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聽沙湖老人們談古，說清朝乾隆年間發(fā)大水，把湖南、湖北淹成一片汪洋……從湖南岳陽樓那邊過來的大船，航行七天七夜，遙遙望見高臺上七層奎閣，才曉得湖北沙湖沔陽州到了。大船繼續(xù)向北，再過三天三夜，遠遠看見九層黃鶴樓，便知武漢近了。民國辛未年發(fā)大水過后，那七層閣樓就不見了。

我上小學時，奎閣只剩下一個高壘的基礎廢墟了。它坐落在沙湖鎮(zhèn)東頭的通順河對岸，像一個掉了尖頭的金字塔。爬上“塔”頂平臺上玩，近處的田莊河湖和遠處的沔陽大堤、東荊河、洪湖水……一片煙云，盡收眼底。

我上初中時，到處鬧“破四舊”，奎閣大隊的群眾正在“金字塔”里掏啊挖的，那里面有重疊的大方磚和深夯的杉木樁。直到有一天洞里塌死了兩個人，從此傳出鬼故事：夜里經過那鬼地方，聽到有人在里面陰森森地喊：“快拉我一把呀——毛主席萬歲——”

人們再也不敢掏挖了，再也掏挖不出什么了。當歷史文化只剩下疼痛的殘根，淘金者淺嘗輒止，后來人繞道而行。

更不幸的是，我初中畢業(yè)的那年秋天，雁陣南飛，一只被沙湖抬銃打傷的鴻雁掉了隊，她奮力追到廢墟上空，驚鴻一瞥，看到一根竹竿又在瞄準，她慘叫著墜落下來，被孩子們圍捕、搶奪。哀鴻留下嘶啞的抗議、帶血的羽毛和一肚子委屈……

就在我讀高中的那個春天，廢墟上開始長出奇花異草。

春雨過后，草兒綠得流淚，花兒紅得滴血。

我在奎閣廢墟下徘徊，等待過渡。

年少的我，衣著檻樓，長褲褲腿留有湖泊里抽藕梢子浸泡的水銹，棉襖前后都有溢洪灘砍柴禾掛爛的標記。我早起用木梳沾水整理的學生頭被春風打散，一如既往地爆炸開來。鏡子里自認的楊子榮形象缺乏那棉帽紅星，夾一個米袋子怕別人聯(lián)想刁小三搶包袱，干脆拿竹笛挽起米袋子提了。米袋子里還埋伏著一罐頭瓶裝的豆瓣醬。米是父親稱了的，六斤。豆瓣醬是母親炒了的，蠻辣。這是我住讀沙湖高中一個星期的飯菜。

陽光開始撫摸廢墟?zhèn)?，我將破棉襖扣子解開來，里面那件舊絨衣是姐姐用紅染料煮染過了的，前后像新的一樣，只是肩膀上還有兩個眼睛一樣的洞。本來，左肩膀上的小洞只有黃豆大，幺弟弟說，“大哥啊，獨眼龍丑咧，我跟你摳一樣大啦?！毙〖一锸挚斓煤?。

通順河水也是江漢平原血脈，經歷風雨，飽嘗艱苦，到了奎閣拐個大彎，扭腰偏北，行色匆匆，波濤在不斷地追尋，追尋船夫擺譜的長江、武漢、黃鶴樓……還有大海。

渡船終于掙扎到回流處，向東岸蕩過來……渡船老了，悶頭上傷痕累累，船底下苔蘚墨綠。船艙、船身，打了不少補釘。補釘是桐油和了線麻絲、石灰刮實窟窿、縫隙，再用小抓釘護緊的。渡船老板的后代也老了，須發(fā)打霜，面色古銅，皺紋滄桑。老漢瞇著眼睛在回流中悠悠蕩槳，仿佛在回憶年輕時的故事。槳聲咯吱呀，咯吱呀，唱著渡船的失落情懷。鎮(zhèn)中間的沙湖大橋工程腳手架依稀可見……艙板上仰躺著一個舀漏水的木撮瓢，留戀著過往船客的硬幣。學生伢過河壹分，大人貳分，挑擔子的根據(jù)分量，叁分、肆分、伍分不等。

