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當——”

一陣鐵錘敲擊輪胎鋼缽的聲音劃破猴子包漆黑的夜空，撲進四周巍峨的山林和溝溝坎坎間土墻青瓦的農(nóng)舍。就像班長喊一聲“起立”，全班同學就“唰”的一下全站起來一樣，四周農(nóng)舍的燈也“唰”的一下全亮了起來，星星點點的，淡黃淡黃的，一下子使得這凄冷的夜有了一絲微弱的溫度。

雷萬桃坐在猴子包小學的屋檐下，把敲鐘的錘子捏得緊緊的。他嘴里使勁咂著一截自己卷的葉子煙，咂得煙頭的紅光一閃一閃，在暗夜里格外分明。借著煙頭的紅光看一看手腕上的表，再過十五分鐘，他就該敲第二遍鐘了?，F(xiàn)在是四點四十五，五點鐘必須從這里出發(fā)，不然就會遲到的。不過，他一點都不擔心，女人們會按時送娃兒們到這里來的。

在暗夜里坐久了，四周的事物便漸漸地顯出黑黢黢的輪廓，吊在苦桃樹枝丫上的輪胎鋼缽在黑暗中悠悠地晃動。這口“鐘”是他在那年學校剛剛修起的時候，用煮過水沁過桐油的筋竹篾扭的纖繩吊上去的，他常常為自己做的這件事感到自豪。說來也怪，猴子包的幾代細娃兒只要一聽到這“鐘聲”，就一個個把心收到教室里去了。猴子包的人覺得，一所學校不要什么好教室，也不要什么好桌子，膝蓋上都是可以寫字的，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口好鐘。就像一個家，窮點不要緊，要有一個好女人，好女人就是一匹箍桶篾。有了這一口好鐘，鐘當當當?shù)匾豁懀镒影陀辛艘粋€體統(tǒng)，有了一種氣象，娃兒們進了教室，大人們在田地里踏踏實實做活，雞鳴犬吠，牛羊上坡，一切都有了條理。這鐘是娃兒們的，也是大人們的呢！

可現(xiàn)在，這鐘要自己起五更睡半夜地來打，怎么說心里都不是個滋味。唉！雷萬桃想著，又借著煙頭的紅光看看表，趕緊站起來，照著那個晃晃悠悠的輪胎鋼缽舉起錘子。

鐘聲再次劃破了猴子包的夜空。

不一會兒，四周就有了螢火蟲似的蠕動的光亮，接著就有了女人娃兒的說話聲。十幾個娃兒被女人們帶到了他的面前，自家女人也把孫娃兒送來了。娃兒們一個個還在扯著袖子擦眼屎，抻著脖子打呵欠。

女人們把娃兒交到雷萬桃手里，懸著的心還是放不下來。趙樹林女人就對雷萬桃說，他大伯啊，娃兒們這么跑學不是個事呢，尺把長的娃兒瞌睡都睡不好，讀得個么子書啊！您還是要到鄉(xiāng)里找教育站呢！樹林女人一說，各家的女人就都說，是啊，歲不滿十的娃兒，起五更睡半夜的，一天還要走五六十里路，就是一個硬勞動力也吃虧呢。你去給黃大嘴巴說，把老師給我們派到猴子包來，不然的話我們就到縣城里脫了褲子鬧去！

雷萬桃一肚子話哽在喉頭，卻忍住了，說，曉得的，我天天都去問呢，黃校長說報告已經(jīng)寄上去了，要等一段時間。樹林女人就說，你莫要一去被他們幾杯忘魂湯一灌把什么事都忘記了，幾句好話一說耳根子就軟了，你胯里比我們多夾一坨肉，該硬起來就還是要硬起來。

雷萬桃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好在這黑夜里沒人看得見。他曉得這不是吵架的時候，就罵樹林女人一句：死背時的，沒大沒小，我還不曉得么？說完，他把娃兒們的書包和當午飯吃的一袋袋紅苕洋芋背進背簍，帶著娃兒們上路了。在他的身后，傳來一陣鴉雀一樣的女人的笑聲。

一邊招呼著娃兒們走路，雷萬桃一邊想，黃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從開學到現(xiàn)在都一個多月了，還不給猴子包的娃兒們解決上學的問題呢？

