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有精神主宰,中國的讀書人,在道德上,自己是自己的最高裁決者
南朝顏延之寫過組詩《五君詠》,歌詠竹林七賢中的五人,而把山濤和王戎排除在外。山濤和王戎都做到大官,位列三公;其中山濤圓滑,王戎貪吝,顏延之認為這二人不配與嵇阮為伍。
作《竹林名士傳》的袁宏對山濤的評語中,有一句是“游刃一世”,最是中肯。莊子寫過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的刀行走于骨肉之際,與物無礙,貌合神離,所以刀刃不傷,逍遙自在。按莊子本意,這種“游刃”是出世之道。但若事有不獲已,化而為入世之道,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山濤執(zhí)掌吏部時,每次用人,一定要先密啟,窺探皇帝的心意,然后揀皇帝中意的人選公奏。別人這么做,至少得落個“巧宦”的壞名聲,而時人對山濤的評價,都說他識量高邁,灑脫曠遠。又有一個縣令遍賄朝臣,給山濤送了一百斤絲。山濤并不拒絕,因為那樣做不夠和光同塵。山濤收下禮物,掛在梁下。后來事發(fā),朝廷調(diào)查到山濤時,絲已被蟲子咬了,而塵封如故。山濤既未得罪大家,還落了個清廉的名聲。嵇康說山濤“外不殊俗而內(nèi)不失正”,就是這種本領(lǐng)了。
七賢對《莊子》都有心得,最得心法的,看來還是山濤。莊子早講過,當年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比干,就是因為這兩個人名氣太大——哪怕是閉門在家修行,也可能威脅到政權(quán)對人心的影響力,特別是當這一政權(quán)已宣稱自己是道德領(lǐng)袖。對這種盛名之累,嵇阮之輩自然心里明白,也時常討論;但能言之不一定能知之,能知之不一定能行之,能行之,也不一定能像山濤那樣做得好。
嵇康之死,當時是大事件,太學生好幾千人抗議,終于無效。嵇康是曹家的女婿,司馬氏要代魏,先得剪除曹氏的羽翼。嵇康早已知道自己身處險地,所以作風上,詩文中,常表白自己無意于政治。那時政情險惡,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已盡量小心了。他學阮籍口不臧否人物,雖然做不到,但王戎說與他相知20年,沒見過他喜怒形于色,便有些夸張,嵇康的自制,也可見一斑了。山濤投靠司馬氏,知道些風聲,薦嵇康出來做官,有幫他免禍的意思,不料竟速其死。嵇康何嘗不清楚他的好意,但如《與山巨源絕交書》里所說,“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嵇康的絕交書,他明罵山濤,暗里為他開脫,算是回報,關(guān)于自己,一再表示只是“性情問題”。他講了“七不堪二不可”,共是九患;然而避重就輕,在司馬氏看來,更顯得居心叵測,因為他既不肯投靠,立場是明明白白的,僅一封信又怎么可以蒙混過關(guān)?
嵇康和山濤之間,絕不如信中所說的“偶與足下相知”,而是相知頗深。嵇康對山濤又是敬重,又對他的“無所不堪”有些牢騷。他比山濤和阮籍都小了十幾歲,在三人中是小老弟,發(fā)發(fā)脾氣,山濤不會見怪。嵇康顧影之時,山濤定是很難受的;而等到山陽舊友或老或死,他一個人徘徊壚下時,又不知如何嘆息。嵇康臨死時說,有山濤在,兒子不孤矣。后來山濤果然照顧嵇紹,并薦他做了官。山濤就是這樣面面俱到,是謂“達人”。
山濤,嵇、阮,鐘會,也算得上是“知識分子”的三種類型(當然并不只有這三種)。就山濤而言,如何判斷他是吏隱,還是巧宦?內(nèi)直外曲,如何證明?既然與時俯仰,又何以見得心存事外?人心隔肚皮,這些問題,本沒什么一定的答案,而且事情的關(guān)鍵,不在于這些人怎么做,而在于其不得不做處,不論他怎么做。王戎說山濤如“渾金樸玉”,盡管常識告訴我們,渾金非金,樸玉非玉,我們還是寧愿相信王戎的意見。全身遠禍,是七賢的共識,自己做不到的,未必不情愿別人做到。我們看嵇康的《家誡》,叮囑細密,可推而知道他并不經(jīng)常率性而行,而是一直舍小圖大,對世俗多做讓步,想保住自己的大志;至于不免于刑戮,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嵇康希望兒子做一個“保守的好人”,堅守志向的程度,要與全身遠禍的能力相配。和他一起的,阮籍也不愿意兒子像自己一樣放達。
顏延之則寫過一篇《庭誥》,更加完備,所說的不過是游刃之道,而他自己本和七賢大致是一路的人。到后世,莊子的哲學,漸漸被儒士處理為與時舒卷的理論,其尤下者,用為一切的辯詞,便是昧利茍得,良心上也沒什么過不去。因為他令自己相信自己另有襟期,竟能不受現(xiàn)實事務(wù)的牽制。既然沒有精神主宰,中國的讀書人,在道德上,自己是自己的最高裁決者。這種裁決,當然要比照他所信奉的價值觀,但立法在人,執(zhí)法在己,中間可以做手腳處,比比皆是了?!?/p>
刀爾登: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