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偶為世人賞，移之置高堂。雨露失天時，根株離本鄉(xiāng)。雖承愛護力，長養(yǎng)非其方。冬寒霜雪零，綠葉恐凋傷。何如在林壑，時至還自芳?！鄙蠈W時讀到陳汝言的這首《蘭》詩，筱雨覺得自己的觀點與古人不謀而合，而暗暗激動，不由自主就記住了整首詩。筱雨喜歡養(yǎng)花，卻唯獨不敢養(yǎng)蘭。她以為蘭生幽谷，品質(zhì)高潔，傲骨凜然，不被俗人所近，自己這種粗疏之人，如何能養(yǎng)得好蘭花?況且，大自然萬物生存的法則各有其道，人們又何必牽強，皆遂人愿呢?只要能安然生存、自然繁衍。不管深山幽谷，還是市井花園，都是它們生生不息的家園。雖然沒有養(yǎng)蘭，但家中有君子蘭、米蘭、吊蘭這些沾了“蘭”字的花草，筱雨覺得也足夠聊以自慰了，她是那種很容易滿足，而且單純得像山澗溪流一樣清澈見底的女人。

筱雨的生活似乎與君子蘭有某種契合，隱隱地藏在骨子深處，起初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上世紀80年代初期，君子蘭以驚爆價格沖擊大陸時，一盆幾十元、幾百元的君子蘭，身價倍增，能賣到幾萬元，甚至十幾萬、幾十萬元一盆，而被譽為“綠色金條”。只聞其聲未見其形，當筱雨在黑板報角落見到君子蘭的簡筆畫時，不由愣愣地呆想，身價如此昂貴的花是怎么養(yǎng)起來的呢?光陰荏苒，1990年春天，筱雨帶著丈夫承洋去看望大姨，大姨家的兩盆君子蘭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欣喜異常，凝神觀賞君子蘭那墨綠的葉片，脈絡(luò)清晰，挺拔油亮，層層舒展，劍一樣整齊地排列著。君子蘭剛毅的株型讓她怦然心動，臨走時她堅定地抱走了一盆，帶回自己新筑的小巢。“君子蘭是花中君子。好好養(yǎng)著，我盼著明年抱外孫”，對于大姨的話筱雨沒有上心，那會兒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花上呢。

筱雨像得了寶貝，天天殷勤地照料它，澆水、施肥，松土，擦拭葉片，仔細觀察每片葉子的長勢，也許冷不丁就能在哪兒躥出花劍來呢!因筱雨愛花。承洋也找到了寵她的理由，到朋友同事家串門，總想著弄回一枝竹節(jié)海棠或一節(jié)橡皮樹，甚至一棵法國吊蘭，都讓筱雨高興半天，偶爾帶回整盆的家里沒有的花，就更讓她喜出望外了。狹小的陽臺很快就擺滿了花盆，成了筱雨的小花園。溫暖的小巢里花香不斷，筱雨每天哼著歌，像自由的蝴蝶翩然往來穿梭于自己的天空，小葉鐵樹的一片新葉、扦插茉莉的第一朵花，都是她津津樂道的話題。但生活總愛在人們猝不及防的時候讓你陷入難堪的境地。就在筱雨醉心于自己的小天地，殷切盼望君子蘭開花時，煩惱就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接踵而至了。

承洋是家里的老幺，上有一哥四姐，與年紀最長的大哥承海相差21歲。四個姐姐都已遠嫁他鄉(xiāng)，年近七十的父母和哥嫂一家在農(nóng)村老家同住在一個院子里。當年承洋沒考上大學，接父親的班進機械廠當了工人。筱雨的爸爸是獨子，筱雨又是家里的獨苗苗。筱雨高中畢業(yè)后，在鎮(zhèn)教委工作的老爸托關(guān)系讓她進了城里這家紡織廠。

初入社會的筱雨像只迷路的小鹿，茫然地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撞來撞去。那天上完夜班，筱雨滿臉困倦，騎自行車回宿舍睡覺，剛出廠門不久車鏈子掉了，她手忙腳亂地弄得滿手油污也沒上好。一陣熱風刮過，他在筱雨身邊停了下來：“掉鏈子了。我來?！斌阌觊W在一邊，他挑起鏈子掛在齒輪上，倒轉(zhuǎn)兩圈車蹬子，一眨眼功夫就上好了。筱雨靦腆地道謝，他咧了咧嘴，憨憨地笑著邀筱雨同路走，路上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還知道了他上班的機械廠離自己的紡織廠不遠。從那天起，上天格外善解人意，總讓筱雨在上下班的路上與他不期而遇，承洋像高擎在身邊的一只大傘，為筱雨遮風擋雨。班組長老大姐以過來人的口吻對筱雨說，他長了一雙象眼，紅面方臉膛，這樣的男人面善，忠誠可靠，他額頭上的那條抬頭紋是操心的標志，嫁給他肯定享福。聽了班組長的話，筱雨在路上悄悄地打量著他的抬頭紋，他的象眼，他的紅面方臉膛，愛意漸濃。這時，正趕上他單位分房，年僅二十二周歲的筱雨就心甘情愿嫁給了他。

雖然結(jié)婚了，但筱雨沒有絲毫妯娌、姑嫂相處的概念。她甚至沒把自己融入承洋的家族。在筱雨心里的家依舊是父母和她圍起的三口之家。所以，當那天在單位填表時，在家庭成員一欄里，筱雨提筆寫上了父母和自己，這個荒唐的錯誤引得組長大姐一陣訕笑：“傻丫頭，你什么時候長大啊?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都嫁人了，還沒有正確的家庭概念，現(xiàn)在的家庭成員是承洋和你，娘家父母應(yīng)該填到社會關(guān)系一欄?！斌阌臧l(fā)窘漲紫了臉皮，內(nèi)心深處卻涌動著惶恐不安。怎么?自己賴以生存二十余年最最重要的家，在表格上成了可有可無的社會關(guān)系?盡管她一直沒有把遠在鄉(xiāng)村的婆家看成自己的家，但那個家早把她想象不到的許多重任壓在了她單薄的肩頭上。

