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回事，自從那次狩獵回來，沙德克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只狼，它怎么會這樣呢?它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

事情發(fā)生在去年秋天。他原本想抓一只狐貍給依娜爾做頂狐皮帽子。

那拉提崇山峻嶺的溝溝壑壑里，到處都有狐貍。秋天是山上的狐貍吃得最肥的時候，毛皮也最好，適合做帽子、大衣領(lǐng)子、圍脖。沒想到他下的夾子竟然夾住了一匹狼，夾住了它的后腿。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匹狼，它，居然咬斷了自己的后腿，逃走了。

沙德克是第二天過來的。他被眼前這幅景象驚呆了。夾子已經(jīng)被拖出來了，草地上一片殘跡：草叢里的斑斑血跡、狼痛苦掙扎抓咬過的草皮、荊棘的殘根斷枝枯葉等等。在秋風(fēng)肅殺的天空下，這場景觸目驚心。

這個牧人的后代，是個打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薩克漢子，這種情景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他吃驚的同時，也有些淡淡的悲泣，甚至有些恐懼。他具體恐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心里黯然憂傷。沙德克的心情很復(fù)雜，恍恍惚惚收起夾子，撿起那匹狼的半節(jié)后腿就回去了。

不過，這件事他始終沒有跟依娜爾講，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妥。

說起來，依娜爾應(yīng)該是他的遠房表妹，他們兩家是多年的鄰居，他們打小就在一起，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依娜爾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長得白晳可人。他從小就喜歡看依娜爾，喜歡看她烏黑又明亮的眼睛，喜歡看她月亮一樣的微笑，喜歡她輕盈的身姿?，F(xiàn)在生了兩個孩子的依娜爾，依然白晳可人，除了身材比以前略胖些外，其他跟當(dāng)姑娘時一樣好看。他每天放牧回來，首先想到的就是依娜爾。依娜爾對他來說就是一切，他放牧是為了依娜爾，也為了她為他生的孩子。他春天賣羊毛的錢，包括秋天賣牛羊賺的錢，也都交給了依娜爾。依娜爾說需要買些什么了，他就買些什么。當(dāng)然，要買的，大多是每月生活的米面蔬菜油鹽醬醋，春夏秋冬穿的衣服，一年四季鋪的蓋的，還包括茶葉、煙和酒。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干的一切都是為了依娜爾。他第一次知道這些是從鄰居沙哈爾那里。

那天，依娜爾和古力莎在一起聊天。

“哎依娜爾，你真幸福，看沙德克把你當(dāng)月亮似的捧著，他把你當(dāng)作他的一切了!”古力莎說這話時，心里酸溜溜的。

依娜爾輕輕笑了：“哦，你家沙哈爾不也一樣嗎?！?/p>

古力莎哼了一聲：“這個賊沙哈爾把賣羊毛的錢都拿去買酒喝了?！惫帕ιf話的聲音很重，她有些生氣了，眼睛里含著淚花。

“啊？他哪能一次喝完呢?”

“他賣了羊毛就去跟幾個朋友在鎮(zhèn)上喝酒，喝完酒就在一起玩羊髀什(也叫羊拐，羊后腿的大腿與小腿連接處的關(guān)節(jié)骨，哈薩克人有用此賭博工具的)，把錢輸了就回來了……”

“怎么，他把錢全輸給別人了?”

依娜爾很吃驚地看著古力莎，她突然想起上個月沙哈爾曾經(jīng)來自己家借錢的事兒。當(dāng)時沙德克有些猶豫，不過她沒有多想，都是鄰居，有了難處就該幫幫，她拿錢就給了沙哈爾，后來就沒音訊了?，F(xiàn)在她也不好說出來。唉，這么一來，古力莎的日子也就苦了。

后來，古力莎與沙哈爾發(fā)生口角，古力莎說出了沙德克對女人多么好的事情，想勸勸沙哈爾，讓他收收心。沙哈爾不理她，又把這話說給了沙德克。

“哎沙德克，你也是個男人，怎么什么事情都由女人說了算?除了女人你什么也沒有了?！?/p>

顯然，沙哈爾說話的口氣有一種嘲笑的意味，也有些挑逗的意思，更有一種蔑視他的味道。

沙德克很氣憤，心想，媽的，你借錢不還反而笑話人，真是沒有良心，以后再別想借錢之類的事情了。

沙德克說：“哎沙哈爾，說話不要那么難聽，生活不是賭博喝酒，你以后也該少這樣了，否則你的一群羊也不夠輸?shù)?。?/p>

沙哈爾氣哼哼地說：“不就借了你點錢嗎，看你著急的樣子，哪有點男人相。”

“哎沙哈爾，你借錢時說過兩天就還，現(xiàn)在都過去一個多月了，說話不算數(shù)，你算啥男人，以后有誰相信你?！?/p>

沙哈爾愣了一會兒，沒有吭聲。

“聽說你還借了別人不少錢，你是不是真想把一群羊都輸?shù)?那時候你老婆孩子怎么生活?”

