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將她推入精神病院。我們該慶幸自己暫時安全。
瘦白,大而亮的眼睛清澈澄明,一身袈裟纖塵不染。如此整潔讓人很難想象3年多以前,在衛(wèi)生狀況極差的埠湖醫(yī)院,鄒宜均是如何度過了那3個月時光?!昂孟窠?jīng)常我洗來洗去,這邊看到一塊屎,那塊也是?!?/p>
2009年3月,削發(fā)為尼、法號“果實”的她把送她入精神病院的親人和曾經(jīng)收治她的兩所醫(yī)院告上法庭。而她背負的“精神病人”標簽卻遠未撕去。采訪中,有人指著自己腦袋問記者,她這里要是沒有問題能進去?
精神病人在社會中被隔離、邊緣化,普通大眾易產(chǎn)生誤解,“一個人去‘那種地方’看病肯定有問題,”果實的律師黃雪濤說:“醫(yī)院的邏輯則是,不承認自己有病,病得越重。不承認自己有病,就被剝奪所有權(quán)利。”
2006年10月21日,鄒的家人以掃墓為由將她騙至半途,將其“背拷手銬、眼睛捂上、頭用紙袋套住”,綁進廣州白云心理醫(yī)院。
某種意義上說,鄒的家人,是第一個宣判她“有病”的醫(yī)生。醫(yī)生做診斷是醫(yī)學問題,鄒的家人取代了這個位置,問題變成,他們何以會成為鄒宜均的醫(yī)生?
鄒宜均的成長史,如同一個家族對“異端”的“收服史”。而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為她好”—這句話我們毫不陌生,這邏輯在國人中十分普遍。
愛,將她推入精神病院。我們呢。
一個家和它所控制的生活方式
深圳,萬德居。
這間父親去世后留下的房產(chǎn)空置許久,門鎖被換,繼承人鄒宜均沒有鑰匙。周圍喧囂依舊。
這是這座城市的心臟地帶,銀行林立,熱鬧非凡。現(xiàn)代化建筑圍裹下的鄒家,卻是一個極其傳統(tǒng)的客家家庭。
從來,父親的話擲地有聲、不可違抗。鄒宜均親眼見到“成績好到不知該選哪個系好”的二哥想去北大讀醫(yī)的夢想被父親一耳光扇到九霄云外,“最后留在深大,讀了稅務(wù)?!?/p>
父親已逝,家長制下的經(jīng)濟專制卻威嚴猶存。2006年前夫賠給鄒宜均一筆20萬元的款至今仍扣在其母處。母親不肯歸還,認為女兒“不聽話,會亂花,拿著這筆錢去投資佛教網(wǎng)站”。
“我媽還說,懷胎十月,你拿來孝敬我也合理啊?!贝蠹议L傳統(tǒng)中,長輩掌控子女金錢被視為正常。
“我孝敬你沒問題,但你還我,我回頭再孝敬,你不能扣著我的錢讓我孝敬。”鄒宜均堅持要收回那筆錢。
母親覺得她變了。曾經(jīng),她“很聽話”。十幾歲上,哥姐陸續(xù)結(jié)婚,父母最憂心這個還未成家的幺女,宜均啊,學學你大姐的為人處事;宜均啊,你二哥當年要是不聽我們的話,哪能一出來就當上官。她覺得也對,尤其大姐,對外形象近乎完美:“既熱情又很得體,感覺很樂于助人?!币粋€與鄒宛均僅一面之緣的人對記者說。
大姐和二哥是鄒家教育成功的標榜一在父輩的控制、指示下,他們最終踏上了一條父輩認為最為妥當、也最正確的路:仕途之路。他們一帆風順,自然,這種價值取向鄒宜均也應(yīng)承襲。
她食言了。2005年,鄒宜均皈依佛門,之后她常去外地參加佛教活動,還開辦了一個佛教網(wǎng)站,因為需要追加投資,2006年鄒宜均找來黃雪濤征詢一些法律方面的意見,“她(鄒)問我錢怎么投才安全,有哪些風險,需要規(guī)避什么,”黃律師說:“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2006年10月,她的家人以掃墓為由將其騙至半途,“背拷手銬、眼睛捂上、頭用紙袋套住”,綁進廣州白云心理醫(yī)院。
忽然間,就“瘋”了。
錢、房子,甚至思想
鄒宜均被送進精神病院前后,矛盾焦點緊緊鎖在前夫賠給她的20萬塊錢和萬德居那間父親死后留下的舊居的歸屬權(quán)上。
有人質(zhì)疑,鄒家有錢有勢,20萬元在深圳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家人犯不著和自家妹妹爭這點錢。更何況,把一個人誘騙、綁進精神病院,這樣做,需要付出更多錢和代價。
他們爭的到底是什么?僅僅是錢,或房子么。
時間撥回2001年。在華南師范大學讀書的最后一年,鄒宜均戀愛了,小葉是她的初戀。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潮州仔,個體戶,大學同學,他憑什么做我們鄒家的女婿?”