秋季開學的時候，猴子包的娃兒們到學校去，學校里沒有一個人，萬老師也不見了影子。還是民辦劉麻子來通知學生到吳家灣小學去報名，猴子包的人才曉得小學已經(jīng)撤了。一幫女人立時就炸了窩，一個個就要到鄉(xiāng)里鬧去。樹林女人最急，回家拿了一壺煤油，說搞不好我就到鄉(xiāng)政府自焚。

雷萬桃趕緊借了個電話打到教育站，也就是鄉(xiāng)里的中心學校，找到黃安校長，報告了這個情況。他特別強調說，黃校長，你是曉得猴子包女人的，不是說得好玩，出了事哪個都走不脫人的。

黃安也十分著急，說，曉得的，許多事情在電話里也說不清楚，我馬上就來。老領導啊，你先給大家做做工作，縣教育局的領導在我們這里搞檢查，叫大家千萬不要到鄉(xiāng)里來。

掛了電話，雷萬桃回到學校操場上，對女人們說，莫急，樹林屋里的也不要亂來，鄉(xiāng)里領導要來，黃校長說了，這個事他們不可能不管。

雷萬桃說了話，女人們就不做聲了。他在猴子包村當了幾十年干部，猴子包人幾十年對他充滿信任，大事小事都由他出面，這是他幾十年當干部積攢的威信，也是猴子包人的習慣。于是大家就等，頂著毒毒的太陽等著。一直等到太陽偏西的時候，黃安校長才來，一起來的還有鄉(xiāng)里分管文教工作的劉委員。

還沒有開口說話，黃校長和劉委員就被等得滿肚子怒火的女人們圍住了。急紅了眼的女人們把一腔火氣發(fā)到了他們身上，說，為么事要把一個好好的學校撤了，我們的娃兒到哪里去上學？你們就只曉得沒錢用了在老百姓頭上打主意，就不曉得給我們辦點好事么？是哪個狗日的要撤我們猴子包小學的，我們就去找他搞清楚，鄉(xiāng)里搞不好我們到縣里，縣里搞不好我們就到省里，再不行就到北京去。我們就不相信貧下中農(nóng)辦的學校就該撤，農(nóng)民的子弟就不該讀書。說著，樹林女人就揚起手里的煤油壺朝黃安撲過去。如果不是雷萬桃一把扯得快，那煤油壺就砸到黃安身上去了。

那劉委員到底年輕，沒想到一來就遇上這么個場面，心里已經(jīng)亂了方寸。但他嘴里卻說，像什么話，還講不講道理？這樣鬧就解決問題了？

黃安見了，忙把劉委員一把扯在一邊，對女人們說，大家莫吵，你們的心情我們都理解。學校撤并不是哪一個人的決定，是省政府、縣委縣政府深化教育改革的措施，師生比例達不到1：23的教學點一律撤并，猴子包小學的在讀學生統(tǒng)一并到吳家灣小學就讀，請大家?guī)W生到那邊去報名。

黃安沒說完，樹林女人就跳了起來：吳家灣學校離我們這里二十七八里路，跟到土鎮(zhèn)差不多遠，你也是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你看去不去得？樹林女人一說，女人們就跟著一個個鼻涕眼淚地哭了起來。

黃安來之前鄉(xiāng)長交代過，工作要做好，原則不讓步?，F(xiàn)在看這陣勢，黃安想，就是鄉(xiāng)長書記來，恐怕也做不好這個工作。看樣子，今天是糊弄不過去的了，只有像吃泥巴蘿卜，吃一截揩一截。于是，他無奈地說，你們看，把娃兒們安排到土鎮(zhèn)小學去行不行？就是暫時的跑讀。我們盡量想辦法恢復猴子包這個教學點。

糊弄鬼呀！女人們一下子又跳起來，說，歲不滿十的娃兒，一天來回五六十里路，還要過鬼都不敢走的黑貓溝。狗子咬了呢？遇到野牲口呢？你負責？

黃安把雷萬桃拉到一邊，一邊擦著汗一邊說，老領導啊，我是您一手培養(yǎng)的，您得幫我個人一個忙，做做大家的工作，先讓娃兒們到土鎮(zhèn)學校報名上學，跑一段時間，后面的事我來想辦法。我也不想把娃兒們耽誤了??！

