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蕩起越來越大的漣漪

那年夏天。

江水浸透了青草，再緩緩掠過

油菜地，又在一夜之間漫過楊樹

眼看就要越過最后的防護堤！

每天上學的途中，我與哥哥好奇地看著

離我們越來越近沉靜的江水

在堤岸邊，我們隱秘地放下

一根標上刻度的繩子

開始一天一天喂養(yǎng)著心里放出的獸。

一天晚上，父親在鎮(zhèn)上開完會回來，神色凝重，

與母親束緊幾個麻袋藏在閣樓上，一宿未睡。

我與哥哥假裝睡著，相互勾著腳趾，

暗暗期待心里的猛獸來臨。

天亮了，父親舒了口氣。

我與哥哥，依然親密地手挽著手去上學。

到了堤岸邊，我們將繩子系上一塊石子，

扔向了江里，一圈一圈的漣漪盛開，消失

直至平靜如鏡。

野孩子

學校對面堤岸的那棵楊樹下

我們用三五叢刺花扎成一間花屋

為了找人替我們照看小屋

我們還“生養(yǎng)”了一大群孩子在里頭

也學著父輩在我們脖子上

掛上锃亮的銀鎖那樣

我們屏息靜氣

顫巍著手指用刀片

在樹干上刻下一排

歪歪扭扭的字跡

那是我們神圣地賦予孩子們終生的姓氏

一群野孩子──

這是離開鄉(xiāng)下

到鎮(zhèn)上的頭一天

陌生的大人瞪著我們時說的

推著綠色郵車的人來了

雪天。那個人頸后豎著一只

黑色的兔皮帽，停停走走

冰封和呼喊的街道上，像是

一座未上滿發(fā)條的時鐘

被握的單車搖鈴

和主人一樣

張著發(fā)不出聲音的嘴

一把銹掉的

鐵栓，一扇緊閉的窗戶

越來越近

陌生的臉，和遲疑中張望的

身影，一張無形的彈簧

將我彈回到三十年前江邊的小鎮(zhèn)上

透過哈滿白氣的玻璃

我看見擰著車鈴滴零零響的人來了

繞到他前面

手指著那個通往春天的

大口袋。又一次

搖了搖頭，他

在回答三十年前

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

因為眼前婦人的惶惑

暗疾

那是上半年的約定

云游的客人舉起一只白鴿子的腳牌

哪天駐留在此

躲開烏黑的帽沿

城市的霓紅和葡萄酒

偷走了他的臉龐

滑翔的黑影

輸?shù)糇詈笮⒌臍屖?/p>

只能臨空而上

你和他有著共同的伎倆

佯醉的人們一眼識破我的慌亂

紛紛打道回府

雨，還在下啊

那不是明年信任的秋天

一切會水落石出

猶如皮膚里的青色骨頭

一截截地露出來

我們躺在遙遠的蘆葦蕩里

訴說心中的疙瘩

沒有疼痛和恍然

心里藏著一塊橡皮

冬日的兩張臉孔

迫不及待地重疊起來

攜帶磁場的

暖瓶口

正沖著玻璃窗

吐露著一串串白色的愛情元音——

阻隔我們的霧氣

越來越濃，直到我們舉起了殘酷的手指

一面的我，褪下冬天的手套

貼上橡皮

矢志不渝的標簽；

另一面的你，沉默著

用經(jīng)驗的袖口作了眼淚的封條

我們越是要——

看清彼此，越是要擦掉彼此的形象

課

空中洋溢著豆莢的清香

船槳在水中劃出了波浪的聲響

總是

一個人安靜地聽

另一個人動情地念

他的鼻翼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聰明的贊比

也是善良的小兵

他，究竟是誰的孩子

歪著腦袋

他的目光躲進了課本第三十六頁的折縫里

而我

在下一個自然段來臨前

死守著媽媽的

陌生角色

偷偷在觀察他

雪花糖

走在前面互相攙扶的兩位，慢下來

豈止是慢下來，他們低下來了

在我腳邊，跪伏在那片臟的雪地里。

三五只淡綠的蝴蝶結(jié)，靜靜地鑲嵌在棉被上，

幾乎沒有誰去注意它們。我的黑靴

瞅準那塊危臉的空地，重重地踩過去。

驚起他們中的一位心疼地

叫嚷：伢仔，甭踩壞了我的糖果！

我才看見，他們撿起了

那最后一粒。抖落的雪花

在我腳邊，在他們通紅的手掌下，小小地再紛揚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