“哎沙德克，我是開玩笑的，其實我跟古力莎一樣非常羨慕你們。古力莎說，要是我們也過上像你們一樣的生活，就算進天堂了?！鄙彻柭掏痰卣f。

沙德克笑了笑：“你只要不再賭博，生活會好起來的。”

“我輸了那么多，就像丟了一群羊，不把它們找回來，心里疼??！”沙哈爾又說，“沙德克，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你再借我一些錢，下個月我一起還清。”

沙德克沒有說話，沙哈爾跟他來到他家。依娜爾正在做飯，沙哈爾說出借錢的事。依娜爾說：“哎沙哈爾，你是男人，怎么能把家里的錢都拿去喝酒賭博呢?”

沙哈爾說：“哎依娜爾，你又聽那臭女人胡說了?！?/p>

依娜爾說：“你要去賭博，我們可沒有錢借給你。”

沙哈爾怏怏地走了。

沙哈爾臨走時撂下一句話，“看我以后贏回兩群羊，三群羊?！?/p>

那年秋天，一次沙哈爾贏了一筆錢，給古力莎賣了一頂狐貍皮帽子，非常漂亮。依娜爾回家對沙德克說也想要一頂。

沙德克想起家里有個祖?zhèn)鞯暮倞A子。這可是一只大鐵夾，他父親曾經(jīng)用它抓過狐貍。后來山上不讓打獵了，這個夾子也多年不用了?，F(xiàn)在他想悄悄試一試，碰碰運氣。沒想到狐貍沒夾到，反而夾住了一匹狼，更可怕的是狼還咬斷自己的腿跑了，有些邪乎，他不知道將來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那天他回家后，發(fā)現(xiàn)那半截狼后腿上還有一只被咬殘的狼拐(狼后腿大腿與小腿連接的關(guān)節(jié)骨，也叫狼髀什)。草原上的牧人對狼是敬重的，他們認(rèn)為狼的髀什可以避邪，常有人拿狼拐做裝飾物件掛在身上。沙德克卸下狼拐，用水煮了煮，脫去油膩，在一邊鉆了孔，拴在馬鞭桿后面的繩環(huán)上。他把那節(jié)狼蹄子放在外面讓風(fēng)吹干，掛在馬鞍下面，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入冬時，沙德克轉(zhuǎn)場到冬窩子，這一年非常順。平常時候，一個冬天羊群丟個把只羊是正常的事情，這一年很特別，沒有遇到一次狼的騷擾。這種太平讓他不安起來。一次跟亞克聊天，亞克看到了那只狼拐，非常驚奇。

亞克是這一帶的老牧人，他眼力很深，還能掐會算。比如吐爾遜家的馬丟了，幾天找不到，就去找亞克掐算一下。亞克問問馬的年齡、毛色、丟失的時間、地點等情況，拿幾塊小石子在地上比劃一會兒，指著一塊石子說：“就在黑石山后面，腿傷了，月亮出來以前就能找到?！蓖聽栠d騎了馬趕去，天黑前趕著瘸腿黑馬回來了。

亞克不但會掐算，對季節(jié)轉(zhuǎn)換天氣變化都很有預(yù)見，他說什么都靈驗。比如春天雪化了，青草芽子長出青綠色的時候，上午天氣暖洋洋的，下午突然刮起卷山風(fēng)，他看看天空說：“唉，倒春寒來了，要下雨夾雪?！钡讲涣税?，冷風(fēng)就颼颼地吹起來。春天的冷風(fēng)跟寒光閃閃的刀子似的，一下就刺進骨頭里，鉆心的疼。人冷了可以在氈房里，可以多披一件羊皮大衣。那些剛剪了毛的羊就可憐了，凍得直打顫。晚上果然是一場雨夾雪。

草原上的羊圈都是露天的，再說春天的羊本來就乏，哪有體力抗寒。先下的雨給羊洗了涼水澡，冷風(fēng)一吹就結(jié)上冰碴，地上也結(jié)上了冰，那些光身子的羊沒有地方臥，只有站著吹冷風(fēng)。一個晚上過去，就凍死幾只或者十幾只。

有人覺得奇怪，問亞克，為什么凍死的多數(shù)是那些胖羊?