端午節(jié)，筱雨隨承洋回家?guī)兔κ整湥谂c嫂子的第一眼對視中，筱雨就被嫂子眼底某種掩飾不住的東西籠罩住了，嫂子的臉在笑，肉卻僵硬，深陷進眼窩的眼珠，小且發(fā)黃，一遍遍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細地打量著她，讓人渾身不自在，有這么看人的嗎?后來筱雨明白了，那種眼神就是鷹搜尋獵物時的眼神，筱雨的脊背上悄悄地起了層雞皮疙瘩。幸虧“鷹”沒有直撲過來，而在屋內(nèi)屋外“呼呼啦啦”盤旋起來，把鐮刀掛在丁香樹杈上，搜羅出麻袋、麻繩，把草帽往頭頂上一扣，抬腿出門之際，突然一個九十度轉(zhuǎn)身，一腳屋內(nèi)。一腳屋外，“上午輪到咱家打麥子了。承洋也到場院里幫忙吧。”嫂子的話喊著承洋，眼睛卻意味深長地沖著筱雨笑。雖沒直接點名讓弟媳婦去打場。可公婆都上陣了，筱雨怎能單獨呆在家里?盡管筱雨在娘家嬌生慣養(yǎng)。家務(wù)活都幾乎沒干過，但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就要隨婆家的規(guī)矩辦事。

筱雨踩著承洋的影子來到了打麥場?；鹄崩钡柠湀錾隙褲M了山一樣的麥垛，脫粒機嗡嗡轟鳴，飛速旋轉(zhuǎn)著吞食麥子，把麥秸拋撒到半空。麥粒雨刷刷落下來。麥秸混合著塵土四散飛揚，起伏奔走的古銅色脊背上流淌著渾濁的汗水，驅(qū)趕牛馬的響鞭，噪雜的吆喝……都湮沒在機器的轟鳴中。匆忙的人流、大車小車、肩扛手提，把麥子從四面八方的田間地頭源源不斷運進麥場。大哥站在高高的脫粒機邊，隨著機器的旋轉(zhuǎn)，胳膊掄得車輪一樣，接連不斷地往機器嘴里填麥子；承洋揮舞著木叉，把遠處的麥捆挑到脫粒機邊，讓大哥伸手可及：公公和嫂子揮著大掃帚一刻不停，把麥秸清理出麥粒堆；筱雨和婆婆撐著麻袋，在脫粒機下口接麥粒。筱雨在娘家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家務(wù)活兒多是母親一手操持，像這樣繁重臟累的活兒，她還是初次經(jīng)歷。筱雨緊張地撐著麻袋，麥粒呼啦啦落進麻袋口，臉上的汗珠也滴滴答答跌進了麻袋。麻袋很快接滿了，婆婆撈過一條空麻袋又接了上去，公公和嫂子連推帶拉把裝滿麥粒的麻袋堆到旁邊。沒有停頓、不敢歇息，后面打麥子的都排隊等著呢，筱雨手忙腳亂，強撐硬頂了下來。

打完麥子已是午后3點，筱雨又累又餓，身子散了架，拖著滿頭滿身的塵土、麥秸碎屑回到家，顧不得洗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動了。婆婆一聲不響，顛著小腳收拾午飯。西堂屋里突然響起嫂子的尖聲吵嚷：“嘁!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有多大本事?能掙幾個子兒?還花錢買酒買醋的?少打腫臉充胖子，癩蛤蟆墊桌腿——硬撐!”筱雨莫名其妙，不安地看看公婆，又看看承洋。公公長嘆一聲，半天沒言語。公公年輕時過慣了上班下班的舒坦日子，從沒煩心過家里的油鹽醬醋；退休后干脆當甩手掌柜，對于家里的風起云涌更是不管不問，多作冷眼旁觀。這個家里的軸心早就從婆婆的身上轉(zhuǎn)移到嫂子那里去了。婆婆氣哼哼地數(shù)落起來：“哼!你嫂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越忙的時候。越出事鬧騰。賴在家里睡大覺。扔下滿地的活不干。地里沒割、沒運回來的麥子，就別指望她再下地干了?！?/p>

婆婆收拾好飯菜。大哥提著一提啤酒也來了。筱雨沒有多想，殷勤地跑過去喊嫂子來吃飯，嫂子側(cè)身臉沖墻躺在床上，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陰陽怪氣：“哎呦呦，還是人家接班的命好，手里有錢，吃香喝辣，養(yǎng)得白白凈凈。哪個像我啊?天生的牛馬命。天天累個臭死也掙不到幾個錢。”一聽這話，筱雨的心一緊，赤紅了臉，干干地站在那里，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么往下接這酸話茬子?！拔覜]胃口，你們甩開腮幫子吃吧喝吧。”筱雨轉(zhuǎn)身邁出門檻，身后的門“咣當”一聲重重地關(guān)上了，筱雨的心里“咯噔”一聲，也像關(guān)上了一道門。后來不知承洋用了什么魔法。嫂子竟然過來參與了家庭“午宴”，公婆和大哥平靜地談?wù)撝粘桑蚪蛴形兜爻灾顼?，似乎沒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發(fā)生過。嫂子一屁股挨著筱雨坐下，目無他人，直視桌面，筷子上下翻飛，一陣風卷殘云，菜足飯飽打著飽嗝拔腿走人了。筱雨心里憋屈，沒有食欲，簡單吃了幾口就悶悶地離桌了。

