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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聲慢

        2009-01-01 00:00:00院萍
        天涯 2009年6期

        事情的發(fā)生沒有一點(diǎn)兒征兆。那天陽光還非常好,五月的陽光,黃燦燦的、鮮嫩嫩的,曬著院子中間晾著的紅花舊被。一只白羽母雞在院子里閑庭信步。母親在屋里和面做飯,父親去鄉(xiāng)里開會還沒回來。姐姐和韓玉青坐在鋪著報紙的地上玩石子——其實就是姐姐在玩,因為韓玉青那時才八個多月,極為不舒服地被姐姐摟在胸前。然后姐姐想上廁所了,便把摟著韓玉青的手一松,韓玉青便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但韓玉青沒有哭,她伸出又黑又瘦的小胳膊,探探地去夠那石子玩。

        等姐姐從廁所出來時,韓玉青便不見了。姐姐想肯定是母親抱回屋了,于是姐姐就重新坐下來,輕松快活地玩石子,纏了舊緞布條的小辮一翹一翹的。

        約摸過了二十分鐘,母親扎撒著沾滿了面粉的兩手出來。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短頭發(fā),鵝蛋臉,收拾得還比較齊整。臉色有些發(fā)黃,眉目之間帶著農(nóng)村婦女特有的憂愁與疲憊。她瞅了一眼五歲的小姐姐,嘴角溢出滿足的笑容,等她彎腰在柴禾堆上揀出一根樹枝時,她驀地轉(zhuǎn)過身來,嚴(yán)厲地問:玉青妹妹呢?小姐姐哆嗦了一下,手里還抓著兩顆石子,仰起亂蓬蓬的腦袋委屈地說:不是你抱進(jìn)屋了嗎?

        母親慘叫了一聲,她手中的樹枝“啪”地打在姐姐背上:你這要了我命的小祖宗啊!然后她發(fā)瘋似的蹦起來,往茅坑跑去。姐姐臉上掛著淚痕,像只嚇傻的鳥一樣一動不動,直到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她:韓枝青——你她娘的給我拿根扁擔(dān)過來!

        母親在糞坑里一通猛攪,身上臉上都濺滿了糞汁。然后,母親把扁擔(dān)一丟,一把揪住姐姐的耳朵:你妹妹怎么丟的?快說,賤人!姐姐又疼又怕,泣不成聲:“是我從廁所……廁所出來,就不見了,我……我也不知道……”

        母親的眼光迷茫而痛苦地在亂糟糟的院子里逡巡,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踉蹌地奔向“哼哼唧唧”的豬圈,在歪著一扇破舊柵欄的門口,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就沖了進(jìn)去。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壓倒了恐懼,姐姐也跑了過去,她看見污水橫流的豬圈里,滾著幾個胖乎乎的豬崽,體形高大的白色母豬正把尖尖的嘴在一個樣子很奇怪的豬崽身上拱來拱去。母親嘴里發(fā)出嚇人的“嗚嗚”聲,把手里的棍子狠命朝母豬身上掄去,抱起了被拱著的豬崽。姐姐全身都變得冰涼:母親抱著的哪是什么豬崽呀,就是妹妹韓玉青!此刻,她滿身污跡,閉著眼睛,小臉上滿是驚恐。

        韓玉青從小長大的那個灰撲撲的小院,在鎮(zhèn)上街道的背后,緊挨著一條河。小院的圍墻是黃土造就的,看起來毛毛糙糙;院子里有一株梧桐,下面栽著父親從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弄來的幾棵雞冠花。兩座房子,一間正房朝著大門,一間廂房略低些,也是黃土造就的,但都是磚鋪地,而且收拾得比一般農(nóng)家要整齊得多。

        韓玉青的童年時代常坐在這個小院里,院里靜悄悄的,因為豬圈已被挪到了外面,而養(yǎng)的十幾只雞呢,只要早上門一打開,它們就跑得沒了蹤影,甚至蛋都要下在外面,常常被淳樸的村人給送回來。母親坐在她旁邊納鞋底,梳著那時流行的“剪發(fā)頭”,短短的頭發(fā)襯著她的臉又圓又大,但韓玉青還是喜歡凝望她,她臉上有一種動人的憂郁,她的面容是溫柔慈祥的。不像父親,總是板著一張刀條臉,目光冰冷而嚴(yán)肅。韓玉青有些怕他。韓玉青感覺母親也怕他,只要他一回來,母親就忽然忙個不停,不讓自己有一刻的空閑。

        屋子前面那條不算小的河是韓玉青喜愛的。夏日黃昏,他們一家人總要在那兒呆上好多時間。河對岸的高坡上是一個屠宰廠,不時有拉滿豬的三輪車從河邊“突突”駛過,母親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但看到韓玉青一臉無辜地往那兒瞅的時候,母親的心便平靜下來。韓玉青經(jīng)常坐在河邊撈蝦,用一根把兒很長的漏勺,在河里撈來撈去。而母親和已上中學(xué)的大女兒則坐在她后面陪伴她。姐姐看書,母親還在納鞋底,但她卻常常停下手來,用憂傷而慈愛的目光偷偷瞅這個女孩。

        小韓玉青長得并不漂亮。她的整個右臉頰都是暗紫色的,不過她的下巴尖尖的,有一對小鹿般的大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要莫名閃過一絲驚恐,這讓人不由就產(chǎn)生了憐惜之情。此時,她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沉浸在釣蝦的樂趣里。

        她八歲上學(xué),時光過得又乏味又迅速。她每天走出小院,走上街道,走到對面商店后面的小學(xué)校。她走起路來左胳膊是架著的,跛了的右腿像鴨子的蹼一樣一擺一擺的,看起來很滑稽,但店鋪里沒人敢笑她,因為她爸爸是副鎮(zhèn)長,而且韓玉青本人也很乖巧,見人總要先甜甜地一笑。她學(xué)習(xí)一直很用功,在家里做完作業(yè)后,就描摹書本上繪的漂亮圖案,有時還要站在大門口朝河里望望。她的姐姐初中畢業(yè)后,輟學(xué)在家,替得了癱瘓病的母親料理家務(wù)。已有幾個媒人到家里給姐姐枝青提親,都被她婉言拒絕了。韓玉青扭過臉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姐姐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而且臉上都有那種動人的憂郁。

