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鼻梁這樣的小山村,家家戶戶還擺放著那么幾口大甕,用來存糧,也有人用來盛水,腌咸菜。老陳告訴楚紅,最大的是八斗甕,可以放一小平車糧。早年,財主楊萬倉有三幾十口這樣的大甕,豐調(diào)雨順的年份,每口大甕都存得滿滿的。土改那陣子,楊萬倉給懸到房梁上吊死,那些甕就都充了公,大多分給了村民。老陳對這些甕的去向了如指掌,說大隊分得五口,小學校分得三口,余下的每戶一口。學校的三口,一口在伙房,一口在辦公室,一口就在楚紅的宿舍。
也許是宿舍太簡陋了,除了一張修補過多次的辦公桌,再沒有什么擺設,這口甕就特別地顯眼,霸氣,蠻橫,一進門就直逼你的眼睛,讓你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楚紅怎么也忘不了當時看到這口甕的感覺。這么大的甕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掀起厚重的木蓋子一看,是水,滿滿一甕水,幾乎都要溢出來了。水很清澈,手探進去,能感覺到絲絲縷縷的涼氣。老陳在她背后說,看著稀罕吧?這是水甕。
這么大的水甕?楚紅差點沒叫出聲來。
都是些寶貝啊。老陳又說。
楚紅想笑,什么寶貝,都是些老古董,可以存進博物館了。
老陳忽然又問,你真的要留下來?
是啊,來了就打算留下來。楚紅笑笑。
楚紅覺得老陳有些怪,看著蔫不啦嘰的,螞蟻都怕踩死的樣子,可一看到她用水,眼神就變得怪怪的,甚至有些兇狠。比如,每天早晚,楚紅都是要清潔自己的,說是清潔,其實也就是洗洗臉。洗澡就有些奢侈了,那么點水,她想都不敢想。最初,老陳總是在這清潔時出現(xiàn)在她的宿舍前,不便于進來,便很響地弄出他特有的聲音,咳一聲,再咳一聲,過不了一會兒,便有黏稠的痰球射到某個角落。楚紅并不曉得內(nèi)里的原因,以為老陳有些羞澀,好奇,或者是出于對她的某種關心,但久而久之他的這種關心成了一種嗜好之后,楚紅就不得不自我反思了。結(jié)果是,她發(fā)現(xiàn)老陳對她的清潔有一種天然的敵意,這讓她吃驚不小。
老陳也看出了楚紅的疑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笑,說些什么,或者不說什么。其實也真沒什么可說的,說什么都不能解釋他的行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山里人,對城里來的這個女教師,有好奇的權(quán)力。作為學校的負責人,他也有監(jiān)督的權(quán)力。是的,他認為這是權(quán)力。你們是大城市來的,我當然對你們很好奇,就像你們對這個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好奇一樣。老陳認為城里來的這個女教師,長得很好看,有點像電視里的演員,但她的表現(xiàn)卻有點怪,比如看到什么東西,會猛然間大驚小怪地叫出聲來。比如,她會望著遠處的山巒、天邊滑過的云彩發(fā)呆,而且會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或者偷偷抹淚。在他看來,這就是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的不同之處。比如跟她離了婚的前妻,做姑娘時也沒這種怪癖,閑下來也不過是納納鞋墊。若是望著山啊云啊發(fā)呆,就會給人認為是腦子有問題,說不準哪一天就犯神經(jīng)病了。
你用的香皂挺貴的吧,真香呢。老陳說。
不是香皂,是洗面奶。楚紅糾正道。
哦,洗面奶?我說咋這么好聞呢。老陳說著又抽了抽鼻子。
楚紅發(fā)現(xiàn)老陳說話時眼睛睜得多大,耳朵也張開了,可能渾身的每個毛孔也都張大了。她心里很不舒服,不僅心里不舒服,幾乎都有些厭惡了。如果是在城里,或者在另一個地方,她可能要將自己的厭惡說出來,但這是在干鼻梁,在一個叫干鼻梁的村子,這個名字多怪啊。為什么叫干鼻梁?老陳的解釋是,村南那座山瘦巴巴的,跟人的鼻梁有點相似。楚紅心里暗笑,鼻梁也有肥瘦之分,比如美國人的鼻子,你能說是瘦的嗎?但她又不便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說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在干鼻梁,在整個聯(lián)校,老陳都是公認的好人,公認的教學權(quán)威,她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她的話?你楚紅不過一個支教的,在這里呆上一年或兩年,到了期限就拍拍屁股走了,有什么意見不能克服呢?