此后，筱雨極少回婆家，既然不回去，遠在農(nóng)村的那個家似乎也就與她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她躲在自己的小巢里，在承洋的庇護下養(yǎng)花弄草，不受他人攪擾，小日子也過得熨熨帖帖。日子就是這樣，在女人朦朧無盡的夢想中，在與現(xiàn)實的粗俗繁瑣中交替上演，有讓你陶醉的虛幻美夢，就有讓你避之不及的瑣碎煩惱。有些事、有些人就是纏在你身上的藤，任你怎么扒也扒不掉，怎么躲也躲不開。

深秋的時候，筱雨的君子蘭病了，葉子元精打采的，沒有光澤，好久沒有新葉長出來了。請教花匠才知道，肯定是肥、水過度或澆了不潔凈的水，爛根了。筱雨把君子蘭移出花盆，果然，粗壯乳白的肉質(zhì)根已大多腐爛。筱雨沮喪、心痛，幾乎落淚，它還能活嗎?按照指點，筱雨將爛根、干癟得只剩皮囊的老根剪除，用清水洗凈，用高錳酸鉀溶液涂抹，放在陰涼處晾干。又買了新盆，徹底更換營養(yǎng)土，再度復(fù)盆后，筱雨把君子蘭放在橡皮樹的綠蔭下。一連幾天筱雨都怏怏不樂。

周末，承洋加班，一早走了。筱雨正賴在被窩里迷糊，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徹底驚醒了她。門開了，嫂子裹著滿身冷氣一步闖了進來，筱雨猝不及防，連連后退?！昂?老二呢?”嫂子厚實的身板堵在門口，沒有進門坐下長談的意思。“他奶奶病了，要住院。我先把丑話亮在前頭，不是我不孝順，誰接班誰養(yǎng)老。當年接班的時候老東西說我沒生在那根草上，沒接班的命。如今老東西病了，她也沒生在那根草上，我還沒伺候她的命。”嫂子像鼓脹的皮球，勁兒沖語調(diào)又高，一氣把話說完，一腳把球踢給了筱雨，扭頭走人了。

筱雨的生活秩序被攪亂了，上班時間跟著機器轉(zhuǎn)，下班后還要和承洋跑醫(yī)院送飯送菜。跟著婆婆轉(zhuǎn)。嫂子果然言出必行，沒有踏進醫(yī)院一步，倒是大哥經(jīng)常到醫(yī)院陪侍，兩個侄子抽空去看了奶奶。每當在醫(yī)院單獨面對婆婆時，婆婆總要感嘆遠嫁的四個女兒，時而用乞憐的余光打量打量筱雨，倒讓筱雨感覺滿身不自在。筱雨不想夾在婆婆和嫂子中間，成為她們斗嘴、使心機的轉(zhuǎn)嫁品，她只想安靜地生活在她鳥語花香的鴿子窩里?？墒?，近來筱雨的花遭受了冷落，君子蘭依舊蔫蔫的，不見精氣神，也沒有長出新葉，更別提開花了。筱雨憐惜地看著它，在心里為它默默祈禱。

住院費用整整花光了承洋兩個月工資的時候。婆婆終于出院了，又在筱雨家住了一冬。筱雨頂樓三十平米的鴿子窩，因婆婆的人住變得擁擠、雜亂起來，婆婆的衣服、被褥白天堆在筱雨的大床上，晚上就陪婆婆擠在沙發(fā)上。從婆婆的閑言碎語中，筱雨深深地體會到婆婆的艱難。以前，公公常年在外上班，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住幾天。俗語說長兄似父。長嫂如母。婆婆是長媳，十九歲嫁進門后，這個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十幾張嘴的吃喝拉撒就全擔在她一個人的肩上了。老實憨厚的婆婆上孝敬奶奶、婆母，下帶著五個小姑子，還要拉扯兒女，種地掙工分。文革期間被劃為富農(nóng)。家里的桌椅板凳全被強行收進了大隊革委會，婆婆無能為力，彎下瘦小的身子，在左鄰右舍的鄙視中瑟縮著。婆婆苦熬苦盼大哥結(jié)了婚，指望著把肩上的擔子轉(zhuǎn)載一部分。大哥懦弱老實不敢去和他們爭辯，嫂子卻不同凡響，強悍果斷，一陣風似地刮進大隊革委會，～腳踏在自家的凳子上，一言不發(fā)直盯盯逼視著革委會主任的眼，硬是把桌椅板凳一件件搬回了家。嫂子似盤旋的鷹護衛(wèi)起頭頂?shù)哪瞧臁?/p>

嫂子也是家里的長媳，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盤。過日子就像種地，撒下種子就要收回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因此，嫂子講究有付出必須有回報，而且對回報的期望值遠遠高于她曾經(jīng)的付出，要不然人活著為了什么?常年的操勞付出往往使人心理嚴重失衡，尤其把四個小姑子一個個帶大，插翅遠嫁后；當公公退休。年近40的大哥超齡又無法接班時，那些付出得不到相應(yīng)的回報，嫂子的脾氣就像裝滿火藥的炮筒，散發(fā)著濃濃的火藥味，隱忍待發(fā)。偶有風吹草動，嫂子就想煽風點火，引燃接班這根隱形導(dǎo)火索，借機發(fā)難。惹得家人滿心不快，令人防不勝防。在嫂子的一畝三分地里，她是警覺盤旋的鷹，護衛(wèi)著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搜尋著未得或不該得的利益，伺機攫為已有，也沖擊著婆婆苦苦織起的那片稀薄的天空，一點一點零落成了一地雞毛蒜皮。三秋農(nóng)忙是家里最忙最累的時候，嫂子借機又和大哥吵了架，回娘家一待就是半月。正趕上連陰天，婆婆怕成堆的玉米生芽霉爛，天天坐在濕地里剝玉米。一天到晚累得胳膊酸脹，腰膝麻木疼痛，直不起身來，還操持著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這樣硬撐著把糧食都收回了家，晾曬好了，入了囤，人卻病倒了。