鄒宜均不以為然,一畢業(yè),她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帶著小葉來深圳。不久,他們各自找到工作。鄒宜均感到欣慰,她覺得家人可能會試著接納他們了。
一次婚宴,她帶了小葉一同前往,旁人指著小葉問,這一定是小鄒的男朋友吧。鄒宜均還未開口,話被大姐搶去:“就普通朋友。他們小孩子懂什么,以后的事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另一次,鄒宜均給小葉買衣服,大姐看到后說,你怎么養(yǎng)個小白臉?
鄒宛均的百般阻撓令她困惑,“她(大姐)以前也交過一個大學同學的男朋友,因為我父親不同意,分手了?!编u宜均覺得,這段經(jīng)歷應(yīng)該博得大姐的同情心,大姐更該向著自己才對。
但,在家長控制之下長大的小孩未必學著寬容,也許學會控制。
2004年4月,一個春末的夜。
父母訓斥倒在沙發(fā)上瑟瑟發(fā)抖的鄒宜均:給你3分鐘時間,出去,跟他說分手。門外,小葉跪在電梯口,等待宣判的一刻。
鄒宜均的手機不停地響,是大姐的朋友、小葉領(lǐng)導的來電。她不想聽,內(nèi)容無非是小葉人品不好,小葉沒有職業(yè)道德,小葉勾搭已婚少婦……座機里,大姐的聲音如雷貫耳:這個男人不是你想象那么簡單,他從大學追你開始就是想利用你跑來深圳,利用家里的背景往上爬——他是個魔鬼。大姐說。
其實她早就知道他出軌的事,也已經(jīng)原諒他了。這件本來已經(jīng)處理完畢的感情風波,不想傳到大姐耳里,再度掀起波瀾。不同的是,這次審判小葉的人換了鄒的家人,他們反對鄒宜均的原諒——原諒無效。
初戀的畫面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閃回,“面前是父母、大姐,所有人不停地勸你,都是假的,這個人一直在利用你?!?/p>
鄒宜均絕望了。“我不關(guān)心他是不是真的利用過我,我已經(jīng)沒力,沒力為這段感情做任何事,任何……他們的反應(yīng)讓我絕望,徹頭徹尾不可挽回,這種難過,甚至超越了我知道小葉出軌的那一刻?!?/p>
于是,決定她愛情死活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家人。他們幫她做了一個決定,就是不原諒。
他們爭的到底是什么?“錢、房子,甚至思想——他們要我順從、服從。”3年后,尼師果實娓娓說道,看上去不為所動,偶爾捻動左手墨綠色的佛珠。
“正義”下的綁架
歷史總會驚人地重復。
2006年10月8號,鄒宜均簽離婚協(xié)議當天,黃雪濤律師見到了鄒宜均的母親,言談之下發(fā)現(xiàn)鄒母對女兒近況的描述和她所認識的鄒宜均有很大出入。
“她媽媽說她不聽話了,跟以前比像換了一個人,以前是乖乖女。這筆錢(20萬元)要是放在她手里,她有毛有翼了,更糟糕。還說,天知道她被誰下了咒,搞什么宗教信仰方面的言論,風險太大,我絕對不贊成?!?/p>
經(jīng)營佛教網(wǎng)站、開素食館、一部分錢捐給寺廟,這些鄒母口中大逆不道的行為,黃律師都知道,“那段時間我和她(鄒)接觸很密,她常跟我探討。她對自己的錢怎么花,非常有自己的意見和主張?!?/p>
這些意見和主張,在家人看來是被人“蠱惑”的表現(xiàn)?!巴患?,她媽媽的評論,態(tài)度,評價的方式、角度和我所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秉S雪濤說。
如果一個人、一件事、或一種生活方式你無法理解,最好的處理方式是什么?人在社會中,難免碰到和自己意見相左、完全不合的人,普遍的做法是保持距離。這正是我們不易被同事、遠親或往來不多的人傷害的原因。
如果那個人是你的家人呢?