雷萬桃想，鬧是鬧不出什么名堂的，一班女人家，抓著石頭打得到天么？他當了幾十年村干部，明白扁擔拗不過地腳枋的道理，就松口說，黃校長啊，你得把這個事放在心上??！我就負責把娃兒們接送半個月吧。

黃安把胸脯拍了幾拍，說，半個月，最多一個月，等這陣風過了，肯定能解決的。

雷萬桃就對女人們說了，女人們聽了都不吱聲。他又說，黃校長和劉委員是鄉(xiāng)里的領導，說話是算數(shù)的，什么事情都要轉彎，不能認死理。

一直沒說話的劉委員趕緊說，我代表鄉(xiāng)黨委表態(tài)，我們在這里說的話是算數(shù)的，黃校長的態(tài)度就是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的態(tài)度。

雖然潑辣、心眼卻像土墻一樣實在的農(nóng)村女人，是最好對付的。女人們也沒哪個想得出么子別的辦法，聽著還有一點希望，加上有雷萬桃出面，就都轉彎了。最后，樹林女人說，這是個沒辦法的辦法，到時候不解決的話，我們還是要到縣里去鬧的。

雷萬桃就這樣鉆進了這個刺巴籠，鉆進來了就脫不了身。

好在秋后這段時間天氣干燥，接送娃兒們還算順利。要是過了白露，霜凌一起，就更麻煩了。雷萬桃總是想，這么些尺把長的娃兒，等到開春一漲水，自己都過不了黑貓溝，娃兒們怎么上得了學呢？猴子包的人苦呢，男人們在幾千里外的地方，幾百米、千把米的井下挖煤，像牲口一樣掙血汗錢。女人們連電視都不敢看，到處都出事呢，死人呢，電視里一播這樣的消息，女人們個個都心驚膽顫的。男人們就指望女人們在屋里把娃兒的學習搞好，以后掙一碗輕省飯吃，寫信回來也都是這些話，女人們能不為娃兒們操心嗎？

望著漸漸放明的天，雷萬桃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在心里說，我一定要找到黃安。今兒個從后門去，莫讓他一看見自己又跑了。

到土鎮(zhèn)已經(jīng)天明，剛好沒有遲到，學校剛剛下第一節(jié)課，娃兒們拿著自己的書包和中飯一蹦一跳地跑進教室里去了。雷萬桃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從背簍里掏出幾個新苞谷粑粑吃了，又咂上一根葉子煙，心里有了底氣。送了娃兒們，再就等下午把娃兒們接回去，白天就可以到教育站去找黃校長。前幾天去都只見到辦公室的小張，不冷不熱地說黃校長剛剛出門下鄉(xiāng)去了。次數(shù)多了，雷萬桃也就品出了味道，人家壓根兒就不見呢。今天從后門進去，他想，我看你躲不躲得脫。

果然，雷萬桃一進教育站，黃校長吃了一驚，趕忙站起來，咧著大嘴說，哎喲，稀客，稀客，老領導好久沒來我這里坐了。唉！老想到猴子包去一下，可就是忙。

雷萬桃面無表情，單刀直入：什么老領導??！我天天都來呢，人老無人情呢，連你都在躲我。

黃校長尷尬地笑笑，老領導您莫那樣說，我黃安娃兒是您一手栽培起來的，我不是那種吃了木耳忘了樹樁的人。我曉得您天天起早摸黑地送娃兒們來讀書，我心里也過不得，這天干得田里裂二指寬的口，人人都在咒老天，我是唯一期盼老天不下雨的人，擔心您??！擔心猴子包的娃兒們在路上不安全??！

