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漩口這座古老小鎮(zhèn)生活的人們,家家戶戶煮飯不是用電,就是燒蜂窩煤,靠燒柴煮飯的人家已經(jīng)很少了。退回去三十年,家家戶戶煮飯都是燒柴,那些柴禾要么上趙公山、鎣華山、犀角巖去砍,要么下壽江、岷江去撈,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如此。在漩口,大多數(shù)人家都有過上山砍柴或下河撈水柴的經(jīng)歷,只有極少數(shù)人家趁著趕場天,便早早地站在家門口等著背柴上街賣的農(nóng)民。其實,這些柴也只是樹枝丫,很少有青柴或雜木柴,兩三分錢一斤,在那年月,這價錢已經(jīng)是貴得嚇人了。我母親去世得早,父親戴著“四類分子”帽子,他白天掃大街,晚上被揪斗。家里無任何收入,僅靠賣肉票、糖票、煙票過日子,這是我們?nèi)业奈┮簧娣绞?。日子窮窘,顯然屬于買不起柴禾的人家。每當放學之余或寒暑假,我就帶著小自己三歲的妹妹上山或下河撿柴去了。
常常,屋檐下或曬樓上壘的柴垛悄然退下去時。拴一張老藍布圍腰帕,穿一件洗得發(fā)白、補巴又補丁的中山裝的父親就會扯開兇神惡煞的嗓門吼叫:“華華,華風,你們眼睛瞎啦,柴都要燒完了……”
在那些過去了的日子,自從父親在一夜之間被錯劃成“四類分子”后,家境一天不如一天,惹得白天掃大街,晚上遭揪斗的父親,脾氣越來越暴躁。我和妹妹經(jīng)常眼淚洗面,特別是我渾身上下,傷痕累累,一聽見父親那大聲武氣的斥罵或者揮一下手,我和妹妹便會心驚膽戰(zhàn)。于是,除了下午放學到水泥廠、芬丹坪煤礦一帶撿一點沾有水泥或煤渣的柴禾,暫時解決燃眉之急外,每到星期天,我和妹妹便知趣地從床上早早爬起來。飯后,匆匆忙忙背上背篼上路。我和妹妹的個子都很矮,那撿柴的背篼幾乎要拖到地上了,父親總是將我和妹妹的背篼背繩收了又收。出門前,我和妹妹還怯怯地回頭說一聲:“爸,我們撿柴去了?!?
出了家門,我們飛快地往岷江河邊奔跑。撿水柴,可謂岷江河邊的一大特色,每年春天發(fā)大水,上游森工局砍伐的木材,大量地傾入江中。千萬根漂木順江而下,擁擠浮游在江面,一片爭奔的吶喊聲,那場面至今想起都壯觀得震撼人心。沿途磨光棱角的枝節(jié)以及漂木撞裂的碎片,或擱淺在沙灘上,或嵌進在石縫里和江底,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便叫這些是“水柴”了。這些形狀如骨頭大小的水柴遍布岷江河邊,多如牛毛,年年撿,年年有,好像永遠也撿不完似的。小鎮(zhèn)百姓人家,撿來晾干,貯存,既肯燃又好燒。