那些銀分子都是自覺地劃出大大小小的拋物線來，墜落在撮瓢里閃閃發(fā)亮，有幾枚還彈跳到艙板上轉圈打旋。渡船蕩過回流，繞過漩渦，搶奪主流!春水流急，渡船切流劈浪，老漢身體下匍，肩背起伏，掰槳把的雙手青筋突暴，從胸腔到嗓子眼發(fā)出沉悶的吭哧聲。船晃河心，一船人見那左挑右撥的雙槳累彎了腰，浪頭打響船幫，水珠濺到身上，江鷗翻飛尖叫，男女老少腳跟站扎實，大氣不敢出，都曉得船歪人莫動。等到大家不約而同地前后一聳，老漢睜開眼睛一手攬槳一手擦汗時，船就靠岸了。

我后上船，先上岸。

沙湖古鎮(zhèn)高高低低地散落兩溜青磚灰瓦小屋，小屋群落中夾雜少許木結構小閣樓，如水墨畫就。有的小閣樓上還住著鴿子。我朝鴿子們吹聲口哨，鴿子們向我咕咕叫著示威，不停地點頭啄嘴翻毛轉身子，忙得不得了。我走在“沙湖一道堤”，聽那急促的扁錘拍響“家家戶戶打蘆席”，還有河邊悠閑的棒槌聲，夾著小媳婦的天沔民歌：“他睡到那雞子叫啊啊，扯起來一泡尿啊啊，把我的花褲子屙濕噠呀……”

西街街道上的青石板好滑喲，我眼睛不看那炕溜巴、蒸發(fā)糕、炸糍粑，這都是街上學生伢的奢侈早點，鄉(xiāng)里學生伢能不出錢聞個香就知足了。到學校食堂兌飯票，一斤米要出肆分陸厘錢的加工費。我襯衣口袋那兩張壹角舊票和兩枚伍分硬幣，是我娘從貼身的舊手帕里數(shù)到我手心里的，帶著我娘的體溫。本星期只有貳分肆厘錢的富余，到下星期才能攢夠一只畫畫的鉛筆。街上一對溜巴或者一個發(fā)糕都要叁分，學校一勺溜白菜幫子要伍分，簡直是貴得嚇死人!

過了鎮(zhèn)西頭的慶豐閘與機械站，就走在通往沙湖中學的大路上。母校的路，那時鋪的是一些磚渣、石子，還有煤渣。路兩邊排隊站著輕佻的白楊樹，有的直，有的彎，在春風中沙沙地招搖她們新嫩的葉子。間栽的塔柏則很穩(wěn)重，默默地在思考著什么，像是蠻有學問的樣子。

拐一個九十度的彎，看見兩個紅磚砌的墩子，上頭用兩排鋼筋焊個半弧形，弧形上掛著鐵皮剪做的“沙湖中學”四個大字，刷了紅油漆的，母校的大門到了。

大門進去就是時興的“忠字臺”，迎面是毛主席戴草帽站在農田里的油畫像。另一面是排筆紅漆寫的毛主席語錄：“我們的目的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等方面都得到全面的發(fā)展?！泵嫦驅W校操場。

圍繞操場有四幢紅磚紅瓦平房。

進校門的左邊一幢平房是農村學生的住讀宿舍，右邊一幢平房是包括鎮(zhèn)上走讀學生的教室。學校辦公室、食堂和老師住處在后面，也是兩幢平房。四幢平房前后栽了冬青。教室后面花圃里種有桃李、月季、石榴等?；▓@旁邊有一個大廁所。夏天里那混和味道說不清楚。

教室和學生宿舍的地面還是基干土墊的。基干土是江漢平原一種粘性很好的黃泥巴，可以和了稻草屑糊成泥壁的。干了之后無論在壁子上還是在地面上，會裂出許多彎彎曲曲的縫隙來，像地圖上標識的自然河流和鄉(xiāng)村土路，但不影響泥壁或地面整體的平整光滑。窗臺和門坎是水泥刮的。黑板也是水泥刮的，不過刷了黑漆而已。