一個耳朵里塞滿了婆婆的家長里短，另個耳朵里充溢著承洋的甜言蜜語，筱雨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被瑣碎地打發(fā)了。想清靜了，筱雨就埋頭于陽臺的花花草草。君子蘭的旁邊竟鉆出一棵新苗!這讓筱雨感到有些欣慰，但總驅(qū)趕不掉心頭的一些陰影。筱雨朦朦朧朧感覺到了，每次回家嫂子甩給自己的冷漠面孔，以及巖石般冷酷的后背，都是對她隱隱的期待，期待什么呢?筱雨猜測不準，當“年”一步步走近筱雨的生活的時候，謎底漸漸揭曉了。

要過年了，婆婆終于回老家了，包里裝著筱雨買的新衣，高高興興地走了。晚飯后。承洋攬著筱雨，討好地向她宣讀年貨的采購計劃：第一項給泰山大人的酒禮，第二項給父母的雞魚肉等年貨，第三項給大哥的煙酒、嫂子的衣料和四個姐姐家的煙酒，第四項給侄子外甥外甥女的新衣學習用品及壓歲錢。好家伙!這么多，承洋的年終獎再加上兩個月工資還遠遠不夠。筱雨掙脫了承洋的懷抱，一雙漂亮的鹿眼里閃爍著惱怒的火花。“看看，又耍小孩子脾氣，一年到頭才和姐姐們見一面，總得給她們備點禮物吧。姐姐們的公公婆婆雖不看重禮物，但看重的是禮節(jié)。再說了，咱們常年在外，家里的老人還全指望哥嫂照顧哩。更主要的是我接了班總要堵住嫂子的嘴吧?！背醒蟊润阌暾笪鍤q，他不急不躁，一條條擺給筱雨看。筱雨的頭都大了，她實在想象不出，因為接班，她和承洋要挑起多少家庭重擔。她還要經(jīng)歷多少未知的家庭狂風驟雨的襲擊。接班已成了她心頭一塊無法愈合的傷，被人隨時隨地一遍遍揭開，殷殷地流著血。

承洋帶著年貨，不顧寒冷提前送回了老家，臨走時還暗示筱雨應(yīng)該一同回去幫婆婆洗洗衣服床單什么的。筱雨心里像梗著塊石頭，不聲不響，一人逃回了娘家。她不想回婆家過年了，她不知道春節(jié)期間自己還要面對多少難堪，她不會做菜，不會搭訕著說笑，一個嫂子就夠難處了，那四個大姑姐姐和姐夫哥又該怎么看待自己呢?筱雨只想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靜靜地生活。再也不愿意在措不及防的時候，被推到別人的那片天空下，去被動應(yīng)付。從初次回婆家起就面對的那種窘境，就像常春藤一樣在筱雨的心里漫漫滋長，隨著時間的延長一直延續(xù)到筱雨以后的每次回婆家，都要硬著頭皮去面對。她心里憋屈!

然而，她是新婦，必須回婆家過年，否則公婆就別指望過個安心年了!筱雨給開得正旺的水仙換好水，放到床頭櫥上；把綴滿玫紅花朵的蟹爪蘭端到沙發(fā)拐角上：把長發(fā)飄垂的吊蘭掛在書桌上方；把橡皮樹的葉子擦得油亮，擺在電視機櫥旁。瞬間，她的鴿子窩里花香四溢，溫暖如春。承洋早準備了最后的年貨，一遍遍在樓下催她，筱雨關(guān)窗閉門，走出自己的小巢。

一進村子，年的熱鬧氣息撲面而至，灑掃潔凈的街道上是歡快追逐的孩子，沒有煩惱，沒有憂愁，過年是孩子們最高興的事了，如今年的快樂已不屬于筱雨了。濃濃的年味從家家戶戶的煎炒烹炸里蕩漾出來，從半空中砰啪炸響的二踢腳中飄浮過來。公公把火爐燒得正旺，婆婆稀里嘩啦地洗洗涮涮，大哥叮叮當當?shù)厍胁硕缛狻３醒箢I(lǐng)著兩個侄子掛中堂貼春聯(lián)去了。筱雨像杵在屋內(nèi)的一根多余的柱子，沒什么實用價值，卻有礙觀瞻，她正尷尬地站在床邊，大嫂喊她去南屋灶臺幫忙炸藕合。

“妹子，看你是個實誠人，嫂子給你長個心眼兒?！斌阌昀L箱，嫂子主動向她傳起了“真經(jīng)”。“你實心實意對人家，婆婆可拿兒媳婦當外人。咱婆婆就知道心疼閨女、心疼女婿。去年見四妮子瘦了，一天兩個荷包蛋，大魚大肉地伺候閨女。哼，閨女臨走的時候，大包小包往提包里塞，就是把家都給閨女搬走，婆婆也嫌給的少。過年的香腸放臭了，扔到垃圾桶里，也不舍得給孫子吃?！辈恢羌?，還是火燒得太旺，嫂子雙頰泛紅，眼珠發(fā)亮，筱雨的臉也熱哄哄的。“等她們都來了，妹子你就長見識看吧。我一概不伺候，我也回娘家走親戚。我一年到頭伺候老人，她們回來這幾天就好好孝敬吧?！鄙┳油傩撬臑R，義憤填膺。把一些陳芝麻爛谷子都翻了出來。她也曾聽已婚姐妹們訴說過婆家的種種不是，但都作耳旁風，隨著紡織機的轟唱飛走了?？扇缃袷聝篒臨到了自己的頭頂上，味道就大不一樣了。她也聽班組長大姐說過。妯娌、姑嫂的關(guān)系難處，都是人心隔肚皮，隔一皮差一皮，但事到臨頭，她才咂摸出這些話的味道。嫂子那雙毒眼也沒閑著，早就不客氣地在筱雨扁平的小肚子上劃拉了幾圈，接著向筱雨暗示，女人的天職就是傳宗接代，有了兒子家庭地位的變化等等。誰誰家的媳婦結(jié)婚三年不生孩子，媳婦長得再水靈也白搭，最后還是離了。筱雨默默地聽著，有些茫然，心里卻撲撲騰騰亂敲起來。

