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仁前小說的歷史可是比我寫作小說的歷史長得多,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讀仁前小說的感受,他在小說里面用了一個詞,叫“扛棉襖”。當時我很是驚奇,小說怎么可以這么寫?
仁前總是給我的閱讀帶來驚奇,比如《楚水風物》,比如《眷戀故土》,比如《蘇中婚俗風情散記》,從他的文字里,我讀到了和我老家一樣的俗語、口音和風情。這種快樂后來我在畢飛宇那里又重新體驗了一次,畢飛宇用興化話給我講了一個蘇童、葉兆言他們不能理解的發(fā)生在中堡的故事,當時我的眼淚都笑出來了,那是一種秘密的地下的重溫的幸福。我們的童年是用帶有家鄉(xiāng)話音的歲月喂養(yǎng)的,再后來,由于生活,由于學習,普通話用統(tǒng)一的面孔不斷地糾正我們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很多時候,我們都把那個和現(xiàn)在用詞不一樣的童年給忘記了,把老家上空的月亮給忘記了,是用翹舌音的普通話掩藏起來了。 現(xiàn)在,仁前的《香河》又把老家上空的沒有翹舌音的月亮還給了我,老家的種種細節(jié)都像月亮下的萬物漸漸地滋生。古羅馬有個詩人叫馬提亞爾,他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痹凇断愫印防铮覀兠恳粋€有過沒有翹舌音的童年都會重新再活一次。支書香元,王先生,柳安然,這些老家的頭面人物,他們肯定沒有注意到總是在他們身邊一溜而過的,我的自卑的童年;譚駝子,祥大少,癩扣伙,二侉子,阿根伙,這些連大名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男將們,他們都在我的童年里出現(xiàn)過,還戲弄過童年的我;三奶奶,巧罐子,來娣子,李鴨子,琴丫頭,這些苦命而堅韌的女人們,她們肯定見證了我的童年,我的鼻涕虎。讀著《香河》,我恍惚地覺得,是不是仁前來過我的老家?或者,童年的我曾經(jīng)見過仁前?其實,這正是《香河》作為長篇小說的魅力所在,仁前用他的筆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這世界像香河水一樣靈動,像剛冒出來的蘆葭一樣鮮活。那么多的人物在相互走動,那么多的故事在不停地演繹,而真正的主人公只有一個,那就是生活。
生活才是《香河》中的中心人物,她承擔著《香河》走蕓蕓眾生的命運,同時也在承擔著作家劉仁前的悲憫。仁前在文學道路上走了很多年,但老家的根仍然如臍帶一樣糾纏著香河,也糾纏著仁前,就像烏巾蕩上常見的煙霧,總是在子夜時分,從老家如網(wǎng)的河流上升起,從仁前的文字中升起,久久不能消失,怎么能夠用文字償還那些苦命的鄉(xiāng)親們?可以這么說,32萬字的《香河》是一份優(yōu)秀的答卷,那么多的人物通過仁前的文字復活,又通過仁前的記憶中的細節(jié)走到我們的面前,這是一個作家的宿命,也是一個作家的幸福,更是對一個作家的慰藉。比如那些無奈的性,無奈的情,無處可逃的愛與恨;比如那些苦與樂的通融,變與遷的無奈,靈與欲的糾纏,生與死的交織;再多的幻想,也不能代替土腥味和水腥味很濃的日子。只有咬著牙,把堿性很重的水和鹽一樣的汗淚一起咽下肚去,一代一代的因果才能繼續(xù)下去,用趙本夫先生的話來說:“……香河村的那些鄉(xiāng)親們?nèi)聿紳M了驚人的水銹。這水銹也在中國人的永不改變的土黃色?!?/p>
寫作是作家對生活的機警的有限的超越。用香河的水,香河水種出來的糯米,再加上這苦中作樂的生活,就這樣,長篇小說《香河》就被作家劉仁前釀成了一壇帶有桂花味的米甜酒。仁前用《香河》完成了對自己的超越,也給我們送來了老家的月亮。在老家的月亮下,香河會悄悄變成了另一條香河,我們也會變成了另一種我們,那是和在滾滾紅塵中完全不一樣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