啥牌子?老陳又說話了。
陳老師對女人的化妝品也感興趣?楚紅故意問。
啊,不是不是,我隨便問問。老陳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叫雅芳。
雅芳?有意思,這牌子有意思,像一個姑娘的名字。干鼻梁有個姑娘就叫雅芳啊。人很干凈,能說會道的。沒想到這牌子也叫雅芳,呵呵,真有意思啊。老陳邊說邊笑。
楚紅卻不覺得多有意思,待老陳念叨著走了,憋不住一陣好笑,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過不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女生進了她宿舍,立在那里看她洗臉。楚紅對她印象很深,知道她叫小杏,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常常進她宿舍抱本子的。小杏身子站得很拘謹,目光卻很放肆,甚至是肆無忌憚。楚紅本以為她是來抱作業(yè)本了,回過頭指了指桌子上的小山,小杏卻好像沒看到,依然盯著看她洗臉。楚紅給看得發(fā)毛了,說你不抱本子,看我干什么?小杏紅著臉說,等你洗完了再說。楚紅說,你究竟什么事。小杏好像這才醒過神來,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陳老師讓我來端你的洗臉水。楚紅眼睛睜得多大,什么,你再說一遍。小杏于是又說了一遍。
楚紅說,為什么要端我的洗臉水?
往教室里灑呀。小杏說。
楚紅說,不能用清水嗎?
清水?老師你真舍得,清水還等著喝呢。我們從不用清水灑地,能用上洗臉水也不錯了。陳老師早說過了,用清水灑地是浪費,敗家子。
你們這里真的很缺水?
當然缺,缺了幾輩子了。
再缺也不能這樣啊,這不衛(wèi)生。
這都是陳老師教的,楚老師,難道我們陳老師說得不對嗎?
楚紅注意到,小杏說的是我們的陳老師,看來,老陳在他們眼里才是老師,而她楚紅不過是一個外來客,什么都不是。她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小杏了。她心里真的生氣了,這個老陳,究竟在搞什么嘛。
老師,你讓我端走吧,要不我們陳老師又會批評我了。小杏又說話了。
楚紅揮了揮手,不行,你就說我不同意。
老師,你不要為難我。小杏幾乎要哭了。
為難?楚紅有些哭笑不得了。她幾乎吼叫似的對這個小杏說,拿去,快拿去。小杏吐了一下舌頭,端著洗臉盆走了,走得急,水貓也似在盆子里聳起了脊背,就有幾點濺落出去了。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馬上放慢了步子,兩只手更慎重更小心了,好像是端了一盆油,撒了就會受到爹媽的呵斥。楚紅遲疑了一下,也跟著出去了。
再看小杏進了教室,把那盆水放在講臺上,然后拿起教鞭,很響地敲了敲講桌,拔高嗓門說,都抬起頭來,今天誰沒洗臉?臺下的孩子便做鬼臉,熱烈的起著哄。小杏就有些火了,完全不像在楚紅面前的樣子,板著臉走到了講臺下,挨著一個一個地檢查,先是查看他們的臉,接著是脖子,耳朵根,然后是手背。有個男孩忽然壞壞地一笑,我沒洗,我的屁股沒洗。小杏也沒好話,我又不是你奶奶,沒洗回家讓你奶奶洗去。哄堂大笑。楚紅好像是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一張臉先漲紅了,心說這叫什么話呀,山里的孩子也真是野,連女孩都這么野。就扭過頭去,卻看到老陳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了她身邊。