        韓玉青也接到一些同學(xué)的邀請,邀請她到她們家里去玩。她去了幾次后,就不去了。因為她看到他們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她一下子低下了頭,顯得十分拘謹(jǐn)。因此,她跟同學(xué)關(guān)系并不融洽。

        而且這種感覺隨著她上初中、又上高中,更加強(qiáng)烈了。別人異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她如芒在背,除了上廁所、吃飯就長久地呆在教室里,這使得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多少挽回了一些自信。

        在十八歲高二那年,她突然被一個男孩所吸引。他是高三的男生,是一個長得很帥但有些邪氣的男生。有一次在學(xué)校圖書館看書時,她正好坐他旁邊,他沖她微微一笑,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邪氣的眼光攫住了她的心。她坐在他身邊感到幸福,又感到不自在,還有一些苦惱。

        一個秋日的黃昏,她在學(xué)校門口的商店買本子,看見門外有個農(nóng)婦推著三輪車在賣蘋果,央求看門的大爺開了門,出去買了幾個蘋果。當(dāng)她提著塑料袋要進(jìn)去時,一抬眼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那個讓她心動的男孩,他還穿著紅白相間的T恤,很耀眼,此刻,他胳膊里還摟著一個她熟識的鄰班女孩,黃頭發(fā)、黑短裙,打扮得像個小太妹。他們一邊走,一邊大聲地笑著,看樣子是去學(xué)校上邊的飯館吃飯剛回來。韓玉青的臉驀地滾燙滾燙的,她扭頭就飛快地走了回去。

        本來走路時她的身體就左右搖晃,這下更厲害了,似乎偶爾一縷風(fēng),就能把她刮倒。同時,她的眼里涌滿了淚。但她使勁眨巴著眼睛,想把它們咽回到肚子里。

        她下決心退了學(xué),她的家人沒有反對,因為父親已經(jīng)調(diào)到別的鄉(xiāng)當(dāng)鎮(zhèn)長,姐姐也去鄉(xiāng)政府上了班,癱瘓在床的母親確實需要人照顧。她回家后,讓母親指點(diǎn)著織毛衣,盡管她的胳膊彎曲得不順溜,但她還是學(xué)會了織毛衣。

        離開學(xué)校的第二年,久病在床的母親與世長辭,這對韓玉青是個不小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回憶里不能自拔,看著母親用過的東西熱淚長流。作為平生第一件大事,她備嘗了噬人心骨的痛楚。

        過完母親的“五七”后,韓玉青的姐姐便幫她在街上開了一個小商店,賣煙和酒,這本來是韓玉青最不喜歡的東西,但姐姐卻說這兩種東西利潤大,有做頭。韓玉青便不吭聲了。街道上的商販對她都很客氣,她也十分殷勤地回報他們微笑,并且在他們要煙要酒時,她都是以進(jìn)價給他們。因此,韓玉青的名字在被前后不過長五百米的街道上響了起來。日子過得有條不紊、順風(fēng)順?biāo)摹?/p>

        不管生活有多少痛苦,但它終究是美好的。不是嗎?韓玉青意識到了這點(diǎn),因此她熱愛起了生活,眼前一點(diǎn)一滴的微小快樂都能令她心滿意足。比如:養(yǎng)的梔子開花了;買了一條漂亮的頭巾;甚至聽到久違的布谷鳥叫聲……啊,這一切都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呀!

        韓玉青喜歡上了織毛衣。她覺得在安靜整潔的小店里,一邊聽著錄音機(jī)里放出的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一邊織毛衣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她織毛衣的速度比原來快多了,雖然別人看著她那樣覺得怪里怪氣,但韓玉青卻從毛線在指上飛舞的感覺中體會到舒心和愜意。她還喜歡看書,在書里不僅體會到各種各樣的人生,也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自己的文學(xué)修養(yǎng)?!皽肥迨灞淮蛩懒?,多可憐呢……”,她為斯陀夫人筆下的老黑奴流著淚,同時慶幸自己沒有受到那樣的遭遇,便會長喘一口氣,看著門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心中就懷著隱隱約約的甜蜜、憧憬和希望。

        當(dāng)然街上那些懷著同情憐憫之心的鄰居,對這點(diǎn)是不了解的。韓玉青的右臉頰是紫色的,而且還跛著一條腿。但她很注重儀表,她的頭發(fā)染成跟她膚色很相配的酒紅色,臉常常被玉蘭油弄得亮亮的,口紅也涂得很得體。衣服整潔如新,在街上悠閑地走來走去——人們難免會對她竊竊私語,覺得她的身材應(yīng)該跟蓬頭垢面、萎靡不振劃上等號。韓玉青也聽見了,但她毫不在乎,微笑著擺動著剛蓋住膝蓋的小格子裙。時光匆促流逝,她的情緒始終如一潭清水一樣安恬寧靜,她沒有意識到,這種幸福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

        但韓玉青真正喜歡上的卻是鎮(zhèn)上的禮堂。禮堂蓋了好多年,門楣上的五角星都看得不真切了,里面連椅子也沒有,只有一排連成規(guī)模的長水泥墩子。韓玉青就喜歡禮堂,是因為這兒經(jīng)常放電影,韓玉青對電影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受。當(dāng)?shù)S色的燈光落在潔白的銀幕上時,韓玉青瘦小的軀體就會渾身打顫,因為那白布馬上就要一派絢爛了。由于常去,門口的檢票員已經(jīng)跟她很熟了,他是個憨厚的中年漢子,每次都要讓別的工作人員把韓玉青引到合適的位置上。

        姐姐有時也陪她去看電影,但姐姐那時總顯得心不在焉,有時她還會瞌睡上一陣。韓玉青并不責(zé)怪姐姐,她覺得姐姐有權(quán)利那樣做。何況姐姐正跟信用社一個姓王的小伙子談戀愛。這是正常的,韓玉青瞥向打著盹的姐姐,從銀幕中灑出來的撲朔迷離的光照在她臉上,使她看起來很疲憊。如果我是那個姓王的哥哥,姐姐就會很精神,可惜我不是。韓玉青憐憫地?fù)ё×私憬愕募绨颉?/p>

