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找到了!
什么?永恒。
那是滄海融入太陽。
——蘭波《永恒》
無論有多少次,這都是一個奇異的時刻。
我站在海邊。大海它已存在了很久,它是古老地球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柔和地,或者急促而狂暴地。不管我們有多少關(guān)于海洋的知識,它仍然是一個謎,而且海濤的形狀和聲音提醒我們很多的事情:關(guān)于我們的來歷;關(guān)于我們大海一樣起伏不定的人生;關(guān)于我們的種種需求;關(guān)于我們的歡樂和痛苦;關(guān)于我們的思念和悲傷;關(guān)于我們長久的希望的破滅;關(guān)于我們靈魂的歸宿……
我們就是這樣一些滿懷了許多事物、思想和情感的東西,是一些自稱為人的生命。科教電影《宇宙與人》那漂亮的解說詞告訴我們,我們是在遙遠(yuǎn)的從前,從海洋中走出后才演變成人的。難怪每一次我站在岸邊,就仿佛是站在母親的身邊,站在一種熟知而親和的氣息之中。我想對它傾訴,像太陽的光芒一樣穿過它的內(nèi)部。我想聽它來自黑暗深處的喃喃私語,想與它交換彼此滄桑的秘密。我們仿佛息息相通。
這就是我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
無論什么時候,什么方位,只要我能面對大海,看著它遠(yuǎn)處厚重神秘的藍(lán),看著它近處恍惚不定的綠,看著它懷著千百萬年對陸地的渴望奔騰而來,我都不能無動于衷。我對它的目光永遠(yuǎn)是新鮮的,我像小時候好奇地趴在別人家的窗口觀察別人的房間那樣觀察著它,那里有我們失去的東西,也有我們尚未得到的東西,有我們失落的情感,有我們永不滿足和騷動不安的渴望;有我們自以為是勝利其實是失敗的東西;有我的或者是我們的生活。
我自己就是一個小世界。我站在堅固的有時也是脆弱的大世界邊緣,注目著另一個柔軟的有時也是強(qiáng)勁的大世界。
我對海的向往始于在東北黑色陸地度過的童年,始于來自海邊的父母的描述:樹葉般在海面上漂泊的小船。潮汐的來來往往。礁石上的海蠣子。潮濕的沙灘上海蛤走過的直線痕跡以及蟹子躲進(jìn)沙泥下留下的小眼。
1994年春天,我在大海像少女白色裙裾的花邊一樣的海岸線上,選擇威海這個地方定居下來。它也存在了很久,一代一代的人,平凡的或者不平凡的,像丁汝昌、鄧世昌這樣的英雄或者無名的百姓們,死在這里。我只不過是它在一個時間段上微不足道的一抹浮云。但我立刻感到自己與它的親和,與大海的親和。也許,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力量。
還有那透明的陽光。它照射著大海。這里少雨,因而太陽與大海肝膽相照。
當(dāng)時,我把一顆受過重傷的心交付大海,然后我輕松了,在太陽和大海之間開始了明亮的生活。如今,我已經(jīng)不能肯定,那算不算是受傷,那是否是一種存在。因為對于滄海,發(fā)生在個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渺小的,實在渺小。我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讓它像潮汐一樣富有規(guī)律卻不單調(diào)。我看大海中的藍(lán)天和太陽,它們的反光在我的眉宇間刻下了一條豎紋,那是一個人成熟的標(biāo)志。
有時我想,我大概永遠(yuǎn)不會離開威海這個小城了。這不是一句讖語,而是我的永恒的選擇。同時也是大海和太陽的選擇。
有一段時間,我工作的單位離海邊不遠(yuǎn),我每天騎車在海濱路上走三個來回。每一回都是這樣,我不看前面的路,而是扭著脖子看路基下的大海。港灣里永遠(yuǎn)停著等待遠(yuǎn)航的巨輪,運(yùn)送游客的白色小輪船拖著白色的尾巴,從旅游碼頭慢慢駛向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劉公島,在那里,雕塑的鄧世昌舉著望遠(yuǎn)鏡在觀察著海面。而我看到的海面,有時它是藍(lán)色的,像很多層的玻璃重疊在那里;有時它是綠色的,就是人們早就說過的那種翡翠綠;有時它又是灰色的,寂寞的樣子;在風(fēng)急浪高的日子里,它又是黃色的了。
