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杭州西湖的人,當然不會不知“蘇堤春曉”和“白堤桃柳”這有名的景觀。據(jù)說白堤和蘇堤是白居易和蘇東坡在杭州做官時,用疏浚西湖清理出來的淤泥壘起的湖堤。為紀念他們的功勞,后人便用他們的姓為堤命了名。老百姓歷來感恩圖報,往往以這樣的形式紀念曾經(jīng)做過好事的人,以此倡導更多的官員務(wù)實行好。封建統(tǒng)治下,老百姓沒有政治權(quán)利,這也算是他們夢想的寄托吧。然而,某作家先生卻在他的《蘇軾與蘇堤》一文中說:“蘇東坡即使吟詩作畫,什么也不干,照樣當他的官,誰也不能責備他什么?!边@個“誰”我不知道包不包括蘇東坡的上級甚至皇帝,但可以肯定的是,“誰”指的主要是區(qū)別于公卿士大夫的“草民”,小老百姓是也。作家為古人代言,只要合情合理,本無可厚非,但認為當官無所作為“混日子”便屬正常,那么稍履職責,不就該感激涕零、山呼萬歲了?正是這種視素餐尸位為正常的謬論,讓歷朝歷代的老百姓始終把官員的職責行為當成一種恩施。
其實,白堤也好,蘇堤也好,無一不是作為地方官員的職責要求。俗話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白居易、蘇東坡們雖說是封建制度下的官員,但他們作為當?shù)刂髡?,也依然肩負著濟世安民的責任,決計不能目睹大水滔天而“吟詩作畫”,無動于衷。疏浚西湖的動機,既為良心驅(qū)使,亦是職責要求。只是,那時的百姓無話語權(quán),正如作家先生所說,“誰也不能責備他什么”。官員們愿意干就干,不愿干就袖手一旁,倘哪位突然把湖給清理了,免了百姓的洪澇之災(zāi),便驚喜交集,感激不盡。至于通過民間故事、戲劇流傳至今的那些清官懲惡勸善的故事,均是繪聲繪色,傳播不衰。如果在處理這些問題時,官員們還犧牲一下既得利益,沖撞一下權(quán)勢,打擊一下惡霸,肅清一下地方,老百姓就更會視同恩人,奉若神明了。像宋代的包拯,人們不僅樹他為清官的典型,理想的化身,甚至供奉在寺廟,成了神通廣大、執(zhí)法如山的尊神。
封建時代的民意如此,說明那個時代的好官太少。正因為好官的稀少,好事的乏善可陳,才造成大家對清官大治的頂禮膜拜。老百姓的盼望實在簡單,即在豺狼當?shù)罆r,有官員出來清清場,評評理,懲治一下惡棍,收拾一下殘局;在遭逢災(zāi)異時,有官員給予施舍,實行賑濟,免得“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若遭逢亂世,則更是盼著英雄出場,指點江山,扭轉(zhuǎn)乾坤,讓大家多茍延殘喘一下。所以,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亂世出英雄,治世出清官,這一盼就是幾千年。
對好官的盼望、對清官的歌頌,畢竟是封建制度下百姓無處訴求的心理反映,如前文所說的夢想的寄托,是可以獲得后人設(shè)身處地的同情與理解的。我們當然不能完全用當代的眼光判斷歷史事件或人物,但也不能是非不分地以“什么也不干,照樣當他的官,誰也不能責備他什么”來搪塞素餐尸位的“懶政”,更不能用過去的思維和辦法來分析、處理今天的事情,于是,我想到了近年來的一些怪現(xiàn)象:
某官員走馬上任,為一位上訪十余年的老上訪戶解決了一件久而未決的問題,使之沉冤得以昭雪。上訪戶老淚縱橫,感激萬分,又是送錦旗,又是寫感謝信,其言也懇切,其情也真摯,仿佛青天再世,包公重生。官員因此又是報紙訪談,又是電視露臉,好不熱鬧。但我們透過這虛幻的熱情,算算上訪者來回奔走的里程,聽聽他一次次得不到公正處理的失望的嘆息,不難想象以往接訪者推托的借口和冷漠的眼神,也不難想象很多食國家俸祿的公職人員的辦事原則了。而對于那讓上訪者一再感恩的新領(lǐng)導來說,難道解決部門范圍內(nèi)的問題不是其本身職責?
當某一轄區(qū)的“黑社會”犯罪終于在“嚴打”中被迅速偵破,首犯、從犯皆被繩之以法,人們歡天喜地,奔走相告,用喧天的鑼鼓、成串的鞭炮慶賀的時候,我們不禁要懷疑這種慶賀的必要,難道對食國家和人民俸祿的官員來說,保一方平安不是他本身的職責要求?如果是分內(nèi)事情,當然職責,那這樣的慶賀何異于勞民傷財?這種虛張聲勢的慶賀,不正好說明他們平時的無所用心無所事事嗎?其實,稍思考一下,這股“黑社會”勢力從萌芽到發(fā)展再到瘋狂斂財?shù)倪^程,要干多少傷天害理、鮮血淋漓的勾當,其敲詐勒索、濫施私刑的殘酷必定罄竹難書。報紙電視新聞里那些群眾拍手稱快的打黑案,有幾件不是“人命案”,甚至關(guān)系著數(shù)條人命,破碎了許多家庭。
記得山西黑磚窯事件平息之后,當失散多年的親人終于僥幸于萬一地團聚一起時,激動、感動得一塌糊涂的善良的人們竟然不知道該感謝誰,不知該給誰送錦旗,不知道該喊誰一聲“包青天”。該感謝解救他們的警察?但正因為警察不作為,讓他們被圈禁、被奴役,稍有差池,便棍棒相加,嚴刑伺候;該感謝解救他們的地方政府?但正因為政府不作為,才使他們遭遇暗無天日的“黑奴”生活,何況中間還不乏部門與企業(yè)、官員與黑窯主沆瀣一氣,盤剝這些“黑奴”的事。沒辦法,最后只得感謝揭開這個鍋蓋的記者,卻不幸得知記者已經(jīng)被某部門盯上了,原因是記者有“泄密之嫌”,這倒真讓揣著一肚子感謝的老百姓大惑不解而又進退兩難,想送面錦旗、立塊功德碑竟然不知道該送給誰。
說到立碑,記得曾在桂林興安縣的四賢祠內(nèi),見到過一塊非常特殊的碑。碑文寫道:“浮加賦稅,冒功累民,興安知事呂德慎之紀念碑。”據(jù)長者介紹,民國初年,興安局勢動蕩,又遭遇旱災(zāi),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作為興安知縣的呂德慎,不僅不體恤民情,反而逆施苛政,大肆征收雜稅,一時民怨沸騰。不堪重負的百姓聽說廣西都督陸榮廷取道興安去湖南,便攔路告狀,呂德慎終被罷免。為紀念此事,興安百姓于1916年刻下此碑,并取名“劣政碑”,告誡后人要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為官。當然,這樣的“紀念碑”以前少見,今也鮮有。但我想,只有立這種“紀念碑”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那些為官員們本身職責唱贊歌記功德的人或許就會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