隨著春晚拉開序幕，年夜飯也開始了，紅彤彤的爐火應(yīng)和著熱氣氤氳的菜香，公婆、哥嫂、兩個侄子、承洋和筱雨一家八口團圓入座。這是公婆舒心滿意的時刻，公公咂酒盅的聲音格外脆響，婆婆瘦削枯干的臉舒展著滿面笑紋，在燈光下泛著紅暈。嫂子頻頻給筱雨夾菜，弄得筱雨像初來之客，極不自然。這少有的團結(jié)祥和的氣氛卻讓筱雨走神了，她想起小鎮(zhèn)上的爸媽，以往她在家時還熱鬧些。今年呢?屋內(nèi)白亮的墻壁晃得眼睛很不舒服，這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承洋趁休班趕回來粉刷的房子。筱雨來到院子里，黑黢黢的夜空深邃而遼遠，被不時飛到半空的煙花炮竹映得光怪陸離，星光遠淡而清冷。丁香樹早落光了葉子，冷寂地立在除夕之夜的喧嘩與燈火光影中。熱鬧是他們的。這與我到底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也許今天一下子接收了太多的信息，一時消化不良，筱雨覺得胸口堵得難受。這樣想著的時候，兩行涼涼的東西順著臉頰滑進了筱雨的嘴角。

初一一大早，一身新衣的婆婆就煮好了餃子。催促全家人吃飯，飯后筱雨剛洗刷完碗筷，拜年的人就陸續(xù)涌進了家門。男人一幫，女人一伙，個個新衣靚裝，說說笑笑，祝福拜年，年的祥瑞之氣把平日所有的煩惱和不快都驅(qū)散殆盡了。筱雨在最短的時間里以最大面積接觸了這么多人，她的思維瞬間亂了套，她分不清誰和誰，哪是前院里三叔的女兒、五嬸的兒子。哪是東院里二大娘家的堂姐堂哥。哪是嫁到鄰村的四姑的孫子。盡管他們熱辣辣地叫她嫂子、妹子或嬸子，她卻如坐針氈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么。她被無端地置于公眾的中心，為了找話題被一遍遍夸贊著。她胡亂地應(yīng)承，一趟趟端著茶壺給來客倒水，來客們客氣地端著茶碗，而絕大部分人都沒喝一口就又放在了桌上。然后繼續(xù)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去拜年。似乎只有過年的這幾天才把人們的距離拉近了。年像一根韁繩扯起一張明晰的人脈關(guān)系網(wǎng)，婚姻就是網(wǎng)罩上盤結(jié)的一個個結(jié)扣，以結(jié)扣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去的線，再度盤結(jié)成一個個結(jié)扣，如此復(fù)制下去，組成了人類永無止境的繼承關(guān)系。

鬧鬧哄哄的白天結(jié)束了，當大嫂一家尾隨最后一撥拜年的人走后，年老的婆婆悄悄把她拉進了套間，借著昏黃的燈光，從黑漆櫥里摸出一個麻繩捆綁的紅色細長條布包，抖抖索索地打開，里面裹著一塊陳舊的白底黃碎花布，當揭開碎花布時，一雙陳舊淺黃筷子出現(xiàn)在眼前。筷子比平常家用的長出一截兒，就著燈光，筱雨看清了筷子上半部分刻著詩詞和垂釣、對弈的江南風情畫面。仔細辨認其中一首是宋?趙師秀的《約客》：“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p>

“這是我的陪嫁，我老了，這筷子就給你了?！闭f著，婆婆把筷子連同兩層包布一起遞給了筱雨。婆婆粗糙枯干的老手，青筋暴露，碰到了筱雨細嫩的手指，激起筱雨的心里“略棱”一聲響，一塊無形的石塊壓在了胸口?？曜幼岓阌晗胂蟮疆斈昶牌诺哪锛业囊髮?，否則，文革期間也就不會被劃為富農(nóng)了。也讓她想起了大姨媽抱外孫的話，明白了嫂子的暗示，也看到婆婆殷切的期盼。也更確切地讓她意識到自己處于網(wǎng)中結(jié)點的關(guān)鍵地位，她的鴿子窩里除了君子蘭、承洋和她，還要有更重要的部分延伸著婆家的另一支命脈。她的生活又掀起了波瀾。

君子蘭的新苗漸漸長起來了，老株卻漸漸枯死了!這讓筱雨難過了好幾天，她查找資料，不再盲目管理，把雙倍的愛心傾注在這棵幼苗身上，以減輕內(nèi)心的愧疚。原來，這原產(chǎn)于非洲南部、生長在大樹下面的花兒，既怕炎熱又不耐寒，喜歡半蔭而濕潤的環(huán)境，卻畏懼強烈的陽光直射。筱雨仍舊把小苗放在橡皮樹的綠蔭下。