楚紅退不得也進不得,就硬著頭皮豎在那里。
小杏還在進行著她的工作。幾個臉上黑膩膩的男生很快被她揪了出來,站在過道里示眾了。你們是偷懶,還是家里沒水了?一個男生說,沒水了,我爺爺昨天沒去擔水。小杏一瞪眼,咋不去擔水?鋤田回得遲了,沒顧上。被審問的孩子老實巴交地回答。小杏莊重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的爹媽,可得勤快點。然后小杏就監(jiān)督他們清潔了。一個孩子邊擦臉邊說,你今天端來的水好香,老遠就聞著香味了。另一個孩子使勁抽抽鼻子,真的是好香,好香。小杏卻有些不耐煩了,快洗,快洗,馬上就要上課,老師要進教室了。等幾個孩子洗完,小杏貓著腰將水一潑一潑地灑在了教室地上。很均勻,似乎每一片都灑到了。但有的座位下還是沒沾上一點水,便有人憤憤不平地指出來,偏心眼呢,你怎么不給我腳下灑點?小杏便走過來,蹲下來看看,用手指在她座位下彈幾點,再彈幾點,頗像天上的仙女向凡界潑灑瓊漿玉汁。
孩子們使勁在空氣中嗅,邊嗅邊說,老師的水好香。
小杏說,都背書吧,小心老師進來罰站。
孩子們又說,老師好香,好香。
小杏大著聲說,多嘴,快背吧。
然后就端著空盆子出了教室,笑吟吟地對楚紅說,老師,你用的香皂香著呢。楚紅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厭惡來,她當然不愿跟這個小杏討論什么香皂的問題了。她也沒讓小杏進自己的宿舍,瞪了她一眼,狠狠地搶過盆子,把那目瞪口呆的小杏扔在那里,騰騰騰回去了。在宿舍里發(fā)了會兒呆,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心說怎么能跟自己的學生生氣呢?小杏又不懂事,要怪就怪那個老陳吧,是他指使小杏端走了她的洗臉水。便夾著課本進了教室,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微笑著讓一年級學生背誦《秋天來了》,三年級朗讀《楓葉紅了》。
學校有兩個教室,老陳負責一個,楚紅負責一個。楚紅這個教室有兩條大炕,一條炕坐兩個低年級班,學生有點多,另一條炕坐一個中年級班。這就是所謂的復式教學。老陳那個教室也有兩條炕,一條炕坐一個中年級班,另一條坐兩個高年級班。雖然代著三個班,楚紅數(shù)了數(shù),其實也就三十五個學生。
老陳感慨地說,學生娃們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也許會更少。
楚紅問為什么。
老陳說,還不是因為干鼻梁窮嘛,生下來也上不起學,小學初中倒好對付,高中大學就供不起了。所以村人就不像過去那樣拼命生了,說是觀念變了,其實跟條件限制有關。當家長的都是望子成龍啊,不能讓孩子有個好結(jié)果,那就不如不生。還有一個原因,有點出息的都進城打工了,老婆孩子也帶走了。
楚紅說,沒了學生,當老師就輕松多了。
老陳說,輕松?等有一天沒了學生,我們還教的個啥書?
楚紅一時無語。
