荷動了,因為沿水而下的漁舟推動了波瀾,禪意十足。尤其尾聯(lián)的出句“隨意春芳歇”,正是無念、無作意的生動寫照。
王維的作品常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就泄露出生機盎然的禪意。如在《辛夷塢》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表面看來,四句詩的用字造語都是平平無奇的。但合起來卻妙諦自成,境界自出,蘊含著一種特殊的藝術(shù)魅力。這首詩中,芙蓉花曾燦發(fā),詩人卻在瞬間從其開寫到落。時間在王維這些作品中似乎已不分三月或七八月,也不分朝夕春秋,彷佛只一剎那,這些草木卻已然瞬息萬變,歷剎那千劫,寄寓著“諸行無?!?、“諸法無我”的道理。
宋人有云:說禪作詩,本無差別,但打得過者絕少。王維自由的出入在佛理與文學的兩個殿堂,他做到了融會貫通,我們也體悟地出他的智慧與詩意。
二、王維詩中的畫意
盛唐的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評價王維的詩曰:“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成珠,著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4)其中,一個“秀”字囊括了摩詰詩的特色:山水詩有清麗之秀;田園詩有淡遠之秀;邊塞詩有雄壯之秀……作為集詩文、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之大成的王維,更是憑借其對佛理、儒學的契思而繼兩謝之后把山水田園詩發(fā)揮到極致。 在其著名的《輞川集》20首中,總體構(gòu)思是通過對山水風光的描寫,來反映作者的隱居生活和情感;在具體作品中,各有著不同的安排,每首詩都是一個獨立的畫面,合起來又是幅和諧的全景。
王維的山水詩不是雕字琢句,而是力求勾勒一幅畫面,表現(xiàn)一種意境,給人以總體的印象和感受。在他筆下,山水不是被肢解的,不是一個個細部的描摹,而是渾然一體的氣象。詩人用這種方法喚起讀者類似的體驗,使他們產(chǎn)生身臨其境之感。如《漢江臨眺》一首,詩人從大處落筆,把漢江給予自己的最鮮明的印象和感受寫了出來。寫山色,甚至不寫它是青是紫,是濃是淡,只說它若有若無。真象一幅水墨畫,把南國水鄉(xiāng)空氣的濕潤和光線的柔和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
中國古代的繪畫,常講究虛實、遠近、大小的處理,另外追求線條的質(zhì)感和注重光線的強弱,王維的詩中也常用到這些技巧來安排布局,而在色彩上,王維詩的主基調(diào)往往是青色和白色,這兩種基調(diào)在王維詩作中出現(xiàn)約150次之多。不過他也經(jīng)常采用多種色彩組合,來表現(xiàn)大自然的豐富多彩,然后又以統(tǒng)一的情調(diào)組織起完整的畫面?!霸娭杏挟嫛彪m主要體現(xiàn)在山水田園作品中,但在一些人物形象的描繪中,也滲透進了畫理,如作品《少年行》、《觀獵》等?!敖?jīng)營位置”是我國傳統(tǒng)的畫學六法之一,畫家把許多個別景象通過“經(jīng)營位置”來組成一個整體,王維在詩中使用此法:如在《渭川田家》中,作者在前八句分敘農(nóng)家的各種景象,看似比較散漫,但第九句用“閑逸”二字一點,便將這些景象貫穿起來,構(gòu)成了一幅和諧生動的畫面。
層次是繪畫構(gòu)圖美的重要組成部分。王維的許多詩中除了平遠的層次之外,對于高下的層次和時空的層次,也有很細致的描寫,如”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保ā端丸髦堇钍咕罚卞藻颇仙剿鳒缜嗔侄?。”(《北垞》)”水圍舟中市,山橋樹杪行?!保ā稌孕邪蛵{》)等,都是用繪畫的眼光,著力于層次的描繪的。他善于表現(xiàn)景物的空間層次,每每通過一些點睛之筆寫出錯落有致的縱深感和立體感,如”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田園樂》)、”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前者以”孤煙”、”獨樹”的細節(jié)勾勒拉開景的距離,后者則以群山連綿和數(shù)峰高聳構(gòu)成橫向與縱向的配合。
而在色彩的運用上,王維更是別出心裁。當我們讀到《積雨輞川莊作》這首詩時,就會感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這兩句詩反映了詩人對大自然的色彩的敏感的感受力。它給人以強烈的色彩感主要并不在于“白鷺”、“黃鸝”,而更在于“漠漠水田”與“陰陰夏木”?!澳铩苯o人的感受是廣漠的一片明凈的淡彩;而“陰陰夏木”則是蔥郁深沉的濃色。王維在詩的表現(xiàn)上運用了繪畫上這種強烈對比的設(shè)色法,似乎使我們更真切地感受到夏日的綠蔭與綠蔭之外的水田之間那種鮮明的分界線。