要孩子吧。春暖花開的時候。承洋陪筱雨悄悄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應(yīng)該放松心情，保持愉快的心境，不能著急，更不要有任何壓力才能順利懷上寶寶。醫(yī)生給筱雨開了調(diào)理藥，一吃就是半年。再去中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按照脈象又換了草藥，七天一個療程，一連幾個月的黑褐苦藥水喝得筱雨直反胃。筱雨的心沉甸甸的。沒有了往日的風和日麗，從早到晚浸泡在濃濃的苦澀中。陽臺上的花在藥味的熏染中，懶洋洋的沒有了精神，葉子上落滿了灰塵。君子蘭苗一年內(nèi)只長了三四片葉子來敷衍她，唉!心焦急，意懶怠，漸漸地它淡出了筱雨的關(guān)注范圍。

讓筱雨保持良好的心境談何容易?結(jié)婚兩年了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筱雨的肚皮卻沒有絲毫動靜，她豈不被看作一頭怪物?當周圍已婚的姐妹陸續(xù)有了孩子，無形之中她又被同事置于關(guān)注的焦點，成為嘰嘰喳喳私下談?wù)摰脑掝}。再加上那些永遠也梳理不清的家庭煩惱，一點一點地浸蝕著筱雨的耐心：入夏了，雨水多，承洋要回家給老人修補房頂，自然捎帶著更換了大哥屋脊上野貓踩壞的爛瓦。入冬了，承洋要給家里備好一冬的取暖煤。公公哮喘的老毛病復(fù)發(fā)了，要吃藥打針住院輸液了等等等等，凡是掏腰包費銀子的事，哥嫂一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承洋如同緊繃在弦上的指頭，來來回回彈撥安撫著兩端的家事，從容過度。她后悔結(jié)婚太匆忙了，更后悔嫁給承洋這種接班的人，過多地承擔著家庭重任。永遠有操不完的心。盡管有誰接班誰養(yǎng)老的說法，可也不能沒完沒了啊，這種日子到什么時候是頭呢?又想到承洋的寵愛，讓她具有最大的滿足感、安全感，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過日子不就是她和承洋的日子嗎?何必斤斤計較那些亂七八糟的不快，來攪亂自己生活的平靜呢?這樣想來算去。她似乎又有了踏實感。

1992年的春節(jié)終歸還是來了，當除夕夜的炮竹再次在天空炸響的時候，驅(qū)走了舊年的黑暗和寒冷，筱雨黯淡的心里劃過一線光明。承洋遞給她一支煙花筒：“傻妞兒，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了，放個煙花把晦氣帶走吧?！迸?、砰、砰，煙花象碩大的五彩菊，帶著她對新年的祈求和愿望，一朵一朵在夜空里綻放。兩年了，她由一個懵懂單純的姑娘，變成了吃苦、忍讓、吃虧的人家媳婦，她知道了該怎么看待婆家的利益紛爭，該怎么做才能息事寧人，而不會和嫂子發(fā)生正面沖突。她不想和誰爭吵，也沒有任何貪欲，她淡淡地看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看著嫂子為了蠅頭小利如何使盡心機，步步盤剝公婆；看著承洋為了家庭的穩(wěn)定安寧如何委曲求全，操心費力。說到底，承洋的付出和委屈，還不是完全為了公婆嗎?嫂子高興了不鬧事不甩臉子給公婆看，公婆自然就高興地過幾天舒心日子，公婆高興了承洋自然也高興了，沒有后顧之憂，她才能安靜地過她的小日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粥爛在一口鍋里，誰多吃一口，誰少喝一口，無關(guān)緊要，舉家過日子總有磕磕碰碰的雞毛蒜皮，越是斤斤計較就越有扯不斷的亂麻線”，班組長大姐常拿這話勸解和婆家矛盾的姐妹，性格綿軟的筱雨聽了默默地記在心里，暗暗拿來安慰自己，既然改變不了現(xiàn)狀。那就改變自己吧。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冷寂一年的君子蘭苗突然精神煥發(fā)，很快長出了幾層葉片，葉片油亮，劍鋒挺立，又喚起筱雨對它的熱切眷顧，今年是個好年景，該開花了吧。當新的期待在心底燃起時，快樂就是扇動著五彩翅的蝴蝶在每一寸空間里飛舞。盡管承洋帶著筱雨到省醫(yī)院檢查，因激素水平低，需要慢慢調(diào)整，藥依舊要吃，而且越吃越細致，還帶回很多針藥。每月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到醫(yī)院注射；盡管吃藥已經(jīng)嚴重刺激了筱雨的腸胃，每天她都硬著頭皮，憋著氣強行往下咽：盡管一針扎下去，藥在針管里慢慢推進，那種徹骨的疼順著筱雨的半個身子蔓延，汗水伴著眼淚也順著筱雨的臉頰蔓延到了枕頭上。針打完了，半天腿都不敢走動，但長久遮蔽在心頭的陰影已被徹底驅(qū)散了。一株幼苗都能戰(zhàn)勝困境，由衰而榮，積極完善自己，更何況人呢?難道筱雨的大度、善良、堅韌、吃苦耐勞還不足以感動上蒼嗎?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八月，當太陽以最熱烈的激情熾烤大地的時候，筱雨的小家又承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天氣的酷熱讓筱雨一連幾天疲憊無力睡意朦朧，而且周圍汽車刺鼻的尾氣讓她難受常常干嘔，面對承洋精心為她做的她最愛吃的鯰魚燒茄子、蝦仁炒黃瓜也沒有食欲。周末起床后不久，毒辣辣的太陽就把周圍所有的一切架起來燒烤上了。筱雨懶懶地坐在床沿，蕩悠著腳丫，抽油煙機哼唱著把油爆蔥花的香味飄進臥房，不久呼啪兩聲脆響，兩碗西紅柿雞蛋面落在餐桌上，汗珠在承洋油光光的脊背上慢慢淌下：“傻妮，快洗臉吃飯，要不就趕不上早車了?！弊蛲砉腥松有艁?，要他們今天務(wù)必回家。又回去干嗎?一回家就生閑氣，這么熱的天還不把人烤焦了?筱雨一百個不情愿。閑話歸閑話，氣話歸氣話。但她架不住承洋的幾句哄勸，還是乖乖地跟著走了。