亞克說：“羊是很聰明的，它們有自己的辦法，它們知道怎樣暖和。寒風(fēng)吹來的時候，那些風(fēng)一吹就打顫顫的瘦羊先擠在一起互相取暖。那些胖羊自認(rèn)為體力好，能抗冷，懶得與瘦羊湊熱鬧。等冷得受不了了，再湊過來就晚了，只能擠在外圍，給瘦羊遮風(fēng)擋雨，反而保護了瘦羊。那些凍死的，都是站在外圍的，或者孤立無援的家伙。”

亞克又說：“就好比我們牧人，大家轉(zhuǎn)場時有個照應(yīng)，放牧?xí)r有個幫襯，打草時不忘留根，喝水時不忘感恩。雪山是我們的神靈，水草是我們的命根……”

一場雨夾雪造成的損失對牧人來說是巨大的，也是最可怕的。吃一塹，長一智。人們記住了亞克的話，亞克就成了草原上神秘兮兮的人物。

亞克第一眼看到沙德克鞭把子上的狼拐，眼睛就放射出亮光?！斑@可不是一匹普通的狼啊!顏色微黃，閃著亮光，肯定是一匹頭狼的!”亞克自言自語。

“這東西帶在身上，要是遇到狼了，不用說狼就避開了?！眮喛苏f。

狼很靈性，尤其對氣味，它們可以從同類的尿液、糞便、毛發(fā)散發(fā)出的氣味上，判斷出對方是否強壯，要是遇到比自己強壯的，自然讓開了。關(guān)于這些，沙德克是知道一些的。

亞克得知了狼拐的來歷，他搖搖頭：“唉，這東西是要還給它的……”

沙德克夾住的那匹狼確實不是一匹一般的狼，它是那拉提高嶺的一匹母頭狼。它體格高大，統(tǒng)領(lǐng)著一個家族，十來匹狼。

那天，頭狼帶著家族成員在山中覓食，頭狼首先發(fā)現(xiàn)了食物，是沙德克放在夾子上的誘餌，一節(jié)羊蹄子。夾子埋在土里，上面覆蓋了些草葉和一些干牛糞。大約這種古老的狩獵方式許多年不見了，狼也失去了警惕，或者干脆沒有想到這里會有什么對付它們的東西。頭狼定了定神，感覺四周沒什么動靜，它才上前，剛準(zhǔn)備咬羊蹄子時，只聽啪的一聲，它的后腿被什么東西咬住了。頭狼嚎叫一聲，所有的狼一陣驚慌。頭狼奮力掙扎，想掙脫出來。可是夾子夾得太緊了，它的后腿幾乎要斷了。這時候，所有的狼都向這邊趕來，它們想幫助頭狼，但沒有用，它們掰不開夾子。頭狼使出渾身解數(shù)，依然無法掙脫，憤怒之下，它毅然咬斷了自己的后腿。夾子正好夾在后腿的關(guān)節(jié)部位，它就把后腿的關(guān)節(jié)上面一節(jié)咬斷，然后在群狼的幫助下返回領(lǐng)地。

頭狼回到領(lǐng)地，因為失血過多，大概躺了好幾天，慢慢恢復(fù)了體力。有幾個還沒長大的狼仔，都由家族成員照顧了?，F(xiàn)在，它的體力雖然恢復(fù)了一些，但是斷了一條腿，照顧自己都困難，別說打獵了。它每天都是靠家族成員狩獵回來，一個一個從嘴里吐出的食物維持生存?；蛟S它感覺自己真正像個頭狼，事實上，它的生活是艱難的。它時常在夜里嚎叫，悲憤，或許它決定讓出頭狼位置是處于理智，或許是它感到沮喪，或者是對家族命運的擔(dān)憂和自己的不幸遭遇悲哀。下一個繁殖季節(jié)快到了，頭狼正式“讓位”，坐上頭狼寶座的是它的長女。在新頭狼的帶來下，那拉提高嶺上的這個狼的家族繼續(xù)著它們的生存和繁衍。

這一年，沙哈爾輸?shù)煤軕K。

沙哈爾原本是這一帶玩髀什的高手，不知怎么回事，他經(jīng)常輸。他想要個“香九”，一翻一個“丑九”，他輸了。他要“肚肚”一番一個“窩窩”，他還是輸了。有人說：“哎沙哈爾，你昨天晚上肯定動女人了，把手氣弄壞了?！?/p>