雖然老陳是這樣說,楚紅卻覺得他對待這些學生,不如對待他的驢子親。校園西南角有一間驢棚,老陳下了課就鉆到驢棚里去了,不是給驢子添草就是喂水,出驢糞。有時候,楚紅正上著課,突然聽得老陳的驢子叫起來,學生們便笑,楚紅嚴肅不起來,也跟著笑,教室里便一下子沸騰起來,成了歡樂的海洋。老陳聽到這邊哄笑不己,拿出校長的架勢走進來,一問才知道都是驢子惹的禍。便往驢棚走,立在棚前,大聲地呵斥,像教育一個犯了錯的學生。一開始,楚紅以為老陳也在村里種著地,那驢是他個人的財產(chǎn),圈在學校是方便飼養(yǎng),慢慢才知道是學校的財產(chǎn),老陳養(yǎng)著它不是耕地,拉糞,拉莊稼,而是用它套車拉水的。似乎一提到那頭驢,老陳眼睛就亮了,語調(diào)透出一種愛憐的味道,就像一個父親提到他的兒子。他還給驢子的脖子拴了鈴鐺,驢子一走動,脖下的東西就發(fā)出清脆的叮鈴聲。
每隔幾天,老陳就會趕著驢子出去拉一趟水。每次出去都顯得很隆重,他給驢子套上繩套,把驢子架上轅,駕的吆喝一聲,然后就揮著鞭子出了校門。出去時,老陳就會交待楚紅,我去拉水了,你幫我看一下班。楚紅點點頭,聽得那叮鈴聲漸漸遠去了。車上放著個大水罐,沒盛水時,便咣當咣當?shù)仨?,這樣他走出校門時便轟轟烈烈的。學生們都把臉貼在玻璃上看,鼻子擠得扁扁的,好像被鏟去了半個。楚紅注意到,這個時候,老陳很看重的那個小杏就會站起來,板著臉斥責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學生。
都看啥看,陳老師拉水去了,我們該好好學習。小杏說。
楚紅覺得這個小杏說的是大人話,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大姑娘。就像老陳對她充滿了好奇,她也對這個小杏充滿了好奇,對老陳和小杏的關系充滿了好奇。老陳和這個小杏究竟什么關系呢?一開始她忍著沒問,后來到底沒忍住還是問了,老陳遲疑了一下說,她就這村的一個學生啊,怎么,她上課不聽話,還是犯了啥錯?楚紅本來是問老陳,沒想到自己倒先給問住了。但她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老陳一定瞞了她什么。后來再問班里的學生,這個問題顯然很敏感,有的學生不吭聲,有的捂著嘴笑,笑過了又搖頭,不知道,我們才不知道呢。再后來,楚紅覺得這樣把學生們?nèi)齻€兩個的招進來,肯定問不出什么,就給幾個她認為靠得住的學生吃偏飯,耐著性子甚至是誘騙式地詢問。終于,一個男生說了實話,說話前先提了個條件,就是不準把他說的話告訴陳老師。還讓她保證,還要跟她拉鉤,誰違了約誰就是叛徒。楚紅就跟他拉了鉤,并且保證決不出賣他。結(jié)果是,她知道了小杏是陳老師伙計的女兒。伙計是干鼻梁的土話,那個男生解釋說,伙計不是陳老師的老婆,就是常來我們學校的那個野女人呀。楚紅臉便騰地紅了,去去去,回去上課吧。
楚紅知道老陳離過婚,離了后一直沒再娶,也知道有個叫杏花女人常常來學??此D莻€女人來了,就會幫著老陳做營生,總也閑不住的樣子,不是給驢子飲水,就是給老陳做飯。聽說這個女人死了男人,一直沒嫁,跟老陳一樣,也一個人過。楚紅覺得他們關系有點曖昧,但也不好點破。有次,那個女人來給老陳做飯時,她想躲開,老陳卻叫住了她,問她入不入伙?楚紅想了想,說入就入吧,也省得我自己做。學校是有伙房的,但平時多是老陳一個人用,楚紅則在自己的宿舍做飯。老陳原想把她的飯也做了的,楚紅覺得這樣不方便,就各做各的了。老陳說,想入,那就交點伙食費吧。楚紅以為老陳開玩笑,沒想到吃過飯后,老陳真的伸手問她要錢。楚紅就給了十塊錢,老陳笑笑,又給她找了四塊,說一頓收你六塊。楚紅心里別扭得很,心說什么人呀,這么摳門!