噪雜的車站被毒辣的陽光烤熟了，招攬乘客的喇叭吵吵嚷嚷，進出站的汽車你方唱罷我登場，各種難聞的氣味蒸騰著攪和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承洋拉著筱雨匆匆擠上車，屁股剛剛坐穩(wěn)，司機一踩油門竄上馬路，把一片噪雜甩在身后。筱雨臉色蒼白，那碗西紅柿雞蛋面幾欲涌上喉嚨，她強壓著做深呼吸，閉著眼，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呼呼灌進來的涼風讓她略微好受些。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顛簸煎熬，他們被拋棄在村邊小站，汽車又絕塵遠去。北方的天空不知何時涌來厚厚的鉛云，他們的頭頂雖然有白亮的陽光。但烏云很快漫過村莊向他們這邊壓過來。霎那間風起云涌，狂風呼嘯橫掃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如卷席，塵土漫天，粗糙的沙礫打到身上臉上生疼，一場暴風驟雨眼看來了。

承洋拽著筱雨大步流星趕在暴雨到來之前邁進家門，家里沉悶的氣氛令他倆面面相覷。公公沉著黑紅的老臉足夠二尺長，端坐在老木椅上一言不發(fā)，婆婆搓弄著衣襟垂頭坐在矮凳上，憨厚軟弱的大哥蹲在地上捋著腳丫片子，眉頭緊鎖，唉聲嘆氣，嫂子旋風一般滿院子盤旋起來，門在她身后呼呼亂響，沒人理會他倆進門。侄子的錄取通知書赫然擺在八仙桌上，大侄子經(jīng)過鎮(zhèn)、區(qū)、市層層篩選，考上了城里的技校，一萬五千元的培訓(xùn)費，戶口農(nóng)轉(zhuǎn)非，畢業(yè)后包分配工作。條件是誘人的，很多農(nóng)村戶口的孩子擠破頭都想找條捷徑，跳出農(nóng)村的土坷垃窩，但這一萬五千元的學費，對于一個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的農(nóng)民家庭，又是何其沉重。當改革開放的浪潮推動個體經(jīng)濟步步騰飛，全國上下萬元戶層出不窮時，這個農(nóng)村家庭因為孩子求學，無意之中也擠進了萬元戶行列，但這個萬元戶背后的苦澀是報紙上所宣傳的萬元戶們難以體味的。

門外卷沙揚塵的狂風不知何時停了，四周悶不透風，屋里光線暗了，溫度驟然上升，疾風盤旋的嫂子也停了，火藥桶眼看燃爆。突然，向來作甩手掌柜的公公滿臉威嚴，向全家莊嚴發(fā)布了最高指令：“都聽好了。今天當著全家人的面把話說透。第一，學費問題，我拿出全部退休金和平時的積蓄共九千元，承洋承擔五千元，剩下的一千元老大自己解決。從今以后不準再攀比接班問題。第二。養(yǎng)老問題，我有退休工資，足以保障平時的花銷。六個孩子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每年上交，多少不限。倘若住院，醫(yī)藥費由六個孩子共同分擔?！惫降资浅粤硕嗄旯绎埖娜?，思維清楚，條理分明，一二三板上釘釘。大哥和承洋沒什么異議，嫂子臉上的肉跳起了芭蕾。一陣松一陣緊，一雙泛黃的眼珠涮了幾圈，幾句話直刺要害：“公爹啊，您老明智。要說我也不敢攀比，老大一輩子窩窩囊囊只知道種地。他哪里能摳出一千塊錢來?這接班的把你一輩子掙的家當全接了，五千塊錢就結(jié)清一輩子的帳嗎?”嫂子越說越激動，唾星直濺到筱雨的身上。婆婆揮舞著青筋突暴的老手止住了嫂子的唾星雨陣：“貪心不足蛇吞象，說話得憑良心。家里那么多花錢的事兒，你掏過一個子兒嗎?還不全憑老頭子的那點退休工資?”“我怎么不憑良心說話了?我從二十六歲嫁進這個門，磨道里的驢一樣拉扯著大小全家十多口人，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嫂子一腳從凳子上跳起來，大喘著粗氣滿屋子盤旋起來。一串響雷在頭頂滾過，閃電劃破屋里的灰暗，粗大的雨點裹挾著寒氣傾盆而至。承洋的拳頭握得嘎巴響，怒目圓睜冷眼看著大哥。筱雨哪里經(jīng)過這樣的陣勢，瞬間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她看看公公扭曲變形的臉，看看婆婆哆哆嗦嗦亂顫干癟的嘴唇，一股熱血涌上全身，“嫂子，我拿六千，你該知足了吧。承洋，跟我回去借錢!”筱雨一頭撞出門去，周遭的雨荒掩埋了一切。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因接班而長久壓在心頭的負疚感。結(jié)婚三年了，家里的積蓄竟少的可憐，還不到二千元，他倆東挪西湊總算如期給侄子交上了學費?；仡^看看過去的三年，夢厄一般。筱雨的小腹隱隱疼痛起來，第六天下體有殷紅的血絲流出。承洋嚇慌了，帶著筱雨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的話給兩人當頭一擊，懷孕六十多天了，先兆流產(chǎn)，請假休班，抓緊保胎。承洋悲喜交加，眼里竟溢出了淚花，掏出兜里僅有的五十元錢，買了一大袋雪糕送到醫(yī)生護士的辦公室，以示感謝。

