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留日時期所作的一組論文是其棄醫(yī)從文之后最初的產(chǎn)物,貫穿著以立人為核心的內(nèi)在線索,即立國的根本在于立人,立人的關(guān)鍵則在立心。魯迅的“個人”是與自覺、獨立緊密相系的;他呼喚真誠的人,鞭笞偽士。其時,魯迅之為魯迅的某些特質(zhì)業(yè)已出現(xiàn)。
關(guān)鍵詞:早期文言論文 立人 自覺 斥“偽”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E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3-0103-02
一
1902年,從礦務鐵路學堂畢業(yè)的周樹人被清政府派往日本留學,1904年進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拔业膲艉苊罎M,預備卒業(yè)回來,救治象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保?)與魯迅一同留學的許壽裳回憶:“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lián)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jīng)超出于常人。后來,他又談到志愿學醫(yī),要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境界?!保?)
可見魯迅學醫(yī)本身已經(jīng)包含對國民性及其改造方案的思考。不少研究者以棄醫(yī)從文為界將魯迅留日時期的論文分為前后兩期,事實上盡管前后期論文表面看來劃然有別,但其中卻有魯迅一以貫之的思考——改造國民性,不同的只是方法——科學或文藝。
然而魯迅感到醫(yī)學非根本之計,從仙臺醫(yī)專退學后回到東京準備從事文藝事業(yè),期間所發(fā)一組論文(《人間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是怵于當時一般新黨思想的淺薄猥賤,不知道個性之當尊,天才之可貴,于是大聲疾呼地來匡救,所謂‘自覺之聲發(fā),每響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3)
二
這組論文存在著某種相承的關(guān)系?!叭绻f,《人之歷史》是前一時期宣傳進化論和科學思想的尾聲,那么《科學史教篇》則是由‘科學與愛國’走向提倡文藝運動的過渡。”(4)《文化偏至論》指出立國之根本在于“立人”,“立人”關(guān)鍵在“立心”,“立心”的“道術(shù)”則在發(fā)展文藝,這正是《摩羅詩力說》闡述的內(nèi)容。《破惡聲論》則在“破”和“立”兩方面進一步闡述。這組論文“包括政治思想、社會思想、文學思想、科學觀和思想方法即認識論,而且初步顯示出以‘立人’為核心的大略的系統(tǒng),標志著一位偉大思想家的誕生?!保?)
(一)立心—立人—立國
《文化偏至論》開篇即指出近代中國落后的原因在于歷史上長期“屹然出中央而無校讎,則其益自尊大”。(6)及至甲午,惶惶然致力于革新富強的中國人開始重新打量西方?!霸缭?9世紀末,康有為已發(fā)現(xiàn)當時的讀書人‘稍知西學,則尊奉太過,而化為西人’;到了20世紀初,鄧實則形容那時知識界的風氣是:‘尊西人若帝天,視西籍若神圣’”(7)在這種“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shù)弗行”(8)的時代狂熱中,魯迅是少數(shù)能夠冷靜而敏銳地思考的知識分子之一。
“輇才小慧之徒,于是競言武事”,(9)然“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器物革新至甲午海戰(zhàn)失利其實已宣告破產(chǎn),況且“舉國猶孱,授之巨兵,奚能勝任”?(10)魯迅斷然指出此非“根本之圖”。有研究者認為,“西方和日本已到了物質(zhì)文明爛熟的時期,而我們還是正欲起步的階段。西方要‘非物質(zhì)’,不悖情理;而我們‘非物質(zhì)’,則似乎有些過于超前。”(11)這里我們要細加分析:魯迅回溯了西方“最近思想”,認為“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12),故而“曰物質(zhì)也,眾數(shù)也,其道偏至”(13)“事若盡于物質(zhì)矣,而物質(zhì)果足盡人生之本也耶?”顯然,魯迅對于物質(zhì)是一種肯定中的否定,“非物質(zhì)”是不滿“志士”們僅醉心于器物變革,是他對全盤西化的社會風氣的反撥和抵抗。
倡革新制度者又有“制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14)魯迅一語揭破熱心于前二者之人的私心,指出立憲國會“托言眾治,壓制乃尤烈于暴君”,(15)不禁悲嘆:“古之臨民者,一獨夫也;由今之道,且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于興國究何與焉?!保?6)事實上,戊戌變法的失敗也表明此路不通。
“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保?7)“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保?8)“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19)在魯迅看來,立國的根本在于立人,立人則應立心。社會的問題終究是人的問題,人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立人則在于啟蒙,張揚其個性。
(二)個人—自覺—獨立
魯迅把喚醒個人的希望寄托在“超人”或“英哲”身上:“在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洞矚幽隱,評騭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保?0)然而“人群之內(nèi),明哲非多”(21)“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shù)之說,繆不中經(jīng),個性之尊,所當張大”。(22)