一席話說得雷萬桃心里發(fā)熱，他想，起碼來說，黃安的心里沒有忘記猴子包的事。當年，雷萬桃當大隊書記的時候，黃安在猴子包村插隊當知青，一身的蠻力，猴子包學校就是他帶著一幫知青修起來的。那時，他背四百多斤的麻條石走幾里路都不打怵。后來村里推薦他上了地區(qū)師范，雷萬桃是出了大力的呢。想到這些，雷萬桃在路上積攢的一肚子不快就漸漸開始消散。但這時，趙樹林女人的話在耳邊響起：該硬的時候就要硬起來！于是他不客氣地說，你莫光說好聽的，你得把說的話兌現(xiàn)才行呢！我剛才進來好像看到鄉(xiāng)里劉委員在你這里，正好一起找他。說完就抱起缸子咂了一大口茶，站起身來。

黃校長趕忙用兩只手把他按在椅子上，說，不急不急，我們剛才在開一個會，完了我把劉委員專門喊過來。

雷萬桃一想，反正白天沒有其他的事，就坐下來喝著茶等著。

黃校長的會議一直開到廚房里喊吃飯的時候，散了會，黃校長和劉委員就過來了。一見面，劉委員就熱情地抓住雷萬桃的手說，到底是老黨員啦，關鍵的時候就是站得出來，難能可貴呀！我們要號召全鄉(xiāng)黨員向你學習，為群眾解難，為政府分憂。

雷萬桃這時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他憂郁地嘆了口氣，對劉委員說，領導啊，我今兒個不是來要表揚的，我六十三歲的人了，隔天遠隔地近的人，戴那些高帽子有啥用??？我是來上訪的，開學已經(jīng)過了個把月了，該應付的檢查應該都過去了吧，你們說的話要作數(shù)啊。

劉委員馬上收斂起熱情，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雷啊，那我就實話告訴你，要恢復猴子包教學點是不可能的了。這是優(yōu)化教育資源的重大決策，有困難只有想辦法慢慢克服。你是老黨員，一定要顧全大局。

聽到這話，“騰”的一下，雷萬桃心里的火就噴了出來。天天在找，天天在等，就等出這么個下場！他一肚子怨氣無處宣泄，定定地望著劉委員說，我們老百姓就是搞不明白，怎么一優(yōu)化就優(yōu)化得我們的學校都沒有了？一優(yōu)化我們老百姓的娃兒就讀不成書了？別處優(yōu)化就有油路有自來水有醫(yī)務室，再優(yōu)化的話我們猴子包老百姓恐怕連命都優(yōu)化掉了，是不是？

黃安沒想到他們一見面就頂了起來，心想，老雷來就是來找地方出氣的。當時表態(tài)說等這陣風過去了就解決問題，劉委員你也是在場的，親口說的，這時候又耍官腔，人家不發(fā)火么？但他不能說出來。見劉委員臉上氣得由青變黃，又由黃變青，他趕忙把劉委員推出門外，說，莫講生了嘛！

這邊，雷萬桃越說越氣憤，猴子包的人已經(jīng)等了近兩個月了，像憨婆娘等野老公似的，等出這么個下場，你們是不是以為猴子包的人找不到進縣城的路？你們紅口白牙說話不算數(shù)，我說話也算不得數(shù)，老子不管了。說完，他把背簍往肩上一掛，甩開步子就走出門。等黃安攆出來，他已經(jīng)鉆進土鎮(zhèn)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了。

雷萬桃在土鎮(zhèn)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硬硬地堵著。他慪呢，人家根本就沒把你猴子包的事當回事，逗你玩呢!他想不通，猴子包人為么事就這樣背時呢!好事總是輪不到猴子包，別處的水池、衛(wèi)生室都修好了，猴子包就是沒人管呢。唯獨剩這么一個小學，現(xiàn)在倒好，連學校都給撤了。娃兒們一天累得眼皮子打架，上課打瞌睡老師都不忍心叫醒，讀得好個么子書呢？按照村里劉八卦的說法，猴子包的人就是幾條泥鰍在稀泥巴塘里，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一想到這兩個多月來，猴子包的女人們，還有在外面挖煤炭掙造孽錢的男人們，還在等他們給猴子包派老師回去呢，他就忍不住狠狠地罵自己。一罵自己，胸口就一陣一陣地疼。這是老毛病，心里一急就疼，尖利的疼痛一陣一陣地穿過兩個膀子下的肋骨，一點一點地彌漫到后背，疼得渾身密密地沁出一層汗來。