        韓玉青二十八歲的生日,是五月里陰晴不定的一天。姐姐親手炒的菜,姓王的哥哥也過來了,他是個體格健壯有一雙漂亮眼睛的小伙子,不愛多說話,看樣子性格很溫順。姐姐不停地給他挾菜,他怪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韓玉青。韓玉青微微一笑,她為他們的親熱樣子而高興。午飯后,姐姐收拾了碗筷,就和王哥哥一塊兒走了,韓玉青坐在樹蔭下,手里拿著一片毛活,織了兩針,卻把它往腿上一放,靠在棕色的藤椅上,眼睛長時間地盯著密實綠葉中的石榴花,臉上若有所思。

        韓玉青的臉相一直沒有多大改變,只是小賣店的奔波,讓它瘦了些。她酒紅色的頭發(fā)細(xì)細(xì)軟軟,光澤很好,披在臉頰邊,讓她多了一份委婉。

        她凝望著紅艷艷的石榴花,任憑毛活從手中滑落。她惆悵地想:時光匆匆,一晃三十年就要過去了。我還能再活一個三十年嗎?

        同年秋天,鎮(zhèn)長進(jìn)行了人事更迭,原來長期呆在這個崗位上的鎮(zhèn)長,是個高大結(jié)實、和藹可親的人,為小鎮(zhèn)上的人們所熟悉。但是聽說他上升了,去市里的一個部門當(dāng)了局長。小鎮(zhèn)上的人們對這次變動議論紛紛,倒并不是說剛走的人多么叫人留戀,而是新來的鎮(zhèn)長——是個女的!

        斗轉(zhuǎn)星移對小鎮(zhèn)上的人們似乎影響不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日子照舊過得安閑緩慢。男人還被女人稱作“外人”,女人還被男人稱作“內(nèi)人”,只在家擔(dān)水、掃地、做飯、帶孩子,在外面吃苦流汗、拼打賺錢的事都理所當(dāng)然由男人去做。如果哪個女的經(jīng)常在小鎮(zhèn)上拋頭露面,是會遭人非議的!所以就在這一潭靜水似的環(huán)境中,女鎮(zhèn)長的到來無疑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男人們不服氣地談?wù)撝?,女人們忌妒地嘟囔著,?zhèn)長來到鎮(zhèn)上的那天,鄉(xiāng)政府門口可以說是人山人海。鎮(zhèn)長的車離大門口還有五百米,就停下來了。鎮(zhèn)長下了車,昂首闊步地向前走來。人群不約而同發(fā)出“咦”的一聲,因為要不是鄉(xiāng)辦公室主任雷占全那一臉討笑的介紹,人們可不會把這個陌生人當(dāng)作鎮(zhèn)長。因為,鎮(zhèn)長,女鎮(zhèn)長,應(yīng)該穿得華麗端莊,像皇后一樣,誰知來的鎮(zhèn)長短頭發(fā)、高鼻梁,臉上棱角分明,走起路來腰板挺直鏗鏘有力。哪是什么女鎮(zhèn)長,分明是個“男”鎮(zhèn)長呀!

        鎮(zhèn)長舉行完她的揮手動作,就氣宇軒昂地進(jìn)鄉(xiāng)政府大院了。人們這才慢慢散開,低聲議論著,男人們互相開著玩笑,說鎮(zhèn)長比咱爺們還像爺們!女人們則“嘰嘰嘎嘎”笑著,把一顆酸溜溜的忌妒心從嗓子眼放回到肚子里。

        韓玉青沒去歡迎鎮(zhèn)長的到來,但左鄰右舍傳過來的話已經(jīng)讓她的耳朵起了繭子,這幾天,“鎮(zhèn)長”成了熱門話題,人們越說越興奮,而且話題已經(jīng)偏離中心了:“以后叫她假男鎮(zhèn)長,更確切。”——這是風(fēng)騷的錢美鳳在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錢美鳳今年四十多歲,但打扮的一點(diǎn)也不比街上的小姑娘差。燙著個“麥穗”頭,穿著緊繃的紅上衣,黑色的小喇叭裙。誰都知道錢美鳳和政府里的雷占全有一腿,要不,錢美鳳的毛巾被、被罩、床單什么的會賣得那么快?“人長得丑無所謂,可是男的長得像女的,女的長得像男的,那就麻煩了,沒有該有的魅力呀!你瞧鎮(zhèn)長硬邦邦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喜歡她?”錢美鳳不屑地說。

        “可是,”韓玉青插嘴說,“聽說她結(jié)婚好幾年了!”

        “這我能不知道?”錢美鳳不滿地瞪了韓玉青一眼,示威似的搖了搖她滿頭的波浪卷,又接著嚷道,“她的男人開始可能會對她感點(diǎn)興趣,因為畢竟她長得不是一般人嘛??墒沁^去個一兩年,早就膩歪了,恐怕碰都不想碰。”“是呀,像你這樣的人才想碰呢,一碰都酥了?!遍_煙店的劉興擠眉弄眼地說,聽著的幾個人轟一下笑了。錢美鳳“啐”了劉興一口:“呸,小心你老婆今晚把你踢下床!”人們笑得更歡了。“唉,說正經(jīng)的,鎮(zhèn)長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樣?怎么會看上她呢?”“鎮(zhèn)長的男人嗎?”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說,原來是雷占全,估計是來找錢美鳳買東西的,人們馬上用畢恭畢敬的神態(tài)看著衣冠楚楚的雷占全:“鎮(zhèn)長的男人是個研究生,馬上就要來咱這里實習(xí)了,在林辦掛職?!?/p>

