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離騷》是一首抒情長詩，因此，長期以來，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其纏綿悱惻的抒情特性，而較少問津其敘事性。其實，“《離騷》是一首帶有自傳性質的抒情長詩”。既然帶自傳性質，《離騷》自然也就具有敘事成分。本文擬采用法國克洛德—布勒蒙和列維—斯特勞斯的敘事學理論，嘗試對《離騷》的敘事結構進行分析。

關鍵詞：離騷 表層敘述結構 深層敘述結構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E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3-0119-02

戰(zhàn)國時代楚國屈原的《離騷》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有著至高無上的、不可撼動的地位?！峨x騷》開創(chuàng)了中國浪漫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河，創(chuàng)造了“驚彩絕倫”，恢宏壯麗的騷體詩，對后代浪漫主義文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離騷》是一首抒情長詩，因此，長期以來，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其纏綿悱惻的抒情層面，而較少問津其敘事。其實，“《離騷》是一首帶有自傳性質的抒情長詩”①。既然帶自傳性質，《離騷》的敘事就毋庸置疑了。本文將采用法國克洛德—布勒蒙和列維—斯特勞斯的敘事學理論對《離騷》的敘事結構進行分析。

一、《離騷》的表層敘述結構

克洛德—布勒蒙對表層敘述結構的描述以功能為單位，這個功能是側重于因果關系的邏輯鏈，三個功能構成一個基本序列，“猶如三只邏輯環(huán)扣成一段邏輯鏈”②（見圖一）：

圖1

在這一邏輯鏈條中，前一個功能并非機械地導向下一個功能。相反，開始序列的功能出現(xiàn)以后，處理過程就有了兩種選擇：實現(xiàn)過程和沒有實現(xiàn)。實現(xiàn)過程又呈現(xiàn)兩種結果：目標達到和目標錯過。這些基本序列展示的敘述可能的網(wǎng)絡按圖二模式出現(xiàn)：

圖2

雖然布勒蒙的表層敘述結構是對俄國形式主義代表——普羅普的民間故事形態(tài)研究改進的結果，但借助此理論來分析《離騷》這首抒情長詩，不但同樣適用，而且更有助于理解《離騷》紛繁復雜的內容?！峨x騷》的敘述網(wǎng)絡如圖三所示：

圖3

圖中，處于同一水平線上的功能僅有邏輯關系，處于同一垂直線上的則既有邏輯關系又有時間關系。符號“==”表示相等。從左往右看，圖中第一個序列為母序列，其余三個序列為子序列。母序列與三個子序列為包容的聯(lián)系方式，三個子序列則呈連環(huán)方式。

子序列第一次離去中，屈原設定的目標是離去。他自身修養(yǎng)極高，既有內美又重之以修能；時間意識強，“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深受儒家“疾沒世而不稱焉”思想的影響，“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然而，在那個黑白不分、是非顛倒、小人得志的混濁亂世，屈原的忠直之行勢必損害奸佞小人的既得利益。因而懷有滿腔抱負的屈原受到奸佞的詆毀，最終君王疏遠了他。屈原清楚地意識到，在“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的政治環(huán)境中，只有“寧溘死以流亡”才能保全自己的中正之性。奸佞的擠壓，以及對政治氛圍的不滿，再加上不愿“忽馳騖以追逐”，這種種因素共同導致了屈原選擇離去。屈原此次離去走得不遠，而且途中他思想斗爭激烈，應離去還是不應離去呢？最終不應離去的念頭占了上風，一走了之是不妥的，當若比干伏節(jié)死義，終己之志。于是他調轉車頭踏上了回國之路，“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仉捃囈詮吐焚?，及行迷之未遠。第一次離去沒有達到目的，以失敗告終。這個序列無改善也無惡化，看似平淡，實則是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寧靜，為以下三個子序列的不斷惡化奠定感情、心理上的基礎。

