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四新文化運動”推翻了傳統(tǒng)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把中國拉向了“現(xiàn)代化”的進程,開辟了“現(xiàn)代文學”的道路。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他們的這種選擇是以對傳統(tǒng)的顛覆、解構(gòu)為前提的,帶有強烈的急功近利的色彩,而缺乏清醒的考慮和選擇。因此,他們的話語中就充斥著一種暴力和優(yōu)越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知識分子 五四文學 話語權(quán)力 文化
作者簡介:劉亞欽,男,1982年生,洛陽理工學院講師,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主要從事文學理論與文化方面的研究。
【中圖分類號】K02 【文獻標識碼】E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3-0091-02
五四文學革命是在向西方的看齊中,集文藝復興、思想啟蒙于一體的一場狂飆突進的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中,知識分子充當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啟蒙者的角色,特別是那些曾經(jīng)留學海外、深受西方思想與文化影響的學者在其中的地位及其所起的作用是至關(guān)重要的,因為,正是他們的吶喊,才使得沉睡中的國人從夢中醒來,使得西方列強聽到了中國蘇醒后的第一聲“怒吼”,推動了中國邁向“現(xiàn)代化”的進程,但是,這批知識分子在當時的文化身份以及思維模式倒是十分的別致,值得思考。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知識分子是行動主義者,講求實效的考慮使其正視現(xiàn)實政治的世界,并且從內(nèi)部著手改變它。他們相信,通過自我努力,人性可以得到完善,固有的美德存在于人類社會之中,天人有可能合一,使他們能夠?qū)ξ沼袡?quán)利、擁有影響的人保持批判的態(tài)度”。[1]這種講究經(jīng)世致用、注重以思想入世與批判的知識分子希望通過他們的批判,挽救國家的危亡,喚醒民眾,起到“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功用而熱衷于“文學的啟蒙”,并自覺地把文學作為傳播啟蒙思想、喚醒民眾的手段和工具。他們就賦予了文學不能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的重任,把文學推到了時代的旋渦之中,開始了文學從“邊緣”到“中心”的位移。他們把文學當作了時代的“號角”,思想傳播的“傳聲筒”,使文學成為了“形式”加“思想”簡單的“二元組合”。
他們都有留洋的經(jīng)歷,在面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時,有心理上的優(yōu)勢: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都是令人失望和窒息的,西方是“先進的”,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他們自然也是“先進的”,國內(nèi)的民眾只有接受了他們的引導才能越過黑暗,走向光明。在那個啟蒙的時代,這種心理的優(yōu)勢,使得他們在打倒傳統(tǒng)時是理所當然;在面對民眾時,很自然地把自己定位在“導師”的位置上。這種定位,賦予了他們獨斷專行的話語權(quán)力。從《新青年》的歷程中,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這種色彩。起初,有人表示懷疑,說西方文化也有陰暗面時,他們橫加指責,進行猛烈的攻擊;之后,和林紓、嚴復的論戰(zhàn)中,除了里面的意氣之爭外,言辭的刻薄,對傳統(tǒng)的斷然否定和學術(shù)之外的人身攻擊,恐怕占了很大一部分;和“甲寅派”與“學衡派”的論爭中,“甲寅派”和“學衡派”的同人們提出了很多合理并且值得深思的問題,但是在激進者的眼里,這些統(tǒng)統(tǒng)是他們前進的障礙,必須予以清除,從來沒認真考慮反對者的合理之處;還有后來《新青年》在短暫的統(tǒng)一之后,內(nèi)部爆發(fā)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恐怕與這種獨斷專行的話語權(quán)力有很大的關(guān)系,最終導致了自身的分崩離析。