爸媽來了，專門照料筱雨。君子蘭也享受到了至高的禮遇。離崗閑職在家的老爸愛酒，每天多多少少都要喝點，每隔幾天還喜歡喝瓶啤酒。媽媽總把剩下的一指高的瓶底酒，澆到君子蘭的盆里，再用沖洗酒瓶的水細細擦拭葉片。由于媽媽的悉心管理，君子蘭的葉片青翠油亮，翩然挺立。

“看來，今年有希望開花”，飯后，承洋總愛到陽臺踱步，抽著煙，把煙灰彈進花盆，看著君子蘭挺拔若劍的身姿，有些洋洋得意，“若生兒子，將來肯定像君子蘭一樣瀟灑。不過，我更喜歡女孩兒，又漂亮又懂事又乖巧?！睂τ诔醒笱圆挥芍缘脑?，筱雨立刻反駁：“好啊，咱倆先立個契約。你喜歡女兒，如果生女孩，名字就隨你的姓；如果生男孩，就隨我的姓?！薄昂俸?，瞧把把你美的。男孩、女孩都得隨我姓!”他耍賴皮，立刻反悔了?！澳銈z誰也甭爭、誰也甭?lián)?。男孩、女孩，都是寶貝疙瘩。家里花開得旺相?？隙ㄒ泻??！眿寢層肋h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筱雨的那些花在精心照料下。越發(fā)生意蔥蘢了。沒有了顧慮，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筱雨的日子又是一片風和日麗。孕育寶寶竟是這么自豪幸福的事，早晨筱雨慵懶著在婉轉(zhuǎn)的鳥鳴中自然醒來，媽媽早把早飯涼好了端在桌上。飯后陪媽媽慢悠悠散步去菜市，滿眼綠油油、紅艷艷、紫盈盈的蔬菜水果令人食欲大增。迎著周圍大媽們那些和善的眼神，她們關(guān)注的話語，筱雨像溫順的貓兒尾隨著媽媽。

君子蘭在全家人的期盼中長勢蓬蓬勃勃，已經(jīng)有八層葉片了，對于一家人的眷顧也給予熱切的回報，葉片肥厚、寬大，優(yōu)雅怡然。眼看春節(jié)就要到了，杜鵑花已經(jīng)綴滿了花苞，早開的幾朵熱熱鬧鬧吹起了玫紅的喇叭，媽媽把花盆洗得干干凈凈，搬進了客廳。電視機旁的海螺殼里養(yǎng)著一簇翠綠的水仙。潔白淡雅的花朵散發(fā)出陣陣幽香。筱雨挺著便便大腹，每天到陽臺曬著太陽，看君子蘭油亮翠綠的葉片在暖陽中疏筋展骨。腹中的寶寶興奮地舒拳踢腿，忽左忽右，時上時下，似乎也感受到了花開的喜悅。

陽春三月，君子蘭終于鉆出了花劍，就在第八和第九層新葉之間，悄悄地探出了頭，也許它早就躲在葉下和筱雨捉過迷藏。墨綠的花劍越來越高，令箭一樣棱角分明，又漸漸地吐出一支支長橢圓柱形花苞。頂端花瓣未分，隱隱泛著淺淺的猩紅色。幾天后，幾只飽滿的花苞在暖陽的撫摸下緩緩睜開了眼，吹著火紅的喇叭，分立于花柱端頭。突然，一陣腹痛，隱隱襲來，難道寶寶也要跑出來看花了?筱雨不由兩眼濕潤，晶瑩的淚珠滾落到君子蘭厚厚的葉片上。一朝花開。幾年辛酸!這株君子蘭整整耗費了筱雨四年心血，才終于鼓起了花苞。養(yǎng)花也如生兒育女，有喜悅，有酸楚，也有艱辛。筱雨苦心經(jīng)營、殷殷期盼的寶寶也讓她整整等待了四年。筱雨默默地在心里祈禱，感謝上天的恩賜。

花未全開，寶寶就急切地要出來看花了。因孩子臍帶繞頸，筱雨做了剖宮產(chǎn)手術(shù)。醫(yī)生剛把孩子從筱雨的腹中取出，“哇”地一聲嬰兒啼哭。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筱雨也抽噎起來，淚如泉涌，幾多辛酸，幾多感慨，一起涌上心頭?！昂闷恋难绢^!別哭了，再哭影響奶水質(zhì)量?！甭犞t(yī)生的嘖嘖贊嘆和勸誡，筱雨又破涕為笑。

象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筱雨放心地睡著了。睡得那么香甜深沉，舒暢透徹，是女兒的啼哭把她喚醒了。眼前一亮，立刻被包圍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君子蘭花!飽滿翠綠的葉片上，16支火紅的喇叭簇成一個大花團，雍容華貴，端坐在花架的底層：其右上側(cè)，吊蘭垂著濃綠的長發(fā)，在暖風中悠然飄舞；龜背竹高擎大扇，亭亭而立，占據(jù)花架頂端，熱情洋溢，頻頻向她招手致意。承洋把家里的花搬到了醫(yī)院，又新買了花架!承洋興奮地抱著女兒湊到花旁：“乖乖，看你的花開了!”。女兒果真睜著黑黝黝的眼珠盯著花架的某個地方，似乎在欣賞。

女兒長得好快啊!小巧的腳丫、精致的小手一天天豐盈起來，粉嘟嘟的小臉細嫩水滑。當女兒的小嘴用力吮吸她的乳頭時，一股甜蜜的幸福漾過筱雨的全身，她變得愛嘮叨了，沒事的時候和女兒嗯啊地說著話，像一只護雛的母雞，支起翅膀護衛(wèi)著頭頂上方的天空。

責任編輯：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