第一次離去的失敗結果與第二次離去求賢的可能性為邏輯關系。屈原歸來后“誠欲遂進，竭其忠誠”③，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君不肯納。帶著莫大的失望與對君王不能識人的不滿，屈原擔心再次遭遇禍患，只得第二次選擇離去，修其初始清潔之服?！斑M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有了目標就要采取行動，尋求賢人了，“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可屈原此次離去遭到了其姐女媭的阻撓。女媭以“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為例勸他改變心志，責怪他不應堅守忠直，判然離別，不與眾同。本來屈原選擇離去的愿望還比較弱，可姐姐善意的諄諄教誨使屈原感嘆世無知音，無人察其中情，離去的愿望由此變得無比強烈。滿腔憤懣無人能訴，感慨世道的黑白顛倒，帶著“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焭獨而不予聽。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的疑惑，屈原“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冀聞祕要，以自開悟”④。傾訴是為了得到安慰，離去才是最終目的。可奸佞小人為屈原設置了重重絆腳石，欲使他變節(jié)以隨之，不愿看到他求賢成功，動搖其地位，破壞其安逸生活，“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求賢之路走不通，上訴天帝吧，可連帝閽都與他作對，“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浩浩乾坤卻小人盈世，“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他求賢的愿望再度膨脹。于是他暫時拋開個人小我，設定了為故國求女的目標。求宓妃因饞人的相聚毀敗而不得，求有娀之佚女因鴆、雄鳩的從中作梗而延誤時機，求有虞之二姚恐“理弱而媒拙”，三次求女行動失敗了。屈原用相當篇幅描寫了求女經(jīng)歷，求女不僅抒寫了屈原對高潔理想的憧憬，而且是屈原在尋求心靈寄托和精神安慰。求女的失敗，也就是心靈寄托的幻滅，使屈原對混濁世道有了清醒的認識，“群下好蔽忠正之士，而舉邪惡之人”⑤，“閨中既以深遠兮，哲王又不悟”，時多暗蔽，縱有高情美意也絕難濟世。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對楚王以及楚國的黑暗政治失望至極。這個序列是一個惡化過程。

第三次離去承續(xù)著第二次離去求女的失敗，“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滿懷忠信之情卻不得發(fā)用，怎能與昏亂之君和群小終古而居？屈原不得不重新選擇了離去。他為這次離去作了充分的準備工作，“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對靈氛之吉占狐疑，又邀巫咸為其占之，巫咸亦告以吉。兩次占卜是對屈原意欲離去的肯定，而且屈原自己也認識到離去為宜，“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這些繁瑣的前序工作對后文屈原的離去失敗是一種渲染，更能刻畫屈原的愛國形象。終于要去君遠行了，“歷吉日乎吾將行”，升昆侖，過不周，渡西海，升天庭，可故國愁思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結果終將逃不過失敗的命運，“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屈原陷入了兩難境地，歸又歸不得，走又走不掉，他的忠君愛國思想一次次撞擊他的心靈。可他對故國、君王已絕望至極，“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最終自投汨羅保其清白之身。寥寥數(shù)語，以詩人之獨醒表現(xiàn)了詩人飽受壓抑痛苦的靈魂的彷徨、追求與幻滅，而且透露出強烈的震撼——對楚國昏君佞臣的強烈譴責。毋庸置疑，這個序列也是一個惡化過程。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第一次離去的失敗誘發(fā)了第二次離去求女的可能，第二次離去求女的失敗直接開啟第三次離去，這三個子序列呈緊密的邏輯聯(lián)系方式。其間，故事的敘述動力——離去不斷加強，最終如滔滔江水，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的離去一方面是被動的，指他被讒見疏而言；另一方面他主動選擇了離去。“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淤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p>

二、《離騷》的深層敘述結構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被認為是提取深層敘述結構的第一人，“他在《結構主義人類學》一書中，提出每種神話內部都隱藏著這樣一個結構模式：

A:B::C:D

A與B是一對互相對立的范疇，C和D是另外一對互相對立的范疇。A:B::C:D意味著A之于B如同C之于D，換句話說，A與B的關系和C與D的關系有共通之處，要理解前者須得理解后者，理解后者更有益于理解前者。”⑥這個模式實際上就是一個深層敘述結構，它對于我們提取《離騷》的深層敘述結構不無啟發(fā)。