你叫我過不了日子，我也叫你下不了場。我不管了，你們自己管去。雷萬桃下定決心，再也不管了。

雷萬桃頭也不回地走了，黃安在后面攆了幾步，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心想這下麻煩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一個多月躲著拖著不敢見老雷的面，就是不曉得怎么辦才好。猴子包小學的問題，上面壓著，自己也就是蘿卜大個官兒，是床底下的破鍋——做不了主（煮）。但他是曉得猴子包人的脾氣的，他們雖然好說話，但都只曉得認死理，這幾十年哪個也不認，就認一個雷萬桃。大集體時，雷萬桃就是猴子包的陳永貴，當年他就敢?guī)е鐔T用夾層麻袋交公余糧，五十斤交出一百斤來，幫一村人和一班知青度過了荒月。猴子包人能不聽雷萬桃的話么？得罪了雷萬桃就是得罪了猴子包一灣子人。雷萬桃這一走，他的心里最清楚，這道坎是躲不過去了，麻煩到底還是來了。

回到鄉(xiāng)政府，他對劉委員說，猴子包的事情恐怕有點麻煩了。

劉委員淡淡地問，有好大個麻煩？把話說明白了還好些，捂起蓋起總不是個辦法，拖得過初一拖不過十五，我們不要怕出問題，要想辦法解決問題。

黃安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到時候板子還是打到我的屁股上。

劉委員問，麻煩到底在哪里？

黃安說，很簡單，只要雷萬桃不再接送娃兒們上學，猴子包就炸了窩，那些女人明兒個就會進城。她們一直對把猴子包村合并到吳家灣村不滿，村里也管不住那里的人。特別是趙樹林媳婦兒，尤其潑辣，七八歲就敢拿著彎刀和割資本主義尾巴扯她屋邊上瓜秧的民兵小分隊拼命。如果她們集體到縣里市里去上訪，再加上新聞媒體介入，就麻煩了，你我這一年的工作就要被一票否決了。

劉委員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黃安不是危言聳聽，馬上就要年終考核，各項工作都要交票，宣傳教育工作本身就是他分管的工作，出任何一點差錯都夠他喝一壺的。如果鬧出個集體上訪事件，弄不好就是個一票否決，吃不了兜著走。他就有點后悔剛才不該用那些大道理得罪雷萬桃。但他暗暗地沉住氣，十分老成地對黃安說，我們得把這個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切不可對馬書記和魏鄉(xiāng)長說我們得罪了雷萬桃。再和吳家灣村的張主任聯(lián)系一下，注意那邊的動向，要他們隨時和我們保持聯(lián)系。我們兩個再找老雷扯一扯，交流一下。

黃安一邊點頭，一邊暗罵這劉委員滑頭，你得罪了雷萬桃，又怎么是我們得罪了雷萬桃呢，乳臭未干就在老家伙面前裝蒜。

于是，劉委員就在辦公室給吳家灣村委會打電話，通報情況，指示張主任密切注意，做好工作，要堅決做到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鄉(xiāng)，絕不能出現(xiàn)集體越級上訪事件。最后他在電話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張青娃兒啊，出了問題老子就拿你是問。電話那邊嬉皮笑臉地說，領導放心，你姑爺半點都不得馬虎。劉委員罵了一聲狗日的就掛了電話。

兩個人來到街上，像沒事人一般在人頭濟濟的街上走著，一直找到土鎮(zhèn)小學門口，也沒有找到雷萬桃的影子。這時，街上已經(jīng)開始散場，行人漸漸稀疏，劉委員心里就有點急，說，莫不是他把娃兒們甩在這里回去了？

黃安說，不會，老雷這人我曉得，今兒個他是不得甩的。關鍵是他回去以后給各家各戶退信不再送娃兒了，那就麻煩了。

劉委員說，所以必須找到他。

黃安說，其實找到他也沒有用，我看關鍵是怎樣把猴子包的十幾個學生安排好。最好是鄉(xiāng)里出面給小學王校長做做工作，安排這十幾個學生住讀。

劉委員想想也是，自己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于是就說，好，我們去找王校長，這個事情他必須當政治任務接下來。

