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繼承并發(fā)揚儒家思想,首創(chuàng)“浩然之氣”說,后成為古代文論中一專門術語,其歷代的動態(tài)傳承和靜態(tài)特質(zhì)也成為透視儒學精神的很好切入點,它體現(xiàn)出的正是儒家思想的飽滿、自信、有力。
關鍵詞浩然之氣儒家思想養(yǎng)氣道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獨有的術語中,和儒家思想息息相關的如孟子的“浩然之氣”說。它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結合千年不衰,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飽滿、自信、有力的一面。
1 動態(tài)傳承
孟子是戰(zhàn)國中期鄒人,曾受業(yè)于孔子孫子子思的門人,他對儒家文學思想的發(fā)展之一就是提出“知言養(yǎng)氣”說,這也是孟子哲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代文論中的“文氣”說有重要奠基作用?!睹献印す珜O丑》上篇說道: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薄凹仍恢局裂桑瑲獯窝?,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兼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p>
“何謂知言?”曰:“陂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這一段向來被注家認為是比較難解,這里的“浩然之氣”,王運熙、羅宗強、蔡鐘翔、羅根澤等學者多以為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而徐復觀先生則以為“指的是一個人的生理的綜合作用,或可稱之為‘生理的生命力’”。就當時的時代說,孟子所講應是模糊的,他對人抽象精神的認識想必是不明確的,主要當是指由人的生理的健康而引發(fā)出朦朧的形而上指向——“人的仁義道德修養(yǎng)達到很高水平所具有的一種正義凜然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這種浩然之氣,人就能具備一種崇高的精神美,人格美,就能“知言”:不僅自己言辭理直,且可以辨別各種錯誤的言辭。朱子對“義”“道”的解釋為:“義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指善于約束自己,遵循天理,然后心無愧私的昂立于天地間。對于志、氣、言的關系,孟子以為,“志”指心,即人的內(nèi)在人格與品質(zhì),“氣”就是這種“志”在精神狀態(tài)上的體現(xiàn),而“言”是具體表現(xiàn)“氣”的特點的,必須首先使作者具有內(nèi)在精神品格之美,養(yǎng)成浩然之氣后才能有美而正的言辭。
魏晉時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后,歷代論者鼓帆奮漿,以氣論文。古代的“氣”說,有物質(zhì)與精神兩種指向,物質(zhì)意義的氣主要是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體現(xiàn),文學意義上的氣是其在精神方面內(nèi)涵的體現(xiàn)。
劉勰《文心雕龍》有《養(yǎng)氣》篇,疾呼擺脫浮華之風但收效甚微。黃侃在《札記》里說:“養(yǎng)氣謂愛精自保,與《風骨》篇所云諸氣不同”,即養(yǎng)氣指保養(yǎng)體氣精神,要心和氣暢,能虛靜照物,這是做好觀察外物的準備工作,還沒有接觸到文章內(nèi)容,與文章關系還不是很密切,其《風骨》篇提出“意氣駿爽,則風清焉”,“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此“意”指思想感情,“氣”指表達思想感情的精神,是文章的氣勢,要有這種“氣”,則必須要含情,“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有情就會有風沒有風就會有氣。劉勰將“氣”與“情”相聯(lián)系是個新命題。
為扭轉“文”“道”相離的現(xiàn)象,唐人進行了努力。柳冕在《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中強調(diào)理直則氣雄,而理則是興六藝,明教化,也就是儒教傳統(tǒng)。韓愈則明確提出“氣盛言宜”論,將寓“道”于“氣”推向新高。他在《答李翊書》中寫道:“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虛。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聲之高下者皆宜。”怎樣才能氣盛呢,“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行仁義就是集義,集義才能養(yǎng)氣,行仁義的有德必有言,氣盛又和言的短長有關,這里氣跟理直結合,跟文章的思想結合,這就把氣和文的關系緊密化了。
蘇軾在贊美這種精神時說:“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韓愈的學生李翱進一步發(fā)揮道:“故意深文遠,意遠則理辨,理辨則氣直,氣直則辭盛,辭盛則文工”,作了更進一步的理論闡釋。
宋朝時“文”“道”關系走向了一個極端,單純的“務道德”,理學風行,文氣轉怯,消弱了“文”對“道”承擔的能動作用。當時來看,與歐陽修相比,“蘇公(蘇軾)之文英氣多而和氣少”,東坡弟蘇轍不限于韓愈于仁義詩書間養(yǎng)氣,而將養(yǎng)氣擴大至閱歷,提出要從實際出發(fā)增長見識,體會觀察,一方面是自然界會感人情思,另是在實際中可檢驗加強已有學識,使得養(yǎng)氣功夫從內(nèi)在走向外在,從一味體悟走向多維視角,從祭壇走入人間。之后三代雖也有論述,多為補充解釋,無新氣象。方孝孺析文道關系時以為文道合則氣盛,離則氣弱,道為氣之帥之君。錢謙益論說,韓愈之氣溢于言,李翱之氣根于志。認為不養(yǎng)氣不尚志不可以為文。