當時因為學生要“學工、學農、學軍”，班的編制為排。一排、二排、三排是初中排，四排、五排、六排是首屆高中排。四排集中鎮(zhèn)上走讀生，五排和六排集中了全區(qū)各公社住讀生。那時沙湖區(qū)約6萬人，接受高中教育的約150人。

當年尚未恢復中考、高考，中學無榜。

我分在六排，班主任、語文老師叫郭建言。郭老師是沙湖鎮(zhèn)人，讀了華師歷史系的，大學剛畢業(yè)，就趕上“文革”，他一不留校，二不留武漢，堅決要求“回故鄉(xiāng)深入群眾運動”。可他回到沙湖開始是教初中語文，既不參加“造反派”，也不參加“保皇派”，兩派爭取不了他，送他一個“保守派”外號。沙湖中學開辦高中班，校長想讓他教政治，他說，如果認為我教不了高中語文，請組織上派我教沙湖小學語文。

郭老師那時滿頭黑發(fā)，梳成一絲不茍的李玉和頭，據(jù)本排女生偵察是擦了夫人的發(fā)油的，頗有亮光。他胡茬子總是刮得青光，平時嘴巴抿起，不茍言笑。上課時，他也不帶講義，微笑著往講臺一站：“我們今天講《觸詟說趙太后》。這個題目有兩個問題，得簡單說明一下。1、觸詟的‘詟’這個字應存疑?，F(xiàn)在有的版本印成‘詟’，有的版本印成‘訾’，‘訾’可能是錯誤的。‘詟’也不一定正確。據(jù)我原在華師圖書館所查的中華民國版的《資治通鑒》，秦伐趙時，趙國的左師公叫觸龍。當然，國民黨時期的書也不一定可靠。最可靠的是毛主席現(xiàn)在看的古本《資治通鑒》，到底趙國當時的左師公叫什么，只有毛主席最清楚了。”大家一笑，他接著說：“2、這篇課文只是北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第五卷周紀五里的一小段文字?！顿Y治通鑒》上起戰(zhàn)國，下終五代，共記載一千三百六十二年歷史，修編成二百九十四卷巨著。不展開了，下面講正文?！彼v正文就更生動了，像說書?！安∽恪钡淖髱煿ヒ姟笆舛阒钡内w太后，是如何“徐趨而坐”，他從講臺這頭一拐一歪地小步慢慢走到講臺那頭，擺姿勢一坐，一腳踩翻講臺邊沿一塊磚頭，跌坐在地上，同學們大笑……

這么多年過去，郭老師講的課，主要內容我都還記得。

政治課老師姓李，原是沔陽師專團委書記，“文革”初造反奪權，進了縣革委會班子當宣傳部長，打派仗時據(jù)說“站錯了隊”，他支持的一派還打死了另一派的人，被一竿子打到沙湖中學，任副校長。他留板寸頭，長得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講課時一手叉腰，一手做樣板戲動作。但他講的某些政治觀點卻扯談，扯得邏輯混亂。剛講資本主義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又講人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然后號召：“同學們啦，現(xiàn)在小平同志抓教育，對不對，我們要樹立遠大革命理想，不要偏科，不僅要學好語文、數(shù)學，而且要學好數(shù)、理、化，還有英語，將來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難的這個勞苦大眾?！?/p>

不過，李老師回答時事政治問題卻很老練，并且簡潔。

我問：“為什么林彪已經成了毛主席接班人，卻要叛黨叛國?”

李老師答：“這你去問毛主席。”

我又問：“為什么鄧小平上個月還在江西勞改，這個月又成了黨和國家領導人?”

李老師答：“這你去問周總理。”

胡捏的是“工基”，物理、化學合并作為工業(yè)基礎知識，也算牽強附會。問題是它違背了毛主席“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教導。因此，我上“工基”課就整理課外速寫。

數(shù)學課我是想聽就聽，不想聽就看《戰(zhàn)地新歌》，心想：能算土方就行了，學那么多浪費。

體育課好玩，“打罷語錄拳，操場跑三圈”，可以松松筋骨。

我最懶上的是英語課，可最難忘的又是英語老師。

英語老師叫江南雁，她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外語系，通俄、英、法三門外語，畢業(yè)后分到武漢長江大橋管理處從事俄語翻譯工作。蘇聯(lián)撤走專家后，成了“修正主義”?！拔母铩遍_始她被批斗為“蘇修特務”，下放到沔陽師專教數(shù)學，又被批斗為“蘇修姘頭”，再遣送到沙湖小學教拼音。沙湖中學辦高中班，她也算學有所用了。

