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桃花開得爛漫之極,春事不收不管。東施翹首以望,看見桃花掩遮下的半扇窗子,妹妹眉峰輕皺,珠羅纏衣,在對鏡花黃。
同是施家女兒,妹妹不僅生得貌美,還聰明、善于變通,無論是她的舉手投足還是她的音容笑貌,樣樣都惹人喜愛,她是懂得在怎樣的場合說怎樣的話的。東施就生得相丑,說話聲音粗啞,過于耿直,不懂變通,一天到晚做著當(dāng)美女的夢,遭人厭棄。東施時(shí)常暗自垂淚,慨嘆命運(yùn)的不公,都大齡女兒了,還未能嫁出去??蓶|施是疼妹妹的,從小就一切事都替她擋著,妹妹淘氣把茶杯打碎了,姐姐受罰;妹妹弄臟了姐姐的衣裙,姐姐難過而泣,受罰的那個(gè)還是姐姐。妹妹自幼體弱多病,有心口疼的毛病,妹妹每皺—下眉頭,東施的心就疼一下。東施不愿讓妹妹難受。
東施時(shí)??磿熳x四書五經(jīng),倒不似那些富家小姐仗著年輕貌美,經(jīng)常四處烷紗、嬉樂,勾得一兩書生回頭翹顧,結(jié)一段良緣。妹妹是不屑于那樣的,她的美貌已經(jīng)到了傾國傾城的程度。妹妹只需略用淡妝,衣著樸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很多人向她行“注目禮”,沒有人不驚嘆她的美貌。姐妹倆就呆在家里,東施喜歡彈琴給妹妹聽。曲子婉轉(zhuǎn)、悠遠(yuǎn),鳥靜止不動,桃花繽紛,落在琴弦。
那日,東施正在撥弦。墻外有范生經(jīng)過,聽得耳朵都癡了。范生望著高墻青瓦。只看到一束桃花斜伸出來。范生高聲問,請問是小姐在彈琴嗎?聽到墻外人聲,東施一驚,琴聲停了。聞得人聲,范生想,墻內(nèi)必定有人。范生對墻作揖,言道,小姐琴聲婉轉(zhuǎn),似有無限心事?東施一愣,沒有答話,可她心里某個(gè)地方被柔軟地動了—下。還從來沒有人理會過她的琴聲。妹妹見狀,淘氣大發(fā),嘻嘻哈哈笑著,折枝桃花扔了出去。
范生撿起地上的桃花,恍然若失。那琴聲像長了根一樣,生在他心里。
第二天,范生忍不住又來到施家墻外,沒有了昨天的琴聲。范生碾轉(zhuǎn)不安,在施家門口踱來踱去。使喚丫頭看見,覺得好奇,報(bào)告給了二小姐。妹妹想,這一定是昨天那琴聲惹的禍,何不乘此機(jī)會,把姐姐嫁出去呢。妹妹對丫頭耳語一番,丫頭巧笑而去。
妹妹對東施說,我想聽姐姐彈琴呢。
東施錯(cuò)愕,妹妹何來此雅興?
姐姐彈琴好聽呢。妹妹挽住東施的手,—臉的笑。這還是妹妹第—次主動求著姐姐來彈琴給她聽呢。妹妹不像姐姐那樣喜歡彈琴,也不像姐姐那樣喜歡四書五經(jīng)。小時(shí)候,一提姐姐琴彈得好妹妹就生氣地摔琴。還好,妹妹有美貌。妹妹想,你琴彈得好又怎樣,還不是嫁不出去?可這次,妹妹是真心想把姐姐給嫁出去。妹妹有自己的如意小算盤,把姐姐嫁出去,自己再招個(gè)金龜婿,家里的財(cái)產(chǎn)就都是她的了。
東施展開琴弦,曲調(diào)輕起,彈得流云失色,引得蝴蝶云集。
墻外的人悠悠嘆息—下,小姐的琴聲果然美妙動人,—定是惠心蘭質(zhì),但琴聲柔中過剛,定有不忿啊。東施一愣,還是那天的范生。東施自管彈下去,行云流水,高低起伏,“嘣”一聲,琴弦斷了。東施抹抹指尖桃花般的艷痕,呆坐不語。妹妹冷笑著看一下東施,接口道,請問墻外公子貴姓?何以這么唐突偷聽冒語,又豈是圣賢所為?