賽義德說:“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表現(xiàn)、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者意見的個人?!R分子這么做時根據(jù)的是普遍的原則:在涉及自由和正義時,全人類都有權(quán)期望從世間權(quán)勢或國家中獲得正當?shù)男袨闃藴?;必須勇敢地指證、對抗任何有意無意地違犯這些標準的行為?!盵2]在這里,知識分子是敏感的、有思想的、有洞察力的并具有一定話語權(quán)力的人,否則他們的話語就無從說起。代表公眾的意愿,也是這種話語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
但是,他們的這種“話語”真的代表公眾的意愿嗎?“五四”這批激進者基本上都是有著西方知識背景的留學生組成的隊伍,認為自身是“先進文化”代表的同時,把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定位為一種衰敗、沒落和僵死的文化,把公眾看作是落后的象征,成為接受教育和啟蒙的對象。這樣,他們的話語就不是代表公眾的意愿,而是他們自己的意愿或者他們這個團體的意愿,并在一定程度上有著西方話語的邏輯,成為西方文化的代言人,而不是自己民族傳統(tǒng)的代表。因此,他們必須要賦予他們自己“導師”的角色,處于“啟蒙”的地位,否則,他們存在的合法性就會被質(zhì)疑。于是,他們開始了他們的啟蒙之路。
羅蘭·巴特在《符號學原理》中指出:“發(fā)出話語(DISCOURSE),這并非像人們常強調(diào)的那樣是去交流,而是使人服從?!盵3]“五四”精英們也正是這樣,并不期望和別人交流。在他們的話語中,類似“欲……欲……必……”、“欲……非……不可……”、“若要使……非……不可……”、“欲……不得不……”、“凡……都……都……都”、“若……則……斷斷不能……斷斷不能……”以及“與其……不如……與其……不如……”的句子結(jié)構(gòu),簡直是俯拾皆是,多如牛毛。這可以說是“五四”的一大特色。這些句式的采用,強化了祈使的意味和權(quán)威的教訓口吻,使得“導師”在給茫然而無所適從的“學生”提供知識、原則、信仰和價值準則的時候保持了確定無疑的“引路人”的身份,確立了自己“精英”的立場。“五四”精英們運用他們這種話語的權(quán)力,在面對“學生”時,自然而然地把他們權(quán)威的形象放大,使得權(quán)力的意義也在無形中彰顯了出來。
“精英們”在獲得了話語優(yōu)先權(quán)之后,急劇膨脹的文化優(yōu)越感,使他們在要求啟蒙對象時,只能在贊成/反對的二項對立中做出旗幟鮮明地選擇,否則就會被打倒,由此也就折射出了他們這套話語系統(tǒng)反動的本質(zhì)。其實,一直以來,“五四”話語都是在一系列二元對立的陷阱中掙扎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取決于啟蒙主體的權(quán)威身份和啟蒙主體對啟蒙對象所做出的評價?!拔逅摹眴⒚烧咴诙ㄐ詥⒚蓪ο髸r,無視自己也需要啟蒙的現(xiàn)實;在對他人的啟蒙中,確立了自己知識精英的形象??墒?,在他們的那種獨斷式的話語中,卻阻斷了啟蒙主客體之間雙向交流的可能,高高地漂浮在虛無的空中。
竹內(nèi)好在評價日本文化時說:“文化作為學問和文學,總之作為人類精神的產(chǎn)物是可以超越的,是外在的東西。在努力超越這種文化的過程中他們非常熱心。追趕!追趕!這是日本文化精英們的口號。不能敗給別人,至少要領(lǐng)先一步!他們像學校的優(yōu)等生一樣為自己掙分。事實上,這些學校里的優(yōu)等生就是日本文化的代表?!悴艂冮_始覺得自己了不起……領(lǐng)導這些落后的老百姓成了他們自己的使命……他們主觀上認為是正確的,由此便得出了反映優(yōu)等生獨斷心理的結(jié)論:因為自己之優(yōu)秀是接受了歐洲文化的結(jié)果,所以落后的人民接受自己的文化施舍不僅是當然的,也是理所應(yīng)該的?!比绻八麄兪×?,為什么失敗呢?……因為劣等部分優(yōu)秀部分的成績,本該勝利的優(yōu)秀部分受到劣等部分的干擾,所以失敗了。就是說在劣等部分中他們失敗了,而在優(yōu)秀部分他們并未失敗“。[4]這種優(yōu)勢心態(tài)和獨斷心理在“五四”精英們之間也是普遍存在的。由于接受了西方文化,他們就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特別是在獲得話語權(quán)之后,他們就成了觀念和價值產(chǎn)生的源泉。但是,觀念一旦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矛盾,他們很快就會放棄原來的觀念而去求助西方,尋找新的觀念,因為“新的變舊了,那么一定要被更新的所代替”[5]。放棄,是他們的特權(quán),這是他們從歷史的“進化”過程中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西方文化的到來同東方文化產(chǎn)生了碰撞,東方為了保守自己的陣地而進行了抵抗,可是在抵抗中,東方卻不斷地退卻?!