按照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模式，筆者將《離騷》的深層敘述結構提取為：

奸佞: 忠直::自由:不自由

也就是說，在《離騷》中，奸佞與忠直的矛盾相當于自由與不自由的矛盾，兩者在很大程度上同義相通，后者中隱藏著對前者的解釋。奸佞小人以個人利益為中心，以滿足個人私欲為目的。他們在其位不謀其政，視社稷如鴻毛，思想上無保存江山社稷的包袱，所以，他們是自由的。忠直代表的是屈原，他的不自由主要體現(xiàn)在思想和行動兩個方面：首先是思想上以國家、君王利益為軸心，擔荷意識強烈，遠離群小、保全心志的小我總是在與保社稷、佐君王的大我的斗爭中處于劣勢；其次是行動上處處受到奸佞的阻撓，動輒得咎，根本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理想。這就是《離騷》的深層敘述結構，它本身不是敘述，卻是敘述的信息基礎；它是共時平面靜態(tài)的，卻是故事動力的源泉。

縱觀中國幾千年歷史，每逢亂世，忠直志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以天下為己任，為國舍家舍身，卻受制于奸佞鼠輩，這類例子枚不勝舉。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王聽之不聰，讒諂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⑦的亂世，忠直之輩是不自由的，總是受到奸佞之流的排擠、迫害，郁郁寡歡，不得終己之志。相反，奸佞小人卻能把持朝政，左右君王，自由自在。

《離騷》深層結構分析，使我們看到了屈原基于深厚的愛國主義所作出的對昏君佞臣的深刻揭露，雖然愛國詩人屈原“憂然幽思而作《離騷》”，可是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誹怨而不亂，若《離騷》可謂兼之矣?！蓖ㄟ^忠直與奸佞、不自由與自由這兩組強烈對比，我們從《離騷》中挖掘出了屈原剛貞無私、寧可“伏清白以死直”也絕不肯與勢利小人同流合污的高大形象，從《離騷》體會到了屈原“美政”理想無法實現(xiàn)反而受到楚王放逐的落寞惆悵、幽思憤懣。屈原是中華民族無數(shù)忠臣的典范，像屈原一樣，即使他們因讒不得志而縱情于山水，也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

三、《離騷》敘事結構的價值與意義

《離騷》內容豐富、規(guī)模宏偉，而且重重疊疊、反反復復、一唱三嘆，即使每個字、每句話的意思都弄懂了，但整首詩在說些什么還未必能弄清楚，連朱熹這樣的大家也有此感，所以歷代學人在讀《離騷》時早已注意到弄清全詩脈絡結構是讀通《離騷》最關鍵的一步。方廷珪說：“讀《離騷》當細分其前后段落，自前至后，由淺入深；中有虛有實，有虛中實、實中虛，并無一句重復，無一字沒意義、沒著落，又當知其前后用意所在。”但是屈原在寫《離騷》時是有思維上的連續(xù)性，如果按照傳統(tǒng)分段法未免割裂了這種連續(xù)性，造成全詩存在斷點?？寺宓隆祭彰傻谋韺訑⑹鼋Y構理論注重邏輯上的因果關系，用他的理論分析《離騷》，使得《離騷》更容易被人理解。深層敘述結構建立在表層敘述結構之上，表層敘述結構的挖掘使讀者輕易把握屈原的情感，而深層敘述結構有益于我們總結歷史經(jīng)驗，更有助于嘆服屈原的高大形象。

聞一多曾經(jīng)說過：“我們這大半部文學史，實際上只是一部詩史?！薄对娊?jīng)》、《楚辭》、樂府、唐詩、宋詞、元曲這些文學高峰此起彼伏，構成了一條高聳入云的巍峨山脈。而中國以敘事為主要功能的散文體小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處于欠發(fā)育狀態(tài)，未能突破“粗陳梗概”的瓶頸，它也就被“詩國”的巨大光輝掩蓋了。誠然，西方敘事觀念在今天仍然對中國敘事放送影響，但在過去相當長時間內一直是中國敘事向別人放送影響。歌德在1827年提醒過他的同胞：“中國人有成千上萬這類作品（按，指清代章回小說《好逑傳》之類），而且在我們的遠祖還生活在野森林的時代就有這類作品了?！雹?中國有著豐富的敘事資源，所以，學習西方敘事理論是為了研究中國敘事傳統(tǒng)，建構中國的敘事理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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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講故事的奧秘——文學述敘論. 傅修延.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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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歌德談話錄.愛克曼輯錄. 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