        韓玉青的好奇心從一份變成兩份。女鎮(zhèn)長、研究生……這都是離她很遙遠(yuǎn)的事情。她坐在自己的小店里,看光影在門外斑駁陸離,不由得心生悵惘。

        韓玉青終于見到了女鎮(zhèn)長,是在她鎖上門、一拐一拐地往家走時,隔壁賣衣服的吳君正坐在門口嗑瓜子,朝她呶著嘴說,瞧,咱們的女鎮(zhèn)長!“哪里?”“跟錢美鳳談話的那個?!表n玉青看了看,納悶地說:“哪個?”“唉呀,好幾個人,你鬧不清了吧?就是那個高高的、穿黑西裝的那個。”吳君撇撇嘴。錢美鳳的店也就二百來米,韓玉青的眼睛清澈有神,她看得清清楚楚,卻怎么也不能把那個個子很高、身體沒有曲線,臉部輪廓粗硬的人跟“女鎮(zhèn)長”聯(lián)在一起?!霸瓉磉€有長得這么像男人的女人呀!”韓玉青覺得自己開了眼界。不知鎮(zhèn)長愛人長啥樣,估計是五大三粗型吧,要不跟鎮(zhèn)長不匹配。韓玉青和吳君說著話,眼睛卻還不時好奇地落在鎮(zhèn)長身上?!安皇?,”吳君搖搖頭,“她老公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個讀書人?!?/p>

        韓玉青第二天就見到了鎮(zhèn)長丈夫,那時她吃完午飯剛回來,陽光陰晴不定地照在路上,韓玉青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她在走上街道的功夫,碰見了屠戶范有缸,范有缸長得像一口缸:又高又胖,滿臉油光,他是要回馬路對面的家去。韓玉青本來想跟他拉開距離的,可是范有缸卻偏偏慢下流星般的步子,和韓玉青并排走著。韓玉青知道熱情豪爽的范有缸是想照顧她,于是只得極不情愿地拽著左腳往前走著,為了平衡身體,她的胳膊一掄一掄的,這樣顯得她個子更加矮小,步態(tài)卻呈滑稽的大模大樣。

        范有缸卻忽然喊道:“那不是鎮(zhèn)長丈夫嗎?”

        韓玉青的窘勁消失了,她急切地問:在哪兒?范有缸這回壓低了聲音,甕聲甕氣地:“騎藍(lán)摩托車的那個?!?/p>

        韓玉青順著范有缸的腦袋望過去,果然看見一輛深藍(lán)色和銀灰色相間的電動摩托車緩緩駛過來。車上的人兒,穿著咖啡色的衣服,臉是圓的,說不上英俊,但卻溫文爾雅,尤其是臉上那種淡淡的落寞更是讓他有了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

        星期五這天下午,韓玉青比平常晚了半個鐘頭關(guān)門,因為晚飯由姐姐做。她邁著悠閑但別人看起來仍很沉重的步子回到家,碰見姐姐在澆院子里的石榴樹。不知怎么,韓玉青覺得姐姐是在等她。果然,姐姐立馬就朝她走過來,壓低聲音說:“家里來客人了?!薄笆菃?在一樓客廳?”“不,在二樓。”現(xiàn)在她們家已蓋起了漂亮的二層小樓。平常是姐姐住上面,韓玉青住下面?!皝淼氖钦l啊?”“鎮(zhèn)長和她愛人。”“噢,”韓玉青頓了一下,“那我……”“你先去換套衣服吧。”

        于是韓玉青進(jìn)了一樓的臥室,換上了姐姐為她買的米色帶棕色豎道的西服。姐姐總是買豎條紋的衣服給她,說這樣顯得她身材好看,韓玉青不喜歡這樣的衣服,覺得像個斑馬,可是當(dāng)她看鏡子里時,覺得自己似乎真的高了一點(diǎn)。也許姐姐說得對。她嘆了口氣,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白凈的臉,烏黑的頭發(fā),明亮的帶著一些憂傷的眼睛……自己長得不算難看,如果身材……韓玉青又嘆了口氣。這時姐姐又來叫她,韓玉青在床上頹然地看著她,姐姐滿懷憐憫地看著妹妹,摸摸她的頭說:“你不想過去就算了?!?/p>

        不,我過去!韓玉青在門關(guān)上的剎那,臉色潮紅。她脫掉條紋衣服,換上自己喜歡的淺紫色毛衣。她很快地走過廊道,走上樓梯,就在她走到二樓口時,忽然停住了,她悵惘地往燈火通明的客廳瞅了一眼,便踅過身慢慢走下樓來。

        她坐在臥室的桌子前,拿拿書,拿拿塑料花,心煩意亂。她拉開窗簾,往外看,但什么也沒看見。她就這樣呆站著,腦子一片空白。直到有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她才回過神,“啪嗒”一下熄滅了電燈。

        她隱在窗簾后面,屏著呼吸看到姐姐和鎮(zhèn)長的背影沉沉走過去,然后是鎮(zhèn)長愛人的,他咖啡色的衣服散發(fā)出溫暖的氣息,韓玉青的眼眶濕潤了。她看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姐姐回來時,韓玉青正坐在一樓的小客廳看電視。姐姐喜氣洋洋:鎮(zhèn)長兩口子人挺好的,熱誠又和氣,沒一點(diǎn)架子,什么時候我們也得回訪他們一下。韓玉青用遙控器換著頻道,目不轉(zhuǎn)睛地說好,又不經(jīng)意似地問:“鎮(zhèn)長叫鄭……鄭什么來著?”“鄭海紅,你不知道?”姐姐奇怪地反問。韓玉青笑了一下:“我記不清了,那她……愛人呢?”“叫羅文輝?!闭f到這兒,姐姐呵呵笑了:他們倆好像長反了,女的粗粗咧咧,男的卻文文靜靜,不過倆人倒是挺和善的,等爸爸下周回來我們過去拜訪。