土鎮(zhèn)小學王校長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血氣方剛，抓教學抓管理很有一套，城里學校早就要調他走的，是馬書記和魏鄉(xiāng)長親自出面把他留了下來。雖然是他的直接領導，黃安心里卻是忌憚他三分的，劉委員心里更是如此。因此，三個人見了面，劉委員就彎彎繞繞地說了一大堆客氣話，最后才說到正題上來。

王校長說，不可能啊，你們都是曉得的，一間教室裝七八十個娃兒，老師們一個人就一間寢室，連集體辦公的地方都沒有，住在街上的老師還要回去辦公，哪里有地方安排住讀啊。巴掌大個學校幾百個學生，就一個男廁所一個女廁所，女生上廁所都是班主任輪流安排的，沒法！那時候我就說猴子包教學點撤不得，撤了麻煩，其實你們也曉得撤了麻煩，你們就是在領導面前不敢說直話，害人呢！

劉委員和黃安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王校長啊，上面定的事情，哪里輪得到我們說話啊！劉委員又說，那個省廳的副廳長來檢查聽匯報，說我們這里一個村還有兩所小學，一個學校就那么十幾個學生，在全省都是奇聞，嚴重浪費教育資源，不改革怎么行？副廳長發(fā)了話，縣里才開教育工作會做出這么個決定。其實那些上面的人也就是聽了匯報作指示，照著文件搞改革，狗球不懂的。所以只有我們自己想辦法，日子還是要過，不管你有多大的困難，都得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伙計一場，你不能見死不救。

王校長笑笑說，我這里沒有擠滿的地方就是廁所和操場了，想不出辦法。說完，就一個勁兒地嘆氣。

聽了王校長的話，黃安感到頭皮發(fā)麻，再看到劉委員茫然無措的樣子，心想這家伙到底年輕，只做得來巷子里趕豬的直事，沒一點領導的樣子，只有一副領導的架子，便說，小王這里的確困難，我們還是給鄉(xiāng)里主要領導匯個報，免得有了什么麻煩被動。

王校長就一臉苦笑。

兩個人從小學里出來，看看天色，已經(jīng)是陰云密布，寒風漸起，秋雨眼看著就要來了。這雨要下就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天半月。黃安心里暗暗祈禱，老天你千萬不能下雨呀，猴子包跑學的娃兒只要在安全上出一點問題，他黃安就吃不了兜著走。于是他就望著陰沉沉的天空說，這一變天，雷萬桃的日子就搞糟啦。

劉委員說，我也就搞糟啦。

黃安看了劉委員一眼，沒有答話。

于是兩個人暫時分了手，約定隨時與吳家灣村保持聯(lián)系，一有情況就打電話，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吳家灣村張主任的電話是晚上十點多鐘打來的，劉委員一聽頭就大了。張主任在電話里說，雷萬桃回去以后，猴子包的老老少少都到了雷萬桃屋里，吵吵鬧鬧的，好像還有女人在罵娘，明天肯定是上街進城去，你的擔心不是多余的。

劉委員說，你們要趕快把情況弄清楚，村里的干部要去做工作，小事不出村，你必須負責。

張主任在電話里說，領導啊，這不是個小事！

劉委員說，你不要啰嗦，先給我穩(wěn)起。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正準備給黃安打過去，黃安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黃安說，領導啊，搞糟了呢，老雷恐怕是在把這個事鬧大呢，張主任剛才打電話來了的，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急死我了。

兩個人就在電話里商量是不是要給馬書記和魏鄉(xiāng)長匯個報，劉委員也覺得這么大的事不能擅自做主，于是就分頭給馬書記和魏鄉(xiāng)長打電話請示，兩個人都在電話里打了對方的小報告。

書記和鄉(xiāng)長分頭把兩人臭罵了一頓，對處理這件事情作了具體指示，要求他們迅速趕到村里。縣里的年終考評工作組明天上午就到，決不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出任何問題。

黃安和劉委員再碰頭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是十點半了。兩人都一臉的沮喪，卻一刻也不敢停留，各自帶上幾個人連夜摸著山林里的羊腸小道跌跌撞撞地往吳家灣趕。