在鄒宜均的家,“但凡意見不合最后的結(jié)果一定是吵翻天”,求同存異的局面絕少見到,一定是一方取得“壓倒性勝利”局面才暫時維持穩(wěn)定?!拔覀兗业娜瞬粫煤谜f話的,動不動就用吵架、管教、說教解決問題?!?/p>
2006年10月8日至2006年10月21日,不到兩周時間,鄒宜均便由黃律師口中的“有主見”變成“無行為能力人”并被送進瘋?cè)嗽?。這個舉措,鄒的家人有過怎樣的心路歷程?由于他們拒絕接受采訪,我們不得而知。
但,即使是暴行也是有理由的,甚至有道德支持。因此,也許,某個時間點,她的家人集體形成了某種默契:鄒宜均已非我族類,她不正常。如此,綁架也就“正義”了。
黨同伐異、經(jīng)濟???、信仰不自由、支配欲……種種中國最傳統(tǒng)的家長制精神奇妙地凝聚在這個經(jīng)濟最發(fā)達地區(qū)、位于CBD核心的富庶之家,在一張20萬元的轉(zhuǎn)賬支票之上形成絕妙的諷刺。
諷刺的是,有權(quán)決定這筆錢怎么花的,并不是它的所有者鄒宜均,而是某種類似家族代言人的“集體意志”。更諷刺的是,這個平均學歷大專以上的家庭,只有鄒宜均一人不認同這種控制和霸占。
他們個個頂尖聰明,智慧卻似乎無法填補道德的真空。
人們對待同事、遠親、往來不多的人常能保持克制。如果那個人是你的家人呢?
2006年10月21號,鄒宜均被家人以掃墓為由騙至半途,將其“背拷手銬、眼睛捂上、頭用紙袋套住”,“很快我就被別人扒下褲子,還在臀部注射了。”
尾聲
2006年10月26日,她被轉(zhuǎn)送更為偏僻的埠湖醫(yī)院,在那里與世隔絕長達3個月。在醫(yī)院,“每一次清醒都是恥辱的,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在精神病院遭到了極端的踐踏。”
但這都是出于“愛”,因為“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也許我們應(yīng)該慶幸,我們沒有精神病,是因為沒有生在那么冷酷、專制的家庭。
記者手記:
我們都有病
鄒宜均病還是沒病,重要嗎。
法律絕不主張將一個有行為自知能力的人強制送院——即便她真的有病,只要不危害公共安全,就沒有人能代替她做治療的決定。
可怖的是這個家庭的“集體意志”懲罰個人的行為。
人為何要傷害同類?在什么情形下,一個受過教育、知書達理的人會變成野獸?施暴的人為什么失去了應(yīng)有的悲憫和良心?
當鄒的家人將鄒宜均符號化、非人格化,便獲得了暴行的正義性。我想,也只有這樣——只有他們通過這種邏輯擺脫了暴行本身所帶來的不適感,作為血緣至親,才可能做得如此“理直氣壯”。
這種邏輯適用于一切群體性、制度性的暴行。除了把一個正常人送進瘋?cè)嗽骸R脖憩F(xiàn)為歧視、冷漠、排斥……從這個意義上講,鄒家人的精神病毒無所不在,各種形態(tài)的瘋?cè)嗽簾o所不在。
鄒的家人社會形象極好,社會地位亦高。有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其實一個人金錢多少、社會地位高低扣做什么事之間并無因果關(guān)聯(lián)。智慧是一種技術(shù)。它無法彌補道德對個人內(nèi)心的教化作用,一個人無德做事就會失去控制。而一個人若把個人道德強加于他人身上就會把他人送進瘋?cè)嗽骸?/p>
我們也看到,有的人對領(lǐng)導、同事。甚至自己討厭的人都忍耐包容,卻對自己的家人、愛人苛責。這是這個世界的吊詭之處。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鄒的整個家庭,像一個分裂了的、行將就木的細胞。它生病了。但冷漠,壓制,排斥,“正義”的施暴……這些病灶,我們毫不陌生,也可以說,我們或多或少都有。
如果家庭的細胞一個個發(fā)霉、變質(zhì),社會這個機體就要生病,那時。我們的心靈就會失去養(yǎng)分。我們會相恨而死。
希望只是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