起初,我總是被那些縱橫江灘的大孩子譏笑為撿“雀兒柴”的娃娃,意思是只配撿點烏鴉都銜得動的小柴。這樣小的水柴一般是那些小腳老太婆和小女孩撿的。那些大孩子卻個個都是撿水柴的能手。他們的皮膚黝黑,三五成群斜躺在大鵝卵石上或沙灘上曬太陽。他們撿的水柴不僅多,而且粗大,甚至還敢拄著尖嘴鋤泅水到江中鉆猛子,用手撈取沉沒于江底的水柴。后來,我學著他們的樣子,也纏著父親給我做一把尖嘴鋤,拄著尖嘴鋤涉水到江中鉆猛子,沉入江底用手撈取江底的水柴。有時候,我的膽子特別大,跟著這些大娃娃泅水到江中攔截橫沖直撞的整棵雜木柴。據(jù)說,岷江木材水運局有個規(guī)定:江中除杉木外,諸如樺樹、青等雜木都可以任意打撈。那雜木的木質(zhì)密度大,在奔騰湍急的江濤中時浮時沉,不易打撈。即便在很遠的上游,只要有一棵雜木在水面上稍一露頭,我和早已全神貫注守候在江邊的大男孩,不管江水有多么的寒冷,多么的洶涌,幾聲尖厲的唿哨,大伙兒會如箭一般直射江心。我們這群孩子會齊頭并進,浪花飛濺中群魚爭食般地搶奪江心漂來的那根雜木柴。江邊不斷傳來羨慕我的妹妹和其他小伙伴的喊叫聲:“哥哥,加油!”“華華,加油!”那場景,野悍而極富刺激。特殊的年代鑄造了特殊的家庭,特殊的家庭也鑄造了我特殊的童年。自幼性格外向、好動的我,與大男孩一道使勁地游啊,沖啊!不管怎樣,每次都是我搶先。我緊緊地抱住那根屬于我的水柴,止不住地說:“我先搶到,我先搶到!”總害怕別的孩子從我的身邊奪去似的。其實,在那年月,以大欺小,以強壓弱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無論幾個大孩子怎樣拖搶,我都咬緊牙關(guān),哪怕背上的拳頭如雨下,我始終抓住那根水柴不放。我那可憐的妹妹見我遭到那些比我稍大孩子的毆打,雙腳“砰”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抓住那揮舞的拳頭,兩眼含著淚水,腦殼猶如雞啄米似的,使勁地朝地上叩著,她邊叩邊哭喊道:“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打我哥哥,不要打我哥哥?!蹦切┐笸尥薮蛞泊蛄?,罵也罵了,見我仍死死抓住那根水柴不放,只好朝我猛踢一腳,狠狠丟下一句話:“拿去爬,拿去爬……”便作罷了。
在撿水柴中,最有趣的事要數(shù)用尖嘴鋤泅水到江心,尖嘴鋤不僅可以掌握平衡以免被急流沖倒,而且還可以試探江底是否有水柴。我經(jīng)常用腳、用尖嘴鋤在江底踩著、拄著……,只要發(fā)現(xiàn)或感覺到水下有移動物,便將右手伸入水底去撈。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水,一會兒打濕衣衫,一會兒將頭打濕,甚至還會嗆兩口水哩。運氣好的時候,我會撈著很多如骨頭大小的水柴;運氣孬的時候,我會撈著一個骷髏,那骷髏嚇得我哭爹叫娘,魂飛魄散,急忙朝江邊猛跑。在“文革”中,岷江河邊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被水淹死的尸體。有的完好無損,有的已腐爛不堪。據(jù)大人們講,有的是失戀自盡的,有的是“十年內(nèi)亂”受迫害致死的老干部,有的是受不了饑餓而全家人一起投河的,當然,還有不少是撿水柴淹死的。在那艱難的年月里,不知岷江河吞噬過多少冤屈鬼哦!