江老師三十幾歲，還是孤身一人，已經成了“白毛女”。她不大像黑白電影里的喜兒，倒像是歌劇《白毛女》舞臺上的喜兒。她身高一米七出頭，腰細腿長，走路低頭不看人，小步輕快，像剛偷了供果。可惜她臉上已掛蜘蛛網，那白發(fā)挽成了農村老太太的一個髻。她夏天不穿短袖，也不在室外乘涼，春秋都是那套洗得發(fā)白的淺灰色西裝。冬天冷了，她就披件老式的黃色軍大衣。據(jù)說那軍大衣是她死去的父親留給她的。她父親是解放戰(zhàn)爭的功臣，又參加過抗美援朝，本來光榮的，可罪過在于他一直是彭德懷的嫡系，從警衛(wèi)干到團長。彭德懷成了反黨集團頭目，他受批斗挨了許多耳光回家，留下五字遺言：“為什么這樣”，就“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了。

記得江老師有一課講了英語的語法結構之后，用標準的普通話親切地問：“大家明白了嗎?哪位同學還有問題?”

一位女生站起來問：“江老師，您為什么不結婚呢?這句話，用俄語怎么念呢?句式又有什么不同?”

江老師手里的課本啪地掉在地上，臉一下子紅了，眼睫毛亂抖，扎下頭，彎腰撿起課本，背過身去用袖子抹了抹眼淚，抬腕看看那北京女表，轉過臉慘談地一笑，說“下課了，同學們”，快步出教室。

提問的女生看到周圍同學們的不友好目光，伏在桌子上痛哭：“我不是故意的，憑什么這樣看我，太冤枉人啦！”

從此我上英語課就埋頭看《紅樓夢》，不忍看江老師。

因為我一抬頭看到她那憂傷而又驚慌的眼睛，就想起廢墟上的那只哀鴻。

我高中畢業(yè)大約是1973年元月。過罷春節(jié)是早春二月，隊長給我派第一個工是“跟頭等勞力到蘆河邊整田”——我們剛下學的是“二等勞力”。我換上破棉襖，正找箢箕扁擔，卻意外地接到沔陽縣江家擋電排工程指揮部通知，到縣指揮部當臨時干部，簡稱“臨干”。鄰舍感嘆：“伢們讀個高中幾好哦，一步登天!縣里的差事，連級干部咧，嘖嘖……”

我實際上是本公社水利社長推薦的工程學員。社長的父親和社長的弟弟一家就在我們生產隊，我父親一直巴結社長家。莫看只是電排河上一排新蘆席棚，縣指揮部的牌子一掛，電燈、電話線一牽，廣播一響，花桿、標尺、水準儀、經緯儀往門口一架，保衛(wèi)科戴軍帽戴紅袖箍的一巡邏，像一個軍事要地。

剛開始我主要是跟那個姓張的工程師學習描圖與測繪。當年四月初，為了給沙湖電排站選址，我跟著張工從江家擋出發(fā)，用經緯儀和花桿測繪到沙湖鎮(zhèn)時，我看到不少鎮(zhèn)上同學羨慕的目光。

這時我一個月連補助可拿二十幾元錢，指揮部食堂一個素菜三五分，葷菜不過三角，每月能貼補家用，家里很有面子，我過得也開心。

四月中旬一個下午，張工在工棚繪圖室制圖，我在一邊吹著口哨描圖。制圖是設計工程底圖，描圖是用半透明專用紙蒙上底圖依葫蘆畫瓢。下道工序是用白紙?zhí)缀妹鑸D紙，卷好放到熏筒一熏就成了藍圖。我描完張工昨天設計的一張底圖，在右下方描圖欄里簽上姓名，走到張工身后問：

“張老師，聽說您‘五#8226;一’結婚，我?guī)熌锸悄睦锏?”