范生愣了一下,朗聲道,在下乃過路書生,聞得墻內(nèi)佳音,才不忍駐足。
妹妹笑說,這是我家小姐在彈琴,既是琴遇知音,還請公子有空來此聆聽指教。
范生喜不自禁,興致離去。
東施嗔問妹妹,你怎么這么唐突,你忘記女德了嗎?
妹妹橫姐姐一眼,你剛才怎么不說,我還不是想幫你嫁出去?東施心事被說中,一語不發(fā)。
自此,范生經(jīng)常來施家聽琴。兩個(gè)墻內(nèi),一個(gè)墻外,隔著一樹桃花,吟詩奏曲,琴瑟相合。東施從不說話,只彈她的琴,只傳她的詩,說話都由妹妹代勞。誰讓她先天聲音粗啞,她怕嚇跑了她的心上人(心上人,這是她自封的,她想范生是幢她的琴的)。
一日,妹妹問范生,公子果真愛我家小姐嗎?
我對小姐之傾慕,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小姐琴詩高雅,小生自愧不如啊。范生急道。
即使,我家小姐相貌丑陋,你也如此嗎?妹妹繼續(xù)問道。
是。小姐如此才思,怎會相貌丑陋?即使如此,人生知己難求,我又豈能低看小姐?范生義正詞嚴(yán)。
姐姐在旁邊聽得心花亂墜,像被風(fēng)撥亂了的桃花。
好。妹妹說,既如此,隔些時(shí)日,我家小姐定會與公子相見。東施輕撫著琴弦,嘴角輕翹,心思早跑到了別處。
幾日后,春光明媚,妹妹要姐姐陪她一起去游春。妹妹巧笑嫣兮,說,姐姐此去說不得遇見個(gè)如意郎君呢。東施啐她一口,面若桃花,妹妹又胡說不是?妹妹說,姐姐去了便知。一葉輕柯,泛游湖上。妹妹的姿容引得周圍游人駐足觀看。
東施和妹妹看到和范生相約的湖邊第七棵柳樹下,一個(gè)俊朗青年立在那里,手執(zhí)桃花,青白色的衫子透著一股俊雅,他回頭看時(shí),銀月般的臉在姐妹倆心里閃了一下。
范生定定地看著妹妹,小姐讓我相思得好苦。
妹妹心里一顫,把姐姐推到跟前,說,公子莫認(rèn)錯(cuò),這才是我家小姐。
范生這才注意到姐姐,他凝神細(xì)看,驚得跌坐在地上。
公子怎么了?妹妹驚問。
小姐怎會是這副模樣?是她彈的琴,吟的詩?小姐莫要再作弄我了。范生瞪眼望向妹妹。
她確是小姐。她確彈得琴,吟得詩。妹妹極力證明。
罷,罷,罷,我不要這樣的佳人。范生扔掉手里的桃花,拉住妹妹的手說,我還是要你吧。妹妹心跳驟然加速,范生火熱的眼睛盯到了妹妹心里。妹妹想,范生如此俊朗,又富有才華,他日必定高中魁元。如此如意朗君?可,姐姐怎么辦?
妹妹望向姐姐,東施正哀怨無望地看著他們倆。東施心一橫,轉(zhuǎn)身疾去。
姐姐……妹妹無力地看著范生,這樣的俊書生,不要就太傻了吧。妹妹想,還是以后再給姐姐解釋吧。妹妹不知道,在那些琴詩相合的快樂里,她沒有愛上范生,見第一面卻被他的眼睛吸引了。
東施回去后把琴摔個(gè)粉碎,和著那些落地的桃花,一起哀傷。
妹妹的心痛,終于轉(zhuǎn)好,不知道是否愛情的作用。
半年后,范生到施家提親。雖然妹妹的心痛已經(jīng)痊愈,但她仍然喜歡沒事的時(shí)候,素手撫胸,蓋因?yàn)榉渡摹湓挘镒有耐从檬謸嵝貢r(shí),真是惹人憐愛,更增明艷啊。
東施時(shí)??匆娒妹煤头渡?,她總算明白,原來天下的君子都是這樣?她的心口開始生生地疼,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撫慰,別人卻嗤之以鼻,說她效顰。她想,只有那些聽過她琴聲的桃花才懂她吧。
范生經(jīng)常問妹妹一個(gè)問題,你怎么不彈琴也不吟詩了?妹妹笑言,琴詩豈能做得飯吃?范生就吶吶地。妹妹在夜深人靜時(shí),經(jīng)常會想起姐姐,那年的桃花真好啊!
編輯/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