其實那個女人長相很一般,皺皺巴巴的,除了脾氣和善,沒什么特別之處。老就不說了,好像還生著病,她不知道老陳怎么看上她的。有次,那個女人還在學校住了一宿,那是間閑置的宿舍,據(jù)說從前有個民辦教師就住在這里,后來不知怎么死了。雖然老陳和那個女人并沒同房,他們之間也顯得很冷淡,楚紅卻依然感到尷尬。這叫什么事呀?老陳怎么可以把那個女人留在學校?半夜里,楚紅聽得那間房子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顯然是那個女人在咳,像要咳破胸膛,要把身子骨咳散架似的。本來她就有些煩躁,怎么也睡不著,現(xiàn)在那個女人一咳,她就更睡不著了。沒多久,聽得老陳出了院子,好像是站到了窗子前,捏著嗓子問,你沒事吧杏花?女人也低著聲說,沒事,睡你的吧。老陳說,真的沒事?你可不能裝著啊。女人嗯了一聲。雖然他們都在克制著自己,看那意思是不想讓她聽到,但她還是聽到了,且聽了后覺得更別扭了。后來,她聽得老陳又站了一會兒,重重嘆了口氣,回去了。
現(xiàn)在,聽學生們道出了這層關系,楚紅再看到老陳就想躲,更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真惡心,你看著可憐巴巴的,道貌岸然的,沒想到背后也搞這個,讓你們鬼混去吧,我走!可這話又怎么說得出口,想想,還是忍住了。心里盤算著這學期一結(jié)束,就趕緊離開這個地方。眼不見為凈,我走了,你們愛怎么就怎么去。想是這么想,可內(nèi)心里還是琢磨著他們的關系,怎么不名正言順地走到一塊兒?都是單身,一個沒娶,一個沒嫁,走到一塊兒不好嗎?這樣偷雞摸狗,神神道道的,有什么好?不就是個結(jié)婚嗎,結(jié)個婚能把你們累死?有時,她真的想找老陳談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甚至想當他們的證婚人,可是,每一次老陳走到她面前,她本來就要把醞釀好的話說出來了,但一張口又不知說什么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
這個周末,楚紅原打算回家看看,卻錯過了車,一個人在宿舍悶得慌,看到窗外老陳正忙著套驢,知道又要去拉水了,便也出了門想跟著看看去。在干鼻梁呆了也有兩個月了,可老陳拉水的地方究竟什么樣子,村子里的人怎么吃水,她還真有些陌生。老陳遲疑了一下說,路遠,得小半天時間呢,你走得動嗎?楚紅不服氣,怎么走不動?長著腿就是為了走路的嘛。老陳搖搖頭,又說,要去也不能穿這鞋,走不了路的。楚紅聽了就有些反感,心說真是沒見過世面,過去見了我的洗面奶吃驚,這會兒又不讓我穿高跟鞋,哼,我就是要穿!鞋買了沒多久,最新的款式,她極喜愛的。老陳見她不肯換,搖搖頭,前邊先走了。楚紅就在后邊跟著,走了一段路,老陳又回過頭說,路真的很遠,我怕你吃不消,還是回去吧。楚紅更不服氣了,怎么就吃不消了?城里人就什么都不干了啦?也不聽他的話,倔倔地走到前面了。老陳就沒再吭聲。
走著走著,楚紅就落在了老陳后邊。她穿了一雙高跟鞋,越走越覺得艱難,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坐在坡梁上或靠著樹干抖落灌進鞋殼里的沙子。老陳便停下來看她,搖搖頭,再搖搖頭。他們一直行進在山溝里,七拐八彎的,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停下了。楚紅抬眼看去,那邊的梁下蹲著幾個人,圍了個圈,可能就是等水的吧。老陳拉著車過來,就有人招呼,陳老師也拉水來了?老陳悶悶地點點頭,算是應答,停了車也站旁邊等。有人把他推到前面,說,老師先舀。老陳哦了一聲,也不推辭,彎下腰蹲到了小坑邊。楚紅想,這大概就是老陳說的那眼泉吧,水從泉眼里流出,聚在一個小石坑里。水坑滿了,老陳便用一個小缸子往瓢里舀,舀滿一瓢,水坑便見了底。老陳便蹲在那里繼續(xù)吸他的煙,看著石坑滿了,再一下一下地舀,水桶滿了,便倒進水罐里。楚紅瞅著那坑,看著泉水一點點地滲出,一點點地蓄積著,提升著,想,老陳過去就這樣等水嗎?她忽然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有什么地方對不住老陳。
水罐滿了,老陳看她一眼,說聲走吧,便趕著車往村子里走。曲里拐彎的山溝,車又裝了水,逢著上坡,驢使勁,老陳也跟著使勁。楚紅也想幫忙,腳下的鞋卻不聽話,走著走著就落在后面了。每上了坡,老陳就停下來抽支煙,歇緩一陣子。楚紅搭訕說,陳老師,這些年你就這么過來的?老陳一笑,不這么過,還能咋過?楚紅又說,你就不打算成個家嗎?家里有個女人就好了。
老陳怔了一怔,你是不是聽到啥了?