趕到吳家灣村時已是晚上十二點鐘，張主任和村委會一班人都等在村里，圍著一個煤炭爐子說話。劉委員和黃安走得氣喘吁吁的，一身臭汗，加上一路上心急火燎的，對處理這個事沒有底，所以劉委員一到就沒好氣地問，到底是怎么個情況？到底是哪些人要進城去？摸準了沒有？

張主任一看劉委員又急又躁的樣子，心里暗暗好笑，但又曉得這個事情是開不得玩笑的，就說，領導一來我們心里就有底了，已經(jīng)要猴子包組的文組長去摸情況了，你不要急，我們邊搞點小酒邊等。

劉委員心想，自己急得要死，你張二斤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把正事不當回事，難怪搞了十幾年一點長進都沒有。便不客氣地說，你這是坐在冰凌兒上唱雪花兒飄，這哪是個喝酒的時候呢？馬書記要我一個小時和他保持一次聯(lián)系的。

一屋人聽了，都面面相覷。張主任愣了一下，馬上說，請領導們放心，我們對這里的情況是清楚的，不會出什么大亂子。

黃安覺得不能馬虎，即使明天不出什么麻煩，也不能大意。上訪是肯定的，但他最擔心的還是猴子包的娃兒們上學的問題，如果這些學生流失或者輟學，那他這個校長也就當?shù)筋^了，自己也就成了土鎮(zhèn)教育界的罪人，真的就再也見不得雷萬桃的面了。于是對劉委員和張主任說，你們在這里等文組長，我到猴子包去一下，做做老雷的工作，我們有感情。

劉委員說，你今兒個去會不會火上澆油呢？會不會讓他認為我們心里虛了呢？

黃安心里涌起一陣反感，一陣厭惡，忍不住說，你心里不虛，我心里虛??！我看到那些娃兒們就虛，我還是有必要去一下。說完就出了門，鉆進月色下蒼茫的大山里去了。

張主任送出門后進來，擔心地說，這么晚了，路上又看不見，唉！

村干部里有人說，不要緊的，這里的路黃校長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他在猴子包搞了兩三年呢。又有人感嘆說，現(xiàn)在還像黃校長這樣搞工作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劉委員也說，是啊，黃校長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猴子包的學生上學的事，他給我講過好多回，又跑到縣教育局游局長那里匯報，上上下下的，慪了好多氣呢。還有人就說，雷萬桃也是造孽，那么大一把年紀，是我就把娃兒們送到教育局去算了。怎么改革也不是這么個改法，中央的經(jīng)還是好，就是那些念經(jīng)的和尚不行。鄉(xiāng)辦公室李秘書忍不住接下一句，是的，那些和尚只想著自己功德圓滿，就是不曉得普度眾生。

本來聽著就不是滋味的劉委員瞪了李秘書一眼，那小子趕緊閉了嘴，好在在場的人沒幾個聽得懂這句文縐縐的話。

張主任對劉委員說，其實，猴子包最主要的問題還不是這十幾個學生上學的問題，而是交通問題。如果把路修通了，什么事情都解決了，現(xiàn)在那里是豬子豬子賣不成錢，煤炭煤炭拖不出去。

劉委員說，聽說有希望了，馬書記和魏鄉(xiāng)長說要把解決你們這里的交通納入明年的通村油路計劃，而且因為開發(fā)煤礦，路的標準還蠻高。

大家一聽就說，哎呀!那就好，這地方幾輩人都在想這個事。

正說著話，張主任就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對大家說，文組長說沒什么事，猴子包的人都睡了，沒一家屋里亮燈，雷萬桃好像也睡了，明早上還要上學呢。說完，他一拍大腿，又說，我說嘛，那里幾個女人鬧不起么子大事，雷萬桃也不是會煽動鬧事的人，劉領導你就把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旁诙亲永?。我們還是搞點小酒，你劉領導也不容易下我們吳家灣來一次，來了就要和群眾打成一片。

劉委員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放開了，說，我是經(jīng)不起你們幾個整糟的，先說好，自覺自愿不扯皮。

