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說彌賽亞是個跳“狐步”的詩人,狐步難免有時勾連隱晦、狡猾難懂;如《三豐》詩:第三十三代傳人/在遙遠的山中,喝著無根水,/雨中落葉蕭蕭下,/他慢慢掏出一截身體,摩擦一個色情場所//我分明聽到了那沙沙聲/如絕望的欲念,小雨淋熄/空氣中燃燒著的電線//當(dāng)我拔掉墻角的插頭/有人在外面摁響門鈴//“郵遞員/我知道你的到來/是為了把大眾熱衷的樂趣。都放到他的身上?!?/p>
那么給狐步找個柵欄,先把題目“三豐”這個有些突兀的詞放進類似“張三豐傳奇”這樣的習(xí)慣中?再讀,果然能抓住些東西:三豐去了張姓,可不就是“喝著無根水”?最后一節(jié)“把大眾熱衷的樂趣,都放到他的身上”,仿佛三豐總被流傳、刪改而成傳奇?!叭S”是從“張三豐傳奇”中“掏出”的“一截身體”——可以色情;可以絕望;可以沙沙響;可以淋熄:可以被操控般拔掉插頭……“三豐”逃離的不僅一句“張三豐傳奇”這樣的成語,而是它的沉淪形式,或語言作為陳述的“作為”狀態(tài);而“大眾熱衷的樂趣”更是“作為”的最末端、最污濁的效用下場。從這般沉淪著言之鑿鑿的句子里溜出來,三豐必然顯得無根、鮮嫩、羞恥而驚慌,但也別有洞天、奇異自由。在另一首《二丁目》中,彌賽亞寫道:“玩具在半夜里醒過來,上好自己的發(fā)條”——“二丁目”這個更奇妙的詞語就這樣乘人不備時自己活動起來了。
“真正重要的是使靈魂赤裸。我們做愛時,繪畫或詩就形成了;滿懷的擁抱,謹慎拋進了風(fēng)中,什么都不保留……你聽說過比抽象派的目的更加荒謬的事情嗎?他們竟還邀請我共享他們棄置的房屋,好像我轉(zhuǎn)寫在畫布上的符號,在它們回應(yīng)我心中具體的描繪那一刻時。還不夠真實,基本上不屬于這個世界似的!事實上,我認為我作品里的主題愈來愈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表現(xiàn)出豐富而強烈的主題,要在其他的想法介入之前立即在觀者的兩眼之間給他一擊。這樣以畫來表達的詩則會有它自己的語言……一千個文學(xué)家中,給我一個詩人?!币陨鲜浅F(xiàn)實主義畫家米羅的一段感慨。其中“靈魂赤裸”、“我們做愛時,繪畫或詩就形成了”、“棄置的房屋”、還有貌似“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豐富而強烈的主題”等說法,都可以和最佳狀態(tài)時的彌賽亞對應(yīng)一番的。如《孽?;ā罚骸皯蜃映≌{(diào),我穿起袈裟/吹法螺/一對茍合的男人/一對描金的鷓鴣,掛在黃梨木屏風(fēng)上,像兩只大耳環(huán),蕩來蕩去。//明朝末年,我們租下永定河邊的公寓/劃下圈子/過少數(shù)族類的生活/讀早報,乘電梯,在夜晚聞薄荷的香氣?!笨吹贸鰜恚芜@首詩的關(guān)鍵還是那些“棄置”了俗定意義上的“房屋”后使“靈魂赤裸”的詞語(小調(diào)、法螺、描金的鷓鴣、黃梨木屏風(fēng)、大耳環(huán)蕩來蕩去、公寓、少數(shù)族類等等),它們已經(jīng)因通靈而美了;特別最后一句“讀早報,乘電梯,在夜晚聞薄荷的香氣”——早報和電梯這種我們身邊最不起眼的事物,竟然更能存在于“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中。在接近的意義上,波德萊爾的主題最為“豐富而強烈”,那么彌賽亞是否應(yīng)該走得更深更狠,再徹底撕破些什么?而米羅的“我們做愛時,繪畫或詩就形成了”這個說法,又體現(xiàn)在彌賽亞的《洛麗塔》類似小詩中:
小盆骨的女人
牽著一匹陽光小馬
沿著波浪形的街道
悄悄走進來
摸我的肩。說早安
在自述詩《彌賽亞》中,詩人寫道:“在我降生的時候/死者已經(jīng)復(fù)活了……我的走廊情人/異教徒的虔誠的心/所有的一切都已復(fù)活了……”彌賽亞把燈點亮,言談濁道上閃現(xiàn)一個個暖昧、異麗的詞語之“走廊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