楚紅搖搖頭,沒。
老陳笑笑,你肯定是聽到啥了。誰肯嫁給我呢?論年紀,優(yōu)勢是沒了,論條件,也不怎樣,就這么過吧。
楚紅小心地說,那個叫杏花的女人不是對你挺好的嗎?
老陳盯著她看了一陣子,臉突然漲紅了,嘴動了動,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來,她跟你娘歲數(shù)差不多,你該叫她杏花嬸。
楚紅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心里直罵自己,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一路上,不管她怎樣賠著笑,老陳臉一直繃得很緊。楚紅就覺得委屈,心說至于嗎,犯得著這樣死陰著個臉嗎?不就是提到了你情人的名字嘛,又沒說她什么壞話。本來,她對老陳有了點好感,現(xiàn)在,那好感又給他掃了個七零八落。她想,你不讓提就不提,你不娶她就不娶,又不是我單身,又不是我吃苦。哼,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愛怎么就怎么去。
秋風漸漸涼了,眼看著冬季就來了。
這些日子,老陳一有空兒就去拉水,冬季來臨前學校每年都要攢點水的?;锓坷锊还庥幸豢诋Y,還有一個大水倉,能存好多水,天熱時不用,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要多存點水了。那個女人來得也勤了,來了并不閑著,給老陳拆洗行李,宿舍門前的鐵繩子上晾得到處都是。拆洗完老陳的行李,女人又要幫楚紅拆洗。楚紅有點意外,忙不迭地說,不用不用,還是我自己來吧。女人卻很固執(zhí),說你一個姑娘家的,不容易,還是讓我來吧。楚紅拗不過,又不能逆了人家的好意,也就由了她,一邊幫著提水,倒水。等拆洗的東西晾干后,女人又幫著縫。兩個人一邊忙乎,一邊閑聊,就扯到了老陳身上。
女人說,老陳也真是苦啊,連個家都沒有。
楚紅說,也該有個家了。
女人點點頭,也是,真的該有個家了。
楚紅忽然笑了,我看你倆就挺合適的。
女人臉騰地就紅了,快別這樣說,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楚紅說,你拖累他?看不出啊。
女人嘆了口氣,說起了一件舊事。二十年前,老陳就在這里教書了,那時這學校除了他,還有個叫張鐵的教員。他們都是民辦教員。那年冬天,局里考民辦教師,考好了就能轉(zhuǎn)正,老陳和張鐵都高興,他們早盼著這一天了。進城趕考的前一天,張鐵看了看老陳的衣服,說要不咱們洗洗吧,免得進了城讓人笑話。張鐵就趕著驢車去拉水,老陳說還是我去吧,張鐵說你別去了,你再抓緊復習一下數(shù)學。張鐵的數(shù)學要比老陳好,他想讓老陳多學一會兒。張鐵就去拉水了,走了半天沒回來,老陳不知啥事,就出去找,后來在山溝里找到了。夜里下了雪,路滑,車和驢一起從坡梁上滑下去了。老陳找到張鐵時,他早死了,凍得硬邦邦的。
女人說到這里眼里有了淚,你當張鐵是誰?就是我男人呀。
楚紅驚呆了,張鐵是你丈夫?
女人點點頭,是,我每年都要去他宿舍住上一夜,那房子好空啊。
楚紅就明白了什么,就為這個你一直沒嫁?
女人說,不,當初是想著孩子,怕再嫁了孩子跟著受制。后來孩子大了,我也不想嫁了。
楚紅說,嬸子幾個孩子?
女人遲疑了一下說,看你心眼好,又是外地的,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兩個孩子,一個是跟張鐵生的,大學畢業(yè)三年了,在水利局上班,去年結(jié)的婚,過幾天他就要來接我了,他媳婦這個月怕是要坐月子了。
你要走?楚紅說。
女人點了點頭,是,當了婆婆,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還有一個孩子呢?楚紅心里緊張極了。
女人說,就是你班上的小杏,是我和老陳的孩子。你一定會問,我和他咋有了孩子?這都是作孽啊。
楚紅臉紅了一下,眼前又跳出了小杏的影子。
女人說,我把老陳拖累了,他是因為我離婚的,張鐵死后,老陳常來照顧我,他妻子受不了,想讓他走,離開這個學校。老陳不肯,她就鬧,鬧到最后就離了。他妻子長得也好看,脾性也好,就是有點小心眼。他們離了,我心里不好受,覺著對不起老陳。后來有一夜,他喝醉了,我就把身子給了他,就有了小杏,真是作孽啊。
楚紅說,我覺得你們挺合適,怎么不在一起生活呢?