記得1975年夏天,岷江河漲大水。那天,天下著綿綿細雨。岷江兩岸站滿了撈水柴的人們。住在街西頭的康老六與一個小伙子去回瀾塔下?lián)焖瘢∮瞿径庾涌辶?。在逃命時,康老六動作稍慢,便被大水沖走了。那天上午,我獨自一人在壽江與岷江交匯處釣魚。當他從上游被洪水沖下來時,只見他夾窩下夾了兩根小圓木,全身濕透了。他向我呼救:“華華,救命……”我早已嚇呆了,眼睜睜看著他被洪水沖走。而沿江兩岸仍有不少搶救他的人拿著竹竿、繩子在奔跑。他的呼救聲穿過河流,傳得好遠好遠。至今想來都好凄慘。
水柴不光是撿和撈,而且還要挖。在灘頭沉沙中,刨一個深深的大坑,挖出一根水葬柴。這對于撿了一下午水柴的我和妹妹來說,還是一件幸事。雖說水葬柴不好燒,但燉肉、熏肉、熬火還是可以。不過,那都是些好力氣成年男人干的事。有一次,我和妹妹挖到一根水葬柴。那天,天黑得特別早,江對岸已是星星點點的燈火。我們徘徊在江邊,背篼里只有半背篼水柴,正發(fā)愁咋回去向父親交差。突然,我被腳下的一塊硬物絆了一下。我急忙低頭一看:“華鳳,我腳底下肯定有水柴!”我們連忙雙腳跪地,偏著頭,左看右瞧,一根約一米長的水葬柴隱隱約約地呈現(xiàn)在我和妹妹面前。于是,我們用雙手使勁地刨啊、摳啊……不一會兒,手也摳痛了,指甲也滲出了血。水葬柴卻陷在泥沙中一動不動。我猛地一下站了起來,面向水葬柴,雙腳叉著。然后,我朝手心吐了泡口水,搓了搓雙手,頭朝下,用力抓住水葬柴的下端,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喊著“一、二、三”,可水葬柴卻紋絲不動。于是,我和妹妹只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根約一米長的水葬柴。
可水葬柴的誘惑畢竟太大了!沒走多遠,我還是忍耐不住地回過頭去望,再看看沒有裝滿的兩只背篼,想想街檐邊、曬樓上漸漸矮下去的柴垛以及父親陰沉嚴厲的臉,這種情緒一直壓抑著我。寒冷的江風呼呼吹來,不斷地吹拂著我們薄薄的衣衫,這充滿灰色和憂傷的童年啊!就撿這么點柴,回家肯定要挨罵,弄不好還要挨打呢!我堅決地對妹妹說:“走,轉(zhuǎn)去。還是把那根水柴弄出來,我們兩姊妹把它抬回去!”“哥哥,天都黑了,我好冷哦,好害怕喲……”妹妹的聲音仿佛在打抖?!安恍?,今晚上就這樣回去,爸爸不會輕饒我們的?!北M管我渾身也在打顫兒,但父親嚴厲的身影在我和妹妹童年的心中膨脹著。于是,我們又走了回去,我們繼續(xù)挖著、摳著,我使出全身吃奶的勁兒,用雙手將那根水葬柴緊緊地朝上掀著,只覺得滿臉發(fā)燒,胸腔內(nèi)有一種快要撕裂的疼痛,“撲通”一聲,那根水葬柴終于破土而出,橫臥在沙灘上了。我和妹妹用力將那根水葬柴抬到肩上,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地走著,我們?yōu)閾斓侥歉笏穸d奮得得意忘形了,至少今晚不挨父親罵了,更不得挨父親打了。我嘴里亂哼著胡謅的小調(diào):“我是一個兵,虱子多得很,撒起了洛洛粉(六六六粉),還是癢的很……”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抬著“大水柴”,踏上群益橋,跨過岷江,從許許多多在檐下乘涼的大人和孩子們的驚訝、羨慕的目光中,向那個窮窘而溫馨的家走去。
還沒有攏屋,在很遠的地方,我們就看見年齡并不大、卻顯得十分蒼老的父親站在家門口遙望的身影?!斑@么遲才回來,把人都急死了,肚皮還沒有餓嗦!”父親用少有的低而溫和的聲音斥罵著,那罵聲里隱匿不住心痛和憐愛,讓人心里甜滋滋的。
幾乎是從家門口跑過來的父親,跑到我們面前立即站住了,滿眼贊嘆和驚訝:“這么大根水柴,把我幺兒、幺女壓著了咋個辦!老子一個人來(扛),老子一個人來!”
我的鼻子禁不住一酸,父親啊,你深沉的愛,不都隱藏在你平日的嚴厲中么,無論在酷暑難忍的夏季,還是在冷嗖嗖的山風中,或是在傾盆的大雨下,我們每次撿柴,不管歸家有多么遲,父親總是不安地站在家門口那個斜坡上,久久地望著。
(選自《九寨溝中學》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