另外,王維的詩作凸現(xiàn)了較多的他的主觀感受,這正是繪畫中要求的之高境界,追求神似而非形似。他對于畫壇的一大貢獻就表現(xiàn)在確立了“神情寄寓于物”的表現(xiàn)手段,也進一步深化了”意在筆先”的思維方式。作為藝術(shù)的互相借鑒,他常常通過直接抒發(fā)自己的主觀印象來寫景寫情。大自然的廣闊給人以心空之感,上下之高、東西南北之距、孤煙、遠樹、落日等,都在詩人極其空遠的內(nèi)心世界里??陀^世界是空靈的,眼界的無染及心空就自然而得。在這里,只有真正的大師才能在物我兩忘中感受到大自然這種形式美之所在。
三、王維詩中的音律
《史鑒類編》中說:“王維之作,如上林春曉,芳樹微烘;百囀流鶯,宮商迭奏;黃山紫塞,漢館秦宮。芊綿偉麗于氤氳杳渺之間。真所謂有聲畫也。非妙于丹青者。其孰能之。矧乃辭情閑暢,音調(diào)雅馴。至今人師誦之。為楷式焉?!庇兄绱松詈竦囊魳吩煸?,王維對音律的把握經(jīng)常恰如其分,而運用到詩中則叫人拍案稱絕?!标庯L悲枯?!?(《送陸員外》)、“颯颯松雨聲”(《白……劍黃花川》)寫出凄凄風雨聲;“秋雨聞疏鐘”、“鳴磬夜方初”讓人頓生冷意。頗為后人稱道的《鳥鳴澗》一首,花落,尤其是在夜間,并不容易覺察?!叭碎e”說明周圍沒有人事的煩擾,說明詩人內(nèi)心的閑靜。 “落”所能影響于人的因素是很細微的。而當這種細微的因素,竟能被從周圍世界中明顯地感覺出來的時候,詩人則又不禁要為這夜晚的靜謐和由靜謐格外顯示出來的空寂而驚嘆了。
又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保ā堵共瘛罚安灰娙恕币延X空山之寂,“人語響”益襯空山之靜,以聲“響”敘“不見人”。只有人語,全無它聲。三、四句仍寫“空山”的寂靜,人跡罕逢的深林中、青苔上,時以斜陽為之鋪敷一襲絢爛的金裝,這是大千世界的美妙。這種寂靜的捕捉和獲得,是心境禪境的妙得,靜中有動,寂中有喧,由動而靜,“虛而能納,靜則能照”,得凡宇宙諸相,一動一靜,俱是詩人心地的外化,因有生意生機,頓覺那透過深林、透過密葉繁柯,“復照青苔上”的斜陽,不啻有色彩,似也有聲息有響動了。他的《積雨輞川莊作》同樣發(fā)揮了動靜相稱的特點。前詩是物我相融的靜空宇宙,這里卻有動靜相隨的時序流動。空林、煙火、水田、白鷺、夏木、黃鸝、露葵、海鷗,一連串的自然物在詩人流動的意念中層層展開。兩詩的動靜又都不是絕對的、死寂的,而是和諧的、統(tǒng)一的,使我們在靜中感到微動之氣,在動中體會靜之空闊。
縱觀王維的人生、詩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從陶淵明那里擷取其淡遠的情韻,從謝靈運那里吸取工致的筆意,從禪宗思想那里提取審美的精神,憑借對書畫音律的領(lǐng)悟,把生活的各個畫面用精致疏淡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給讀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間,使藝術(shù)表現(xiàn)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他的作品對后世詩歌產(chǎn)創(chuàng)作生了深遠的影響,對我們今天的日漸功利日漸浮躁日漸為橫流的物欲所奴役的人類而言,在認識自然、體驗生命、喚醒自我、淡泊寧志方面,無疑也提供了一個頗有價值的審美參照和借鑒價值。正如我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文學評論家朱湘先生在《中書集-王維的詩》中贊譽,“唯有王維的那種既有清又有景外面于枯而內(nèi)部豐腴的詩作使別國文字中再也找不出來的,再也做不出來的。他是中國特有的意象之畫與印度哲學化孕出的驕子。”
參考文獻:
[1]陳貽焮《王維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4月版
[2]張錫坤《禪與中國文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7月版
[3]李淼《禪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shù)》,麗文文化公司,1993年版。
[4]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注解:
(1)湯用彤:《隋唐佛學之特點》,轉(zhuǎn)引自張錫坤主編《世界三大宗教與藝術(shù)》,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2)(《舊唐書〈王維傳〉》
(3)(苑咸《酬王維序》,《全唐文》卷一二九)。
(4)見殷璠《河岳英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