        第二天吃罷晚飯,姐姐帶著韓玉青去參加農(nóng)村信用社的中秋聯(lián)歡會。姐姐容光煥發(fā)地和男朋友坐在一起,韓玉青坐在最后一排。八點(diǎn)鐘的時候,作為晚會地點(diǎn)的會議室突然掌聲四起,韓玉青納悶地抬起頭來,原來是鎮(zhèn)長帶著幾個人進(jìn)來了。韓玉青的心怦怦跳著,直到看見后面的人是副鎮(zhèn)長時,才鎮(zhèn)靜下來??墒堑孺?zhèn)長講完一段冠冕堂皇的話,晚會剛開始時,韓玉青卻發(fā)現(xiàn),鎮(zhèn)長愛人羅文輝從后門走了進(jìn)來,并且順勢坐在了自己左邊。

        韓玉青怔住了,身子在長條椅上不由自主扭動了一下,她太矮了,兩條腿撐不到地面,腳也跟著身軀晃蕩著。羅文輝驚奇地打量她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便把目光移向布置的花花綠綠的臺子上。

        當(dāng)音樂震耳欲聾響起時,韓玉青才偷偷地瞥了羅文輝一眼。他的頭發(fā)很黑,有些長,蓋住了額頭。他的鼻子和嘴巴有些扁寬,使得他的臉不那么英俊,但他白凈的、有柔軟質(zhì)感的皮膚和安靜的性格卻讓他有了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他穿著深藍(lán)的夾克,沒拉拉鎖能看見里面穿著的棗紅色毛衣。他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胸肌鼓鼓的,看上去飽滿結(jié)實。

        韓玉青面色發(fā)紅,梳得整整齊齊的童花頭已有汗珠滲出。羅文輝始終那樣坐著,跟韓玉青幾乎肩挨著肩,他身上有什么味兒絲絲悠悠飄過來,縈繞著韓玉青小小的身軀。

        “愛有幾分能說清楚,還有幾分是糊里又糊涂——”臺子上兩個男女深情對唱著。韓玉青臉色蒼白,左手緊緊捏住右手的中指,整個人像一枚釘子,要嵌進(jìn)椅子似的。她站起來,一眼也不敢看他,拉開椅子,出去了。一會兒她就回來了,仍和剛才一樣坐下,姿勢如舊。

        當(dāng)她把臉扭向臺子上時,感覺到羅文輝在看她,于是不由自主就轉(zhuǎn)過頭。羅文輝果真是在看她,當(dāng)韓玉青的眼光和他的交纏在一起時,他矜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深邃而明亮。韓玉青的心頭騰起莫名其妙的酸楚、甜蜜還有醉意。

        演出快結(jié)束的時候,姐姐走了過來,先跟羅文輝說了幾句話,又告訴韓玉青自己晚點(diǎn)回去,讓她先走。姐姐走后,羅文輝疑惑地問:你是她妹妹?韓玉青臉紅了,羞愧地點(diǎn)點(diǎn)頭。羅文輝若有所思地把胳膊放在長條桌上,卻不慎碰著了旁邊的手機(jī),“哧溜溜”往下掉。韓玉青叫了一聲,兩人同時側(cè)身抓手機(jī),羅文輝先抓到了,他自嘲地沖她笑笑:謝謝!

        此刻他們的肩膀挨在一起,韓玉青聞到他身上清新迷人的香味。她繃緊了身子,喘不上氣,她呆坐著,直到羅文輝的肩膀似乎挪開。她把椅子往后一拉,又輕輕站起身走了出去。

        這是個安靜的鄉(xiāng)村秋夜,天穹矮矮地籠在頭頂,星星閃著明亮柔和的光輝。有游走著的風(fēng),是涼的,但韓玉青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她只是悶頭走著,臉頰滾燙滾燙。偶爾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她的胸脯急劇起伏著,嘴巴發(fā)出憤怒般的呼吸。

        在踩上一塊石子就要滑倒時,她停住了,懵懂地看著灰暗的街道和白慘慘的路燈。四周空寂,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不斷打著寒顫,感到自己精心筑就的安恬堤壩剎那崩潰時的絕望。她的嘴唇哆嗦著,滑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

        “羅文輝!文輝!文輝!”

        如癡如醉的深情和痛苦讓她暈眩,她強(qiáng)打起精神,晃晃悠悠地往家走。

        剛才他的眼光是多么明亮啊,里面貯藏了很多內(nèi)容,她輕易就跌了進(jìn)去。而她呢,難道望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神不是迸發(fā)出更為燦爛的火花嗎?

        她垂下憂思深重的頭,又一次回憶跟他肩膀相依的情景:那種十分舒服的顫栗,還有他身上新鮮的味兒……于是她又停下來,紫色的臉仰起來,看著滿天眨巴著眼的星星,灰心絕望地喃喃著:哎呀!哎呀!

        她機(jī)械地邁動著雙腿,感覺路變得無限地漫長。她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高一聲,低一聲地踩在街道上。她是多么茫然無措。

        打開家門,她癱軟在沙發(fā)上,木呆著一張臉,吞吐著涼颼颼的空氣。然后,挪到臥室,看著盛開在繁茂葉叢中的梔子花,潔白晶瑩。她掐了一朵,鼻子湊上去想聞聞香氣。馬上就又把它扔到地上。晚會結(jié)束了,一切也都該結(jié)束了!花的香氣跟她又有何干?

        她走到窗邊,向外望著。爬滿綠藤的圍墻黑乎乎的,四圍岑寂,星星在天空閃爍。它們不知道韓玉青是多么軟弱、有氣無力!她臉頰發(fā)熱,腦袋里卻像灌滿了風(fēng)的峽谷,無奈和絕望被風(fēng)吹成不能釋懷的哀愁?!皳沃图垈悖?dú)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幾行詩在心頭掠過,耳畔回蕩起晚會嘈雜的音樂。她又一次見到羅文輝溫文爾雅的形象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倦意涌上來,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七點(diǎn)鐘的時候,姐姐過來問她吃什么飯。韓玉青看著剛起床的姐姐蓬頭垢面,卻粉白著一張臉別有風(fēng)味時,酸溜溜地說:無所謂,什么都行。

        姐姐打著呵欠:“好吧。對了,吃完飯咱去鎮(zhèn)長家一趟,爸這周回不來,他讓咱們先去。趁著今兒星期六,咱倆趕緊走一趟。你收拾收拾,我出去買豆腐腦和油條。”

        哼,我才不去呢!韓玉青對著姐姐的背影嗤之以鼻,而且故意用手把頭發(fā)揉得更亂。所以,等姐姐回來責(zé)問她時,她平靜地說:我去不了鎮(zhèn)長那兒,因為要來身子,這兩天一直失眠,心煩意亂的……我實在不想去……

        “那好吧,你在家里呆著。不過你的臉色又青又黃的,我給你找點(diǎn)藥……”姐姐的聲音帶著愧疚。

        “不吃藥,多喝點(diǎn)水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忙你的吧!”