女人搖搖頭,這都是命,一開始是老陳不肯,說要讓那個女人看看,他和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后來他有意思了,我兒子也長大了,我怕人們說三道四,不愿再嫁了,怕給他丟臉。
楚紅說,都這年代了,你還這么保守?你和陳老師都需要個伴呀。
女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沒幾天,雪就封了山。
山溝里那眼泉的四周都結(jié)了冰,老陳拉水就更困難了,一罐水得小半天才能舀滿。天氣稍好一點時,老陳拉回來的還是水,到了數(shù)九天,拉回的就是一塊塊冰了。怕把冰弄臟,老陳從罐子里取冰時,總是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子套好,再小心地放入水甕。宿舍里雖然生著火爐子,卻也不怎么暖和,甕里的冰就消得慢,是水和冰的混合物,冰就在水里浮著。楚紅燒水時,先在鍋里添點水,等水開了,再把冰從甕里撈出放進去,慢慢才能消融。她越來越感到了日子的艱難,也真有些后悔來到這個小山村了,她想,下學期無論如何也得找個借口離開這個地方。她不能再裝積極了,這叫什么日子啊,吃水這么難,還讓她怎么教書?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偏偏又下了一場大雪。伙房水倉積攢的那點水見了底,宿舍和辦公室的水甕也見了底。楚紅有幾天沒洗臉了,不洗臉倒沒什么,愁的是不能做飯。楚紅急了,老陳更急,這天吃過早飯,老陳給驢喂了草料,又從甕底搜刮出點水給驢飲了,就套了車張羅著去拉水。楚紅不放心,說路滑,再等幾天吧。老陳搖搖頭,等不得了,再等就沒飯吃了。楚紅說,那我也去吧,也好幫著推一推。老陳揮揮手,那可不行,都去了,學生咋辦?楚紅說,給他們放天假吧。老陳瞪了她一眼,胡鬧,我在這學校呆了二十年,還沒隨便給學生放過假。楚紅說,可這冰天雪地的誰放得下心,還是等路好走了再去吧。老陳說,沒事的,往年也遇到過這情況。就趕著驢車走了。
快正午時,老陳仍沒有回來。楚紅沉不住氣了,去找。那些學生娃們好像也曉得了什么,也跟著找。滿山遍野白茫茫的雪,有的路段踩成了堅硬的冰。楚紅心里懸懸的,擔心老陳會出事,沿著山溝找了半天,看到了那輛車,躺在溝里,車轅翹在半空。驢倒是沒事,在車邊走來走去的。楚紅緊趕緊地往前走,心跳得像擂鼓,她不知老陳有沒有事。水罐子滾下去了,落在了幾步遠的地方,罐口掉出一些碎冰,白花花的晃眼。楚紅奔過去時,看見老陳正坐在雪地上,一塊一塊地撿冰,看到她和學生們來了,搖搖頭,說老了,不如前些年手腳利索了。又說,還愣著干嗎,幫我撿啊。
楚紅沒動,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又過了幾天,杏花嬸走了,小杏也跟著走了。楚紅有點不解,不就是侍候個月子嗎,怎么小杏也要走?這事老陳知道,老陳說,兒子給她在城里買下樓了,小杏也要進城去上學。老陳說,這都是好事啊。楚紅說,怎么就是好事?老陳說,都到了好地方,能不是好事?那天中午,老陳喝醉了,也不在宿舍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了課也不進教室,仍然搖搖晃晃地在校園里走,走著走著忽然蹲下來,抓起一團雪往頭頂上揚,揚了半天,又找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地往雪里杵。惹得學生們臉貼著玻璃不停地朝窗外看,鼻子都擠得扁扁的,嘴里嚷嚷著,陳老師又在打井啦,打井啦。楚紅想讓他們安靜點,就使勁地用教鞭敲講桌,但敲了半天都沒用。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