如此,“個人”與“眾數(shù)”似乎兩不相容,但從“蓋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23)看來,我們當即明白魯迅不是簡單地將二者對立起來,而是想通過個體的自覺達到“群之大覺”。亦即,“任個人”最終的結(jié)果不是“排眾數(shù)”而是“人各有己”、“群之大覺”“而中國亦以立”。
魯迅的個人與“自覺”緊密相連?!白杂X”在其文中似乎是豐富多義的,我想強調(diào)的是這個詞本身包含著發(fā)現(xiàn)“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的過程感,“內(nèi)面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著的”(24)自明物,個人對作為個體的“自覺”體認表明現(xiàn)代主體意識的萌芽。
個體作為“個”的自覺隱含著非從屬的獨立意識。日本學者伊藤虎丸認為僅強調(diào)“自覺”還未真正獲得主體性,因為“他雖然確實擺脫了過去自己深信不疑并且埋沒于其中的‘被賦予的現(xiàn)實’,但他是被作為‘新的權(quán)威’的新的‘思想’和‘普遍真理’所占有(不是所擁有),他不過是委身到這一邊來,并且從這里對過去置身于其中的舊社會及其價值觀進行批判而已?!保?5)只有“擁有”亦即“獨立”,將其作為個人精神自由的產(chǎn)物而非信奉的理想時才是真正的“自覺”。魯迅對國民與世界人“泯于大群”的批判正基于此。
(三)斥“志士英雄”之偽
“當時我們覺得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就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保?6)
不破不立,魯迅對當時“破迷信”的“志士英雄”進行猛烈的抨擊。這些所謂的“破迷信者”“特于科學何物,適用何事,進化之狀奈何,文明之誼何解,乃獨函胡而不與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有真知者少,看似先進的主張掩飾不住為稻粱謀的私欲。魯迅不禁感嘆“澆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膚薄之功利是尚”而大聲疾呼:“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保?7)。
駁斥偽士與立人乃是相輔相成、并行不悖的兩方面。中國偽士之多,既在魯迅意料之中又在其意料之外,他既感到“中國今日之擾攘者,則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28)又因“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感到寂寞悲哀。(29)《破惡聲論》開首兩句均以“寂寞為政,天地閉矣”作結(jié),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充斥“偽士”的國土深深的憂慮與“人”之少的孤獨無應。
三
魯迅這組文言論文從逐漸為研究者關(guān)注到重視,其早期思想得到了較好的研究。不過,有些研究者把調(diào)子起得很高,魯迅儼然成了當時的思想巨人,以致我們有一種錯覺,仿佛魯迅從留日時期開始便長著同樣一幅臉孔。事實上,雖然日后魯迅某些思想已在此時期已經(jīng)萌芽,但從清國青年留學生到“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有著更加復雜的發(fā)展變化,這已無需贅言。
今天來讀魯迅早期的這些文言論文,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時跳躍出來,這是因為其中包含某些貫穿魯迅一生的東西,其時魯迅之為魯迅的某種特質(zhì)已經(jīng)十分明顯。這并一定是指這些論文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重要的是,懷疑、抗爭、獨立和對國民性的批判等可貴的精神開始出現(xiàn)并一以貫之,成為時代以及后世最可珍愛的財富。
參考文獻:
[1](29)《〈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下同此版本),頁438—439。
[2](3)(26)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6,頁6—7、1、59。
[4]李澤厚:《略論魯迅思想的發(fā)展》,《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7,頁94。
[5]王得后:《魯迅留日時期“立人”思想》,出處同上,頁186。
[6][8][9][10][14][15]《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一卷,頁45—46。
[7]羅崗:《危機時刻的文化想象》,江西教育出版社,2005.12,第6頁。
[11] 潘世圣:《關(guān)于魯迅的早期論文及改造國民性思想》,《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9期,頁11。
[12][18][21][22]《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一卷,頁50、58、52、54。
[13][16][17]同上,頁47。
[19][25]同上,頁57。
[20][23]《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頁27、26。
[24]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1,頁47。
[25]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7,頁120。
[27][28]同[20],頁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