        姐姐走后,韓玉青坐在沙發(fā)上翻看雜志。她為自己有如此堅定的意志沾沾自喜。她翻了幾頁,只看到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字和兩張黑乎乎的照片,就扔下雜志,站到窗邊,看著陽光撒在地上,隨著樹影水一樣流動著。她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大概過了一個鐘頭,姐姐回來了,帶著滿意的表情。韓玉青和她道了別,就往自己的小商店走去。

        她的頭仰得高高的,眼睛直視前方。她覺得自己高傲無比,胸中似乎聚集了萬丈雄心。

        鳥兒在空中唱著,行人在路邊說說笑笑。韓玉青胸中又涌出得意的感覺,一輛自行車響著鈴鐺從她身旁掠過,騎著自行車的人橢圓臉兒,架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很像羅文輝啊!韓玉青不由就慢下了腳步,退去的海浪又洶涌澎湃地涌上來。韓玉青驀地有了個想法:去羅文輝那兒!

        她幾乎是渾身哆嗦著回到家,換了件天藍(lán)顏色的風(fēng)衣,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來。她走得很急,仿佛被誰攆著似的,渾身燥熱,悶著頭,誰跟她打招呼她也看不見,誰跟她說話她也聽不見。她連呼帶喘地走到鎮(zhèn)辦公樓后面的家屬區(qū),站在一樓中間的那扇淡黃色門前,羅文輝就住在這兒,她知道,對此也很熟悉:原來爸爸未調(diào)走之前,也在這兒住過。

        淡黃色的門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韓玉青感到陣陣寒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她想走,但腿跟長在了地上似的。后來她一咬牙:死的活不了,活的死不了!屈起手指敲響了屹立在眼前的門。

        羅文輝的半個身子露了出來,他披著一件灰白的夾克,很是耀眼,周圍的一切黯淡下來。他微微探起下巴,似乎不解地望著她。

        “那個,我姐姐剛才……來……”韓玉青結(jié)結(jié)巴巴地,她精心準(zhǔn)備的詞句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她看了他一眼,接觸到他明亮的眼睛,像被什么燙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去。

        “哦,你姐姐……韓枝青……韓玉青,進(jìn)來進(jìn)來!”韓玉青邁過很低的門檻,卻像跨過了難以逾越的天塹。屋里光線昏暗,還如她父親那時的擺設(shè)。里面靠墻一溜棕紅的矮柜,外面左右兩邊擺著沙發(fā)。不同的是矮柜上除中間擺著的電視機(jī)外,兩邊都是書和筆記本。沙發(fā)也換了罩子,原來是橘黃色樹葉圖案的,現(xiàn)在變成一水的草綠色。

        “那個,剛才有人打電話找姐姐,好像很急,所以,我就……”韓玉青停住,她不知道該怎樣往下說。羅文輝和她面對面站著,她覺得他那幽深明亮的眼睛早已看穿了她。她像一只偽裝的狐貍,露出了尾巴?!敖酉聛硭麜鯓?嘲笑、譏諷,管他呢!”她橫下心來,微仰起頭,挑釁地看著他。但是他的眼睛里貯滿了笑意:

        “坐啊,坐下吧!”

        韓玉青也笑了一下,沒說話,他們兩人對看著,然后,各自后退一步,坐下了。韓玉青想起哪個電影里的鏡頭:談判崩裂,敵我雙方劍拔弩張,而后有人說了一句調(diào)和的話,局面緩和,雙方又回到原位。

        “剛才你姐姐韓枝青來,我還問起你呢,她說你不舒服,你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嗎?”

        “是的,”她囁嚅著,像犯了錯,“本來應(yīng)該來拜訪你……你們的,可是身體不舒服……有電話找我姐姐,似乎挺急的,所以我就……很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他鼻子里很輕地哼了一聲,語氣顯然很平靜:“沒什么。這是個亞健康時代,誰都有病。只不過有的在表面,有的在心里?!?/p>

        他的聲音低沉優(yōu)美,像凄婉的笛聲中,梅花落了一地,韓玉青心里涼濕一片。同時,她的自卑感奇怪地消失了。她帶著關(guān)愛的語氣說:“所以,我們要盡力使自己快樂?!?/p>

        羅文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亮光,他的嘴巴張了張,但什么也沒說。他的一只手隨意地放在小腹上,一只手環(huán)著扶手邊,這樣更顯得他的胸膛結(jié)實而溫暖。

        韓玉青知道這一切打動了她的心。她專注而茫然地朝他看著,頭暈暈乎乎的,像在夢里。后來還是羅文輝打破沉默:上次信用社的演出有點(diǎn)亂。韓玉青清醒過來,點(diǎn)點(diǎn)頭。點(diǎn)完了,她后悔:明明是想說還行來著,可是怎么出口就變了?

