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經(jīng)商的朋友送來一塊老土布,展開一剎那,芳香四溢,立即著迷。我是碰不得這些老東西的。
晨起翻詩經(jīng),想從最早的詩集里找到手工織布的痕跡。農(nóng)業(yè)社會的勞作,因為辛苦,因為咒語般終生難棄,因為世世代代皆從中獲得溫飽。因為漫長的光陰里的磨練,它們成了情懷,或宿命,是愛恨悲歡的起興。
《詩經(jīng)解說》是初中買的,愛那些方塊字里的植物和汗水之味。有狐有馬,有水有女,有桃有梅。有露有霧,有愛有恨,有辜負有歡愛。《詩經(jīng)全譯》我一直在網(wǎng)上找,還去問一個詩經(jīng)隨筆寫得好的女作家。書櫥一角,竟有一本,已蒙塵,扉頁上鋼筆字:“一九九五·五·樂山·新村”,那時喜歡繁復的衣裙,自己買布裁衣,大學時通常不吃肉,省下錢,除了書就是布。愛在縫紉機前嘀嘀達達踩,“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每個女子都有織女情節(jié),木蘭或我的少年野心,都隱藏在“當戶織”寂廖的油燈下。微黃一盞燈,長夜,感喟,仿佛一壇埋土十八載的女兒紅,有多濃多烈?這本書一直在我的書櫥,不離不棄,整整十二年,我竟沒有翻開過它。拂去書脊上的灰,那些好時光重新回來:步行很久到新村逛個體書店,也是五月香樟樹濃綠里,驚人的相似。
葛之覃兮,
施于中谷,
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
為綈為絡,
服之無斁。
——《葛覃》
這個女奴厲害,有力氣有手藝,割下葛藤煮爛,取其纖維織布,織出的布分粗布細布,細布做成衣裳,粗布就做床單,衣裳床單又舒服又好看,百穿不厭,心里歡喜。這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被她輕描淡寫的幾筆,多少血淚都輕輕掠過。冰雪女子,踩在繁重浩帙的勞作上,憑著骨子里的樂天知命的達觀這枝蘆葦,輕飄飄一蕩就詩意地躍到現(xiàn)世。
驚人相似的是那些細密的心思。每一名女子都有一枝舉重若輕的蘆葦。歲月寂寞,夜幕被孤獨淋濕,斜織機上一拉一推復一拉一推,人事遙擲。
老土布來自山東東營,歷72道工序始成。棉花為原料,經(jīng)緯里有細節(jié)有手指靈巧的飛動,有血有肉,摸上去,竟有氣韻的波動。那些勞作的女人的心血,有力地跳躍著,一脈一脈震動你。粗礪的布胚一梭一線毫發(fā)盡展。它的粗,不似葛藤織布那樣粗自原材料的渾然。現(xiàn)在要取材于天然葛藤,無異于水中取月。詩經(jīng)里的蠻荒,成就了它的芬芳。它的粗,是泥土的粗。米白,白到陰雨的天空那樣的顏色,白成粗瓷大碗的粗糙厚樸。屋檐口落著毛毛雨,織女瞧瞧天,把落淚的云織進布里,門外香樟樹濃郁的氣味隨手扯一把,也織進去。
朋友隨布送來的,還有一套插圖本的《孫子兵法》,朋友與孫子同鄉(xiāng)。老土布、詩經(jīng)、孫子兵法三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奇妙地關聯(lián)?!秾O子兵法》有一段時間我極喜讀,曾買過一種兒童版本,我當成生存兵法來讀。三十六計,計計是騙,男人世界里的高明手段都是謊言、都與道德背道而馳。而每個女子,骨子里都有男性豪氣干云野心勃勃的一面;可惜這一點野心總在織布機的聲聲嘆中止步,驚回頭,見水中倒影,原為女兒身,哪怕亂頭粗服,亦爛漫裊娜,姿態(tài)橫生。
曾有一清帝迷戀陳圓圓,人問帝,她如何美?他說,讓她穿上粗服混于眾女,也卓爾不群。其實發(fā)光的是老土布衣服,它謙卑地沒于灰白陰雨天,益發(fā)襯出烏發(fā)青蔥,身材玲瓏。何況那葛藤或棉花的馨香,自周至清至今日,經(jīng)久不散。那些美麗著的女子,葛藤般天然從容,你愛她憐她敬她惜她,她是她;你踐她踏她污她輕她騙她,她還是她。如陳圓圓,宿命地被人視作玩物的身世里,一味地波瀾不驚,一味地爛漫,看似無助,實則典雅蘊藉、深厚恣意。美和無情就是她的兵法,是以不傷。
我的老土布,是用來作書房窗簾的,配松木書櫥書桌,好似自窗頂掛下一副織布機,唧唧重唧唧夜夜當戶織。面窗打字時,詩經(jīng)里那個織布女奴或花木蘭的血氣浩茫涌進;我們都有著相似的兵器隱匿于歲月風霜,只是人們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