曹丕基于浩然之氣論提出的“氣”多偏于作家的天生氣質(zhì),之后“氣”論分流出另方面,就是與孟子理論相近的“人氣”的流露。這種密切結合“人氣”的浩然之氣,消長之跡與儒學發(fā)展幾乎同步,在儒學占主導地位時勃發(fā),占弱勢時隱落。但一如漢代全面覆蓋一直壓抑時又顯出文學理論的自律性抵抗,不得自由無生命力而枯萎。唐時思想較為駁雜,生長空間則得放光。宋時對文人寬松的政策使得文人主體意識增強而利于文學發(fā)展,加之儒學天地漸廣,文論亦得發(fā)展,但因為過分的文官制度又讓文學底氣不足,故不見壯大。清時境況似漢,再次苑囿思想,則文論在他律的強制干預下喪失了主動性,也因而消靡了活力,“浩然之氣”不得沖天。
綜觀貫于其中的儒學精神,體現(xiàn)出在寬松開放時可得蓬勃,如先秦子學時代,次如唐宋,在嚴密控制時深受抑制,如漢、明、清三朝,儒學在承傳中被打上了時代政治烙印。至于明清兩朝,其許多內(nèi)容已偏離孔子本意,以致氣怯。以下具體分析“浩然之氣”體現(xiàn)出的儒學特點。
2 靜態(tài)透視
作為一個概念范疇,“浩然之氣”是人類對客觀事物基本特征和本質(zhì)聯(lián)系的概括反映,是在發(fā)展中不斷成熟的,它走過了一條由借鑒、移用(甚至直接取用)傳統(tǒng)哲學、倫理學范疇,到將直接感覺轉為抽象規(guī)定,從而高度具體之路。對于“氣”的含義,日本學者戶川芳朗從小學角度考查得出“氣”的基本意義是“充塞,充滿”,可以說是表示了在其音義的根源中存在的感覺和動作。而作為“氣”的個別具體的形態(tài),是在氣息中,隨著感情的起伏,自己可以感覺的呼吸運動的沖動,更具體地說,是指作為生命現(xiàn)象的呼吸運動及其氣息。朱子的解釋是:“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氣,即所謂體之充者”。陸游認為:“誰能養(yǎng)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明代徐禎卿認為“氣本尚壯”,王文祿解“文以氣為主”為“有塞天地之氣而后有垂世之文”。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氣勢,“即文章(文學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與作者的思想感情相統(tǒng)一,通過一定的結構方式及語言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疾徐有致的氣度和氣韻”這些解釋中有微妙的不同,但無論是側重于人還是傾向于文,其中都貫著一個意思,就是這種“氣”是飽滿,充沛,有力的。
孔子的思想,曾子以為“忠恕而已”,朱子釋“盡己之為忠,推己及人為恕”。主動 “知其不可而為之”地推行自己的思想,盡己之心,并推己及人,這是需要力量需要持續(xù)不斷的精神支持的;遇見挫折也不后退,堅持在任何條件下尤其是不利條件下的堅持,沒有一種飽滿的力氣,是不可能做到的:它要求的是一種充塞天地的浩蕩之氣。這是一種極富力量且富有自身生產(chǎn)能力的哲學思想,所以它才能持續(xù)千年而不衰。也許有人因贊同“《論語》氣平,《孟子》氣激”而以為孟子之浩然之氣與孔子極重視之中庸之道甚至孔門知道思想相背,實非此。孟子之氣繼孔子思想而來,它正是在多年發(fā)展中將孔子精深微妙之思的一面示與人看?!白映套釉?‘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過也不及,才可能中庸,這是萬事萬物至佳狀態(tài),是事物發(fā)展所希望追求的理想光滑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正不易把握最易消失,往往不是過就是不及,能夠把握這種狀態(tài),并在這種狀態(tài)下盡可能停頓長久,需要巨大的力量。因為有力才能把持住不左右搖移,不激也不怯,是溫良恭儉。因為有力,才能站穩(wěn)了以顧及他人,實行仁者愛人,推己及人,施政于天下。孔子盛贊的正是這種最光滑的必然要消失的事物最美狀態(tài),支持的正是一種充滿天地的偉力,其中在哲學上就是一種貫穿著不欺己不欺人忠于己又忠于人的“誠”的精神,就是中庸之道。
在文論領域,“不宜把養(yǎng)氣的‘氣’抽象地理解為一種生命的活力”,它是一個人的生理的綜合作用及于作品上的影響。它的產(chǎn)生需依靠物質(zhì)性的東西,它一般要求作家要健康。王充《論衡·論死》中說:“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健康才能體氣充沛,熱情洋溢,浩然之氣本身涵蓋兩方面:一是作家的精神道德狀態(tài),一是作品的精神面貌。充滿力量,遇事有耐力勇力,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并專注一擲地投入,對認準的方向無比堅定,甚至著迷,整個精神狀況呈一種有力的沖擊狀態(tài),用這種信念去指導一切,把世界收入這個信念的牢籠,就是最理想的浩然之氣。顯而易見,是難免要憤激,要走極端的。
氣力的大小還與個人才力密切相關。宋人呂南公論說“蓋才卑則氣弱,氣弱則辭蹇”,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評韓愈的詩時說:“退之詩,大抵才氣有余,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有才則有膽,有膽則有力,有力則有氣?!爸该髯髡邇?nèi)在的生命向外表出的經(jīng)路,是氣的作用”,具體來講,就是要表明儒家之道。由道充氣,才能俯仰無愧,才能辭暢理直,儒家思想重要的一面就是為人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求建立一個等級分明各司其職的有序社會,這種社會要求人的約束不是向外,而是向內(nèi)。關于儒家思想下內(nèi)涵眾多大家已論千年,本文無意參與,只是要指出這種思想已極為深入,辜鴻銘先生認為“這種人類社會與文明的綜合體儒學取代了宗教”,儒學就是中國的宗教,它的教堂就是學校。在學校中一直教授的儒學參與人了的塑造,融入人的“氣”中。
浩然之氣在縱向橫向上都顯出鮮明的儒家色彩,體現(xiàn)了儒學飽滿有力的一面,它放大了儒家思想中貫穿的的巨大力量,作為一個個案,讓我們看得更清楚,歷經(jīng)千年,在中古文論史上留下了鮮明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