        沙發(fā)的盡頭窩著一本書,韓玉青拿起,驚奇地說:《紅樓夢》呀,你看的嗎?羅文輝淡淡地說是。韓玉青摩挲著皺巴巴的封面:我也喜歡看。為什么?羅文輝盯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因為,因為……韓玉青從來沒有和人交談過這樣的問題,“吭哧”了半天,才憋一句:因為那里面有深沉的憂傷。

        這話太不像韓玉青平時說的淺顯直白的話了,像是從另一張嘴里說出的。不過,韓玉青現(xiàn)在就覺得自己有兩張嘴,一張在外面,少言寡語,大半時間都閑置著;而另一嘴在內(nèi)心深處,對著羅文輝的臉,小嘴不停。

        “對,想不到你有這種見地,很深刻,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沒有明白,想不到能在這兒碰到知音,我真是太高興了。”羅文輝激動起來,“你……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能的,能的,只要你方便。”韓玉青緊張地回答,不眨眼地盯著他的嘴,生怕那些熱辣辣的話語從他嘴里飛走。他的兩張寬嘴唇厚嘟嘟的、肉肉的,看上去很……誘人;而且,他望向她的眼里似乎在燃燒著兩朵火花?!刑旎[之音在空中回蕩,繽紛艷麗的花瓣飄飄灑灑?!?,多么美好的時刻啊!韓玉青希望時光就此止步,可是那些無情的時光,流水一樣從韓玉青緊握的指縫里嘩嘩流過,真讓人痛惜得發(fā)瘋啊!

        “那個,你在這兒……還好吧?”韓玉青顫抖著聲音問。“還好,”羅文輝的眼向上翻,看著天花板,表情似乎陷入遐想之中。他一字一頓地說:是的,在這兒還好。不過,有些人理解不了我的工作,這也很正常,畢竟這是個小鄉(xiāng)鎮(zhèn)……對了,那個,這周鄉(xiāng)政府要組織旅游,你也去吧?!叭ツ膬?”“就咱鄉(xiāng)里的水晶坡,瞎玩的,允許帶家屬來,你去吧?”

        韓玉青還沒來得及回答,門被敲響了,羅文輝過去開了門,外面光線很亮,白花花的,韓玉青有些暈眩。她記起以前自己在這個屋里住著的時候,似乎沒這種感覺。門外站著的瘦高個男人,臉上掛著殷切的、迫不得已的笑:趙……趙鎮(zhèn)長在嗎?羅文輝客氣地問:你是?男人熱情地說:“我是靠山村的村長,今天來鄉(xiāng)里辦事,沒見到鎮(zhèn)長,想來拜訪一下。”羅文輝說:“她十點(diǎn)鐘去縣里開會了,明天才能回來。你進(jìn)來吧?”村長擺擺手,從提包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紅塑料袋,遞給羅文輝:今年自家產(chǎn)的新小米,可香呢,拿一點(diǎn)給你們嘗嘗。

        羅文輝推辭著,但是村長探身把小米往屋里一放,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羅文輝搖搖頭,把小米掂進(jìn)屋隨手往柜子上一擱,轉(zhuǎn)過臉說:唉,不收不行,收了也不行!韓玉青熱辣辣地看他一眼,抿嘴一笑。她起身告辭,羅文輝眼睛濕漉漉地挽留她,韓玉青真不想走,可是她的自制力占了上風(fēng)。她跨出門去,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掉在這兒了,空空落落的。羅文輝灰白色的身影映在淡黃色的門上,像用色大膽的油畫。韓玉青努力挺直著身子,走了幾步,含情脈脈回過頭,如同撞上了一塊頑石——那門已經(jīng)嚴(yán)絲合縫地關(guān)上了。

        韓玉青悶頭快步走著,紫色的右臉頰也似乎跟著急遽地抖動。她渾身燥熱,像有火從里面往外燃燒一樣。同時,她的心里充滿憤怒和甜蜜。

        她沒有回小賣店,也沒有回家,而是從街道的另一條路,走到了河對面的堤岸。那兒有落著一層樹葉的道路和寂寞的石凳,給她發(fā)熱的腦袋提供了思緒飛揚(yáng)的舞臺。

        他的眼睛看著她時,是多么明亮濕潤啊!她情不自禁就陷進(jìn)去,渾身麻酥酥的。可是他剛才在送自己時,為什么臉上那么冷漠,甚至那么快就把門關(guān)上了呢?她的心里又涌出一陣憤怒和無可奈何的傷心。

        她沿著堤岸走,腳步啪嗒啪嗒響在水泥路上。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兩邊各有一摟粗的楊樹,地上是黃綠相間的茂密小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擺著身子。水在斜的堤岸下靜靜地流著。

        韓玉青感到心力交瘁,五臟像被挪了位。啊,如果眼睛一閉,縱身一跳,在河水中經(jīng)過簡短的掙扎后她就又會獲得安寧,永恒的安寧——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她要的不是一了百了,而是讓人感到愉快、感到希望的安寧,就像陽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的場景。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韓玉青又振作起來。有點(diǎn)涼意的風(fēng)撥弄著她的頭發(fā),把她心頭的浮塵一點(diǎn)點(diǎn)吹去。生活依然美好,不是嗎?她對不可得到的幸福又充滿渴望。

        林間小路蜿蜒如帶,飄向遠(yuǎn)方。一棵一棵白楊樹沉默地站立,樹葉間露出藍(lán)得很憂郁的天。韓玉青坐在茸茸的草地上,兩手抱著膝,頭就垂在膝蓋上,背上突出的那塊高高隆起。她一動不動,直到天色慢慢暗下來。

        大家在水晶坡這兒玩得很開心。水晶坡,其實不是坡,是幾座連綿的小山,就在鎮(zhèn)后面二三里的地方。水晶坡最下面是一條水渠,水渠修得很整齊,但里面只是一些亮汪汪的濕泥。過了水渠沿著坡勢很緩的小路上去,便是水晶坡了。它是由三座小山組成的,像豎起來的巨大貝殼。

        走到半山腰,便是一片平地,長滿了短短的野草,中間夾雜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金黃色野花,香氣撲鼻。八個人驚叫一聲,便在草地上躺的躺,坐的坐,大呼小叫開了。

        看不見人頭攢動,聽不見市聲喧囂,韓玉青的心被潔凈的山風(fēng)吹得又干凈又快活。她偷偷打量羅文輝,他正站在離她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朝山腳下望著,背影襯著瑩藍(lán)瑩藍(lán)的天,讓韓玉青鼻子發(fā)酸。

        韓玉青的旁邊是鎮(zhèn)婦女主任,她是個和藹的中年婦女,胖胖的。此刻她正關(guān)切地問韓玉青是不是減肥了,韓玉青莫名其妙地?fù)u搖頭。婦女主任寬容地笑了笑。韓玉青懵懵懂懂的,不知道這幾天在她身上起了變化:她的圓臉已變成了尖下巴,臉色晦暗,但幸虧她佝僂著腰,人家看不出來。