我一直不知道大海的顏色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變化。后來我想,這可能與太陽有關(guān),與光線的強(qiáng)弱和它抵達(dá)的深度有關(guān)。
或許,與百年英雄的血淚有關(guān)。
我打聽了很久,詢問了很多人才知道,同一片海域,為什么有的地方平整如鏡,有的地方卻波濤激蕩,兩種姿態(tài)緊密相聯(lián)。答案很簡單,波濤蕩漾的地方下面一定有海流。被我問到的人很多是土著人,我奇怪的是,他們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答案??赡苁且驗樗麄儗L煜ち?,過于熟悉就是一種陌生。距離太近就什么也看不清。沒有大海在他們心中激蕩。沒有秘密需要他們來探究。
我,一個冒牌的海邊人,終于打開了一本久已向往的書。我如饑似渴地閱讀。
我有一種隱約的感覺:大海,它有話要對我們說。它像一個不能掌握語言的人,像一個還沒有掌握語言的孩子,像一個永不可能有語言的動物,用它顏色的更疊、聲音的強(qiáng)弱和形體動作的變化,訴說它地球史一般亙古長久的生活。當(dāng)然,包括味覺的訴說。
我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看海,是在威海畢家疃海邊。那天的陽光正是六月里那種溫和而有耐性的樣子,這使得海是淡綠的,清澈的,給人以甘甜的錯覺。我的畫家朋友Z勸我嘗一口海水,一定要嘗嘗。于是,我捧起了它。正如傳說的那樣,它苦,咸,澀,像腌菜缸里的水。這個比喻很掃興,仿佛是對它那無比清澈的褻瀆,但的確如此。很長時間,我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現(xiàn)在,每次我?guī)獾貋淼呐笥讶タ春#乙惨尩谝淮慰匆姾5呐笥褔L一口海水。嘗嘗吧,不知道海水的滋味,就不能算真正認(rèn)識大海。認(rèn)識一個事物有很多的途徑,但總有一條是通向本質(zhì)的。如果因為我們的麻木或膽怯或懶惰而沒有走上這一途徑,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還有一條認(rèn)識大海的路是我們不經(jīng)常走的。
當(dāng)太陽徹底離去,大海向我們呈現(xiàn)了另一面,就像一個地球上的掛牌,它翻轉(zhuǎn)過來,讓白天承受了太多的陽光和目光的一面休息,讓黑暗的隱秘的一面來值班。
關(guān)于這一面,大多數(shù)的人不過是于夏夜里在港灣獲得了一點淺顯的認(rèn)識。在那里,桔黃色的燈光給近處的海面披上一層華麗的晚禮服。海水的色彩和溫馨沖淡了從遠(yuǎn)處滲透而來的黑暗、神秘、壓抑和恐懼,特別是當(dāng)海風(fēng)習(xí)習(xí)掠過人的肌膚,愜意就阻擋了心對黑暗中大海的感覺。
我永不會忘記,在冬季,有一個深夜,在大連至威海的客輪上,我從底艙出來去找衛(wèi)生間,誤闖到空無一人的甲板上,因而我無意中看到了大海的另一張面孔。陌生而可怕的面孔。它奔騰著,白色的波濤像白色的馬群,連綿不斷地經(jīng)過船邊,令人暈眩地向后方奔去。那些破碎的驚馬閃著白光,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而遠(yuǎn)處的四周,是無邊、無望而莫測的黑暗,仿佛有一個怪獸在潛伏著,隨時會突然躍起,撲向船只。那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也為這只船,為這整個船上所有的人。這只船在港灣里的巨大消失殆盡,變得不可依靠。而在它里面沉睡的人們,什么都感覺不到。人們以為很多人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就不會有孤獨。不是這樣的。這是我在那個相對絕望的甲板上偶然的發(fā)現(xiàn)。
回到底艙,望著頭上那些我擔(dān)心會掉下來的鋼架和管道,我想起了那些在海上遇難的人,不管他們活著還是死去,他們對終極的絕望都會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和感受,但他們一定無法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