張工是武漢人，畢業(yè)于武漢測繪學院，原在中南設計院工作，“文革”初當了“?；逝伞保路诺姐骊柨h水工隊。他原來的愛人是武漢漢劇團的，分居半年，就改嫁了。

張工回頭一笑說：“到時候你就曉得了唦!”接過我手里的圖紙細細看，眉毛越皺越緊，搖搖頭，放下手里的鉛筆、“T”字尺，挪一下椅子，說：“哎，我問你個問題喲?！背易灰恢福澳阕阕?。”

我回到我圖板面前坐了，張工看看他的圖紙說：“你曉不曉得電排站閘口的雙曲線拋物坡面怎么算啦?”

我心慌得很，但鴨子死了嘴殼子硬：“我抽空算算了再說吧?！蔽冶P算：得抽空到沙湖中學找找教數(shù)學的劉老師了。

張工站起來，一米八出頭的身高，摸一把絡腮胡茬，從書桌抽屜里拿出電動剃須刀刮得呼啦啦響，說：“我不要您哪算咧，這我初中就會算。您啷革命工作幾忙哦。我只敢請教您哪，現(xiàn)在的高中生，是用么公式算啦?”那剃須刀沒電池了，他打開剃須刀蓋吹吹，蓋上，朝桌子上一丟，撲撲地打那洗得發(fā)白的藍帆布工作服上的胡碴兒。

我站起來臉發(fā)燒，額上汗都下來了。

他肩一聳，“數(shù)學是個烏拉稀!語文又么樣?‘一代不如一代喲’，你曉不曉得這話是哪個寫的，又是哪個說的呀?”

我站起來紅臉回答：“魯迅寫的，但……”

“你但個么是啊蛋蛋蛋，雞蛋還是鴨蛋?”他小眼睛盯住我歪著頭，手在那有點卷曲的包菜頭上抓癢。

我苦笑說：“但您不是九斤老太太吧!”

他哦嗬一笑，用大巴掌朝我肩膀一拍說：“個小家伙還有一頭咧。曉得臉紅就還有救，知恥而后進吧!”他拿起我剛描的圖，亮在我面前，用指頭彈得一啪，發(fā)脾氣了：“你看你描的么鬼圖啊，這些機座螺絲孔線，個巴媽描得太粗了！”

第二天工程隊長要我跟他去導洪管工地放線，晚上下班，我借工程隊長自行車，回了趟住在奎閣附近的家，找到了高中《數(shù)學》，帶到江家擋工棚里。夜靜更深，人們都熄燈睡覺了，只有張工寢室和工程繪圖室的電燈還亮著。我在圖板上翻開數(shù)學，重上高中。過了一會兒，聽見隔壁張工寢室有女人笑聲，又聽見鍋鏟響，輕快的腳步聲，指頭輕輕扣響繪圖室木門聲。

我拉開門一看，有點不相信眼睛，“哦江老師!”

江老師那一個髻不見了，白里透黃的頭發(fā)剪成齊脖的短發(fā)，偏分處還卡著一個粉色蝴蝶夾。她笑著的眼角和臉上，雖然還有些細皺紋，但明顯年輕光鮮了許多。她穿了一件白底綠格春裝，翻領露出里面的黃色圓領衫，下面仍是那條洗得發(fā)白的淺灰色褲子，腳蹬一雙嶄新的淺口蘋果綠膠鞋。她手指修長端碗熱騰騰的雞蛋面條夾雙筷子，說：“怎么，不認識啦?快吃點夜宵吧!”

我有點迷糊地接過面條和筷子，傻兒吧嘰地問：“您怎么來啦?哦快進來坐!”

“今天不是星期六嘛，一放學，李校長就催我來啦?！彼f著側身幫我?guī)祥T，走到窗戶下，小聲說：“吃了之后碗就放在這兒，我明兒早晨來洗。”

“哦，您是師娘!”我腦筋這才轉過圈來。

她食指放嘴唇一噓，捂嘴一笑，轉身進了隔壁張工寢室。

我慢慢地吃那面條，側耳想聽隔壁有什么動靜。

窗外月色迷蒙，隔壁一點動靜都沒有，只聽見蟋蟀們正在各個角落發(fā)電報，這種聲音雖然微弱，但它能穿透時空，相互溝通。

責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