        婦女主任禮貌地稱贊韓玉青打扮得漂亮,她好像聽見了,神情恍惚地沖婦女主任點(diǎn)點(diǎn)頭。婦女主任又笑了笑,起身朝后邊高談闊論的幾個年輕人走去了,他們是鎮(zhèn)政府里的單身,有個剛分來的麻稈一樣的人正在激昂地發(fā)表演講:像水晶坡這種有著極其豐厚資源的地方,卻擱置不用,真是暴殄天物!立刻有個女孩尖叫道:就讓那些水晶沉睡吧,要是這兒開發(fā)了,我們這兒就變成烏煙瘴氣的垃圾堆了,不能以犧牲生態(tài)來發(fā)展資源!可是麻稈還在理直氣壯地發(fā)表自己的學(xué)說,還問其余幾個人是不是。這是在野外,不是在辯論現(xiàn)場,于是大家都裝作對他的大道理十分認(rèn)同的樣子,不住點(diǎn)頭,包括剛到場的婦女主任。

        所以,沒人注意到韓玉青。此刻她還是癡癡盯著羅文輝的背影,不舍得離開,仿佛那個中等身材、穿著棕色夾克的背影,是她所有溫暖和夢想的所在。

        這樣大概過了有一刻鐘,那幾個唧唧喳喳的年輕人離開這兒,爬上了地勢最為險峻的中間“貝殼”,從下面看,像小鳥似的分布開來,這兒啄啄,那兒啄啄的。羅文輝慢慢堅定地轉(zhuǎn)過身,朝韓玉青走來,蹲到她面前,說:韓玉青,我們就在這兒的小土坡上挖水晶,好不好?

        韓玉青疲憊的臉上,頓然開出一朵新鮮的笑。

        他們蹲在小土坡上,用手慢慢刨著松軟的土?!斑@里面有水晶嗎?”羅文輝疑惑地問。韓玉青正對著他,她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麝香般的氣息:“我不知道,我沒來過,他們都說有?!薄澳菓?yīng)該有?!绷_文輝撿起旁邊的石塊,在他刨出的小坑里接著往下挖,一會兒他叫起來:真的有水晶啊,你看——他手里擎著一枚白白的一指來長的東西。韓玉青看了一眼,高興地說:呀,真是的,真是的!她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仔細(xì)看水晶:像一枚小火箭,這里的土真神奇啊!“是啊,”羅文輝感嘆著,他大方地說,“造物主是神奇的。喏,我把它送給你了!”韓玉青的臉蛋一下子通紅,染上了一層光暈,她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羅文輝,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莊重地接過來,把它握在手中——像握著她幻想中的幸福。

        他們看了一眼,坐直身子不說話了,只有對面山上同伴的聲音隱隱傳來。然后,羅文輝柔聲問:你……你的背……是天生的嗎?韓玉青張了張嘴,她的嗓子眼像被堵住了,半天才說:那個,我小時候……被豬叼進(jìn)了豬圈,不知怎么就成這樣子了。羅文輝看著她,也想了半天才接著說:你受過很多苦吧?他的話帶著溫柔的力量,打動了她的心,韓玉青哽咽著說:還行,不過,我最喜歡黑夜,因為看不到人們的表情……不過,我一直努力使自己快樂……是的,就比如跟你在一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忽然停下來,舉起兩手像貓那樣往前一撲,撲在他懷里。她的右手緊緊勾著他的脖子,同時,她嗚咽著,發(fā)出哀切而綿長的哭聲,仿佛有什么壓抑著的東西隨著這哭聲流溢出來了。

        羅文輝沒有動,背朝后仰著,右手使勁撐著土坡,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他兩只冷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遠(yuǎn)處,半天才收回眼光落在胸前韓玉青身上:很寬的肩膀,中間突起一個腦袋,沒有脖子,頭發(fā)亂糟糟的,背上鼓起一個大包,此刻她正痛哭著,身子一聳一聳,加上穿的土黃色的外套,簡直像一只癩蛤蟆,是的,癩蛤蟆!那是他最厭惡的東西。

        你這是干什么?他憤怒地吼叫著提住她外邊的那只胳膊,再使勁一推她里邊的肩膀,韓玉青的嗚咽聲沒停便骨碌碌滾下坡去。

        韓玉青趴在草地上,頭漲得無邊無際。她什么也想不了,腦子里一片嗡鳴,像突然斷電的車間,機(jī)器停止了,空氣里卻還彌漫著余音。大腦被什么給封閉了。但她知道剛發(fā)生的事。他的焦躁與憤怒,他毫不留情地一推,他三步并作兩步的逃離,這一切都是他對她的鄙夷。她所有的精致如青花瓷的幻想在這一刻粉身碎骨。她聽見自己心臟炸裂的聲音,“啪”得一聲,像煙花那樣炸裂開來,她知道自己徹底完了,像個溺水的人一樣掙扎著,越陷越深,已經(jīng)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她痛恨著自己,也可憐著自己,松開疼痛的右手,看到手心里汩汩流著血,是那枚小火箭形狀的水晶,原來它不是什么美麗的見證,它只是一把匕首,鋒利尖銳……韓玉青的肚子貼著草艱難地趴著,伸出疲憊的左手,手腕處有一個銀鐲子,她把銀鐲子向臂膊上拉了拉,就把那水晶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下去。

        血無聲無息地流到草地上,把幾棵蒼黃的草粘接到一塊。韓玉青一動不動地趴著,頭枕著左胳膊,右胳膊向前伸著,睡熟了一般。一片樹葉從山頭飄下來,旋轉(zhuǎn)著落在她的背上,無聲無息。草們擎著風(fēng),花兒帶著芬芳,陽光在地上畫著它的象形文字。沒什么兩樣,鮮艷的花朵散發(fā)出甜美氣息,依然在溫情脈脈地微笑著。

        院萍,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箱上的羽衣》、《漂泊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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