皻W洲每前進一步,東方便后退一步。這種后退是伴隨著反抗的后退。”“沒有反抗就不會后退,因此,反抗的持續(xù)即意味著失敗感的持續(xù)”,“失敗感是在因否認自我再次失敗而產(chǎn)生的又一次抵抗過程中被意識到的”。[6]“五四”精英們意識到并承認了“東方”的失敗,于是他們就放棄了“東方”。為了擺脫這種失敗感,他們拼命地向“西方”學習,然而,這種恥辱還是無法清洗干凈,他們就學會了“轉(zhuǎn)嫁”。于是,他們在面對國內(nèi)落后的“學生”的時候,他們昂起頭顱,斷然地給“學生”指出了光明的所在和前進的方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學生感恩戴德地拜服在他們的腳下,他們悠悠然有了一種“勝利的喜悅”。這種喜悅使他們堅信自己作出選擇和決定的正確性,陶醉于這種“搬運”工作中而忘乎所以,失去自我。
“五四”一役,使“西化”精英們獲得話語的權(quán)力。他們悠然自得地向“學生”宣告自己的思想,教導“學生”,甚至進行斷然的“批評”和“指責”,卻無法聽進去“學生”的“感受”和“心得”,阻斷了雙向溝通的可能。這是他們的優(yōu)勢心理和精英化思維在作怪,是“西方”對“東方”的壓迫。但是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中,這種獨斷和偏見使他們走向了極端,受到了傷害:理性的膨脹,自我的放大,卻無法改變事實本身,自己也陷入意圖謬論的陷阱之中。啟蒙是需要的,極端化的思維卻是不可取的。只有在相互的交流和包容之中,目的才能達到,啟蒙的意圖才能真正地實現(xiàn)。
精英地位的樹立,話語霸權(quán)的追求,二元對立模式的確立,非此即彼的專斷選擇,形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一套別致的話語,對以后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太陽社”對“五四”的簡單否定和對魯迅的蠻橫攻擊,以及“左聯(lián)”對魯迅的排擠等;四十年代的“文藝大眾化運動”、“政治標準第一,藝術(shù)標準第二”的提倡和在實際中對“政治標準”的吹捧甚至變相為“政治標準唯一”的做法,都在當時造成了諸多不該發(fā)生的慘??;建國后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把這種話語推到了極致,一切都成了被懷疑被打倒的對象,簡單的定性和大扣帽子的行為,使得人人處于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而人性喪失的狀態(tài),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別人”的幫兇和“共謀者”,知識分子也成為這一行為的犧牲者的打擊對象,蠻橫粗暴的做法把中國推向了崩潰的邊緣,中華民族差點在這一劫難中走向自我的毀滅,如今還在人們的心靈中留下可怕的記憶。這種知識暴力和話語霸權(quán)在走向極致是造成的惡果確實需要深刻的反思了,我們不能在自己制造的神話中“自欺欺人”了,而應(yīng)該在平等的基礎(chǔ)上開始相互之間的對話與交流,進行上下、雙方甚至多方之間的互動,我們的民族才能走向幸福的明天。
歷經(jīng)劫難之后,也許我們才恍然大悟:“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盵7]
參考文獻:
[1]、杜維明:《道、學、政:論儒家知識分子》,第10—1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錢文忠、盛勤譯。
[2]、《知識分子論》,第16—17頁,愛德華·W·賽義德著,單德興譯,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
[3]、《符號學原理》,第5頁,羅蘭·巴特著,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
[4]、《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第459—460頁,張京媛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5]、《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第458頁,張京媛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6]、《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第448頁,張京媛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7]《陀斯妥也夫斯基詩學問題》,第340頁,巴赫金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