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次喝單叢茶時,總會想起外公,雖然這一盞清甘如蜜的茶,與兒時不同,可它的滋味卻早在外公立身立行中留下了烙印。
小時候在外婆家,一住2年。外婆的家在廣東北部一個叫梅州的地方,那是客家人的原鄉(xiāng)。
最深刻的記憶是來自鄰界的大埔。單叢茶,香粗味老。細小的杯子,茶色很濃。在小孩子的鼻子里也覺得香。外公外婆阿姨們都喝茶,我常常想單叢茶的古老是否如鄉(xiāng)下秀麗的山川一樣。心想著哪天可以沿著虬虬蟠蟠的山道上去,看山那邊滿滿當當?shù)臉溟L得什么樣子。那時候外公已不年輕了。喜怒哀樂在他臉上刻畫不出痕跡,皺紋都不顯山露水。外公早期在南洋,開一家理發(fā)店,娶了洋媳婦,后來把錢統(tǒng)統(tǒng)捐出去,為了國家才回到像梅州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洋媳婦怕受苦,不肯回國,托人替外公找了個人,就是我的外婆。
外公偶爾會跟我說一些往事,總是慢條斯理,手里擺弄著煙絲。煙絲裝在盒里,一旋開,香氣沁人。炎炎的夏季,當我滿頭大汗從外面飛奔回來,路過廳堂,外公就喚我:“平平,過來喝茶!”依舊是大葉子,泡開來茶色蜜黃,我只覺得香,仰起頭咕嚕而盡。外公總說,別急別急,小心燙!大熱天氣,縷縷的茶煙氤氳里,外公呷著茶,我絲毫望不見他流汗。他很瘦,可精神清矍,眼睛明亮。眉宇間清和淺淡。他給我看他早年時在南洋的婚紗照,黑白色,嘴角透露著微微的笑意,穿著燕尾服,挽著白色曳地婚紗的漂亮驕矜的新娘,與鄉(xiāng)間那種溫柔嫻靜、梳著兩條長至腰間的麻花粗辮的任何女子截然有別。
外婆跟外公相差18載,不曾見過他們吵架。外婆能干慧黠,皮膚白皙,能言善道,對我過分寵溺。她常常做了好吃的就用竹籃子裝了收在屋后的小房間里,只指給我一個人知?;蛘邔敿镜募t薯蕃茄埋在閣樓上的鐵倉中,用大圍裙兜了塞給我,總也吃不完。外婆常常落淚,不能提及我的母親,至今仍是如此。她有7個女兒,仿佛只有這個女兒最好,也最聰明。聽她講起媽媽時,我就這么覺得,并深信不疑。
而外公不,從不輕易言及。有時他會回憶起我咿咿呀呀學語時,他到我的父母家?guī)?,我老背著他偷偷玩泥巴和沙子,吮吸手指,樂此不?!f著說著,也會笑出聲來。
我很少纏著外公,他很少有抱我在懷里的時候。我盯著他的頭觀望很久。他的發(fā)一律往后梳,纖塵不染。發(fā)少,露出光潔的額。外公動不動就用手去觸摸他的發(fā)和眉。下巴卻干干凈凈,沒有胡子。
他喜歡穿唐裝。他步行去圩市趕集,吃一碗鮮肉湯丸,然后給我?guī)Щ匾淮蠙旎騼纱憬短?。我就倚在他旁邊,舔著糖,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黏黏的糖,香噴噴的甜。外公又從上衣口袋掏出煙盒,慢騰騰地卷著煙絲,煙絲褐黃,清冽芳香。鄉(xiāng)下的樹很多,空氣中有清新的香氣,隨風而散。我常常在一棵老樹下面玩。那棵樹好
老了,遒勁盤結(jié),主干明顯。樹下很整齊擺著數(shù)個小杯,杯里也有茶,爐里有燃剩的香木。外公笑著告訴我說,那單樣茶是敬給土地伯公喝的。午后的太陽從樹葉間傾下光束,浮起的煙塵,在光影里舞動。外公在樹陰下劈柴,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不一會兒它就堆成一個四方柱體,長短厚薄均齊好看,我用小手拔出一根木條、兩根、三根,它居然不倒,我于是覺得驚奇無比。抬頭望著外公,依舊是那有條不紊的樣子,仿佛柴亦是一件“藝術(shù)品”,值得雕琢。外公劈完柴,照例要用大牛鼻的青花壺泡一壺濃釅的單叢茶。外公瞇著眼坐在大藤椅子上,一派悠閑,仙風道骨的景象。寬漠無邊的云在走,這世上的一切盛大都仿佛與他無關(guān)。
就這樣走完102個春秋。
而我每一次喝單叢茶時,總會想起外公,雖然這一盞清甘如蜜的茶,與兒時不同,可它的滋味卻早在外公立身立行中留下了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