沙哈爾想，或許就是女人的事情，否則自己的手氣怎么會這樣臭呢?從這以后，他回家就老實了，這倒讓古力莎奇怪了。平常時候，這家伙一回來不分白天黑夜都要要，不管贏了輸了，也不管她心情好不好，像是他必不可少的一頓飯。有時候古力莎甚至能判斷出他賭贏了還是賭輸了，要是他輸慘了，就跟發(fā)瘋的狼一樣不依不饒，仿佛要從她身上贏回來似的。他突然不動作了，古力莎覺得不對勁，也沒有多管。

然而，沙哈爾的運氣依然沒有轉(zhuǎn)過來，還是在輸，他今天賣一只羊，明天賣一只羊，不出幾個月工夫，半群羊沒了。

這件事很快就讓古力莎知道了。古力莎對沙哈爾又哭又罵，沙哈爾一怒之下叫來自己的表弟，把羊群扔給他就走了。

沙哈爾知道了沙德克有頭狼狼拐的事，非常羨慕。他想，這沙德克的命運好，娶上最漂亮的女人，過著幸福的日子，大概與這頭狼的狼拐有關(guān)。他想去要，沙德克肯定不會給他。

后來，沙德克的狼拐莫名其妙就不見了。

沙哈爾在鎮(zhèn)上跟人賭博時，他發(fā)現(xiàn)，原來這幾個家伙都是串通好了，每次都先喝酒，把他灌得暈暈糊糊，然后合起伙贏他。

這個秘密是酒店的老板娘告訴他的，他相信是狼拐顯了靈。這頭狼的狼拐真靈驗啊!他既高興又氣憤，他要幾個賭友賠他近半年來輸?shù)舻陌肴貉虻馁€資。后來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沙哈爾拔刀捅傷兩人，跟老板娘跑了。

酒店老板娘是個黑胖黑胖的女人，她男人是個殘疾，沒有生育能力，她實際上就是老板。據(jù)說她男人以前也因賭博輸了家產(chǎn)才來這里開飯館的。因禍得福，生意居然好了。這個胖女人觀察沙哈爾好長時間了，以前沙哈爾喝醉的時候還在她酒店里過過夜。

沙哈爾跟胖女人走后就失去了消息，有人說他們在旅游區(qū)開飯館了。

就在沙哈爾離開草原那段時間，沙德克受到了狼的襲擊。那天，沙德克牽著馬在山這邊走著，他的馬突然驚慌起來。他正要看時，一匹狼向他直沖過來，那狼對著他的腿一陣猛咬，他摔倒了，后來狼也跑了。他瘸著腿慢慢走到山下找到馬，天黑時才回到家。他回到家時，腿腫得青紫，依娜爾用鹽水清洗傷口，又用石頭搓研消毒。第二天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吃藥打針后慢慢好轉(zhuǎn)過來。不過，他的腿有點瘸，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事情就更奇怪了，他的羊群經(jīng)常受到狼的驚擾。他想起老牧人亞克的話。

秋天時候，他告訴依娜爾關(guān)于那次夾狼腿的事。依娜爾也很吃驚，她說：“沙德克，亞克老人說得對，你應(yīng)該把它還給它?！鄙车驴税差D好家里的事情，騎上馬到那拉提高嶺。在山下，他從馬鞍下取下狼腿，放進馬鞍上的褡褳里，然后取下褡褳，背在肩上就上山了。他找到去年夾狼的地方，那個坑還在。他注意看了看四周，沒有什么特殊情況。他從褡褳里取出那節(jié)干瘦的狼腿，放在坑邊上，然后又從褡褳里取出依娜爾準(zhǔn)備的兩塊馕，放在狼腿旁邊，他默默祈禱著。

后來，他聽見一聲狼嚎，聲音十分凄慘。他抬頭，看到離他不遠處，有一匹狼正對他站著，他看到那狼的右后腿殘缺，就是它，就是他夾傷的那匹狼。他向狼默默注視著，然后鞠了一躬。那狼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站在坑前，看著他，又低低長吟一聲，像是一聲嘆息。山坡上傳來幾匹狼的低吟聲。這時候，沙德克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在群狼的包圍之中了。不過他沒有害怕，他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

就在他等待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時，只見那匹瘸腿的瘦弱的老頭狼，低沉地叫了一聲，然后用嘴銜起自己去年失去的半節(jié)后腿，帶著狼群向山上方向離去了……

責(zé)任編輯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