大伙都說好。于是，一大鍋臘豬蹄子架到了火上，一大塑料壺苞谷酒擺了上來，大家一人一只土碗拿在手上，狼吞虎咽起來。只有劉委員暗暗地等待著猴子包的鐘聲，只要猴子包的鐘聲一響，雷萬桃就帶著娃兒們上學去了，女人們就不會進城去。自己回去把連夜趕到吳家灣村平息事態(tài)的情況給鄉(xiāng)長書記匯報，即使得不到表揚，也不至于挨批。以后的事情就是鄉(xiāng)中心學校的事，就是黃安校長的事了，他面臨的危機就過去了。

雷萬桃?guī)е粠图毻迌夯氐胶镒影咽峭砩暇劈c多。白天從教育站氣呼呼地出來，不知道該搞么子，雖然是個熱場，自己身上卻沒有幾塊錢，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想起今年兒子兒媳在外面打工還沒寄回什么錢，就到郵局去看了一下，又到豬行里漫無目的地轉了一轉，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到小學門口去接娃兒們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傷心。電視里一級一級的領導年年都在講要讓農(nóng)村娃兒們都讀得好書，貧困生還免學費，可是，猴子包卻搞成這么個樣子。特別是那個劉委員，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就不曉得猴子包的老百姓過得不容易，娃兒們讀書有多難，一群女人在屋里輕重活路一肩挑有多苦，男人們在外頭打工掙幾個苦力錢又多造孽。最后還成了他們的政績，叫什么打工經(jīng)濟，他想破腦殼也想不通。

這天晚上，他沒有挨家挨戶去囑咐明天早點來，只給娃兒們說，你們回去給大人說，明天自己去上學。娃兒們走得腳酸手軟的，都說曉得。

雷萬桃回到家，等安排孫子吃了睡了，老伴也睡了，才安安心心地倒上半杯酒舀一碗飯吃。這時，趙樹林女人就來了。這猴子包頭號潑辣女人，說起話來無遮無攔的，一進門就說，他大伯，今兒個該硬的硬起來沒有？看樣子，你今兒個又是個蔫雞兒，肯定沒硬起來，肯定在黃大嘴巴那里被幾杯馬尿灌蔫了。

正說著的時候，又有十幾個女人到了他屋里，七嘴八舌地問娃兒們明兒個自己上學是哪么回事。

雷萬桃本來就不大愿意和樹林女人說話，一天到黑又累又餓，還慪了一肚子氣，便只顧著扒飯，懶得搭腔。

樹林女人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想起這個把月來熬更守夜提心吊膽的日子，一肚子的氣就朝雷萬桃撒出來：哎，他大伯，我們說的事你到底問了沒有？我一天來問一遍，嘴皮子都起了繭了。我們那時候說到縣里去鬧，也是你把我們攔住的呢！你還是說個話才行呢！

滿屋子站著的女人們都說，是呢，你得說個話才行??！你是個黨員，是幾十年的干部，我們才相信的呢。

雷萬桃本來就心里窩火，這時，壓在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爆發(fā)出來。他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摔，兩個眼睛睜得牛卵子一樣，勁鼓鼓地盯著這些蓬頭垢面的女人，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一肚子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接著，心口一緊，胸腔里一陣尖利的刺痛，腳下一虛，撲通一聲倒了下來，桌子上的碗子筷子湯湯水水嘩啦啦全撒到了地上。

女人們突然發(fā)出一陣驚慌的尖叫，他大伯、他大爺爺、他大叔地叫著，炸了窩。雷萬桃老伴瘋了一樣披著一件衣服從臥室里撲了過來，一把扶起倒在地上的雷萬桃，用手在他的胸口上使勁按摩，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他爹，你哪樣啊？我叫你不要多管那些閑事，你要去管，你以為你有多大個本事呢，你以為你是這猴子包的個人物呢！你吃些咸蘿卜操淡心，你家懶外勤，屋里的事你一點也不操心，就把自個兒一條老命不算數(shù)，哪個曉得你一天心口疼幾遍啊？

雷萬桃老伴一邊哭一邊罵，一屋本就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女人被她哭哭啼啼罵了個遍，她們恨不得地上裂個口鉆進去。樹林女人怯怯地說，大嫂，我們就是著急，沒么子別的意思。

雷萬桃老伴橫樹林女人一眼，沒好氣地說，就是你們急，就是雷萬桃不急，就是雷萬桃把你們耽擱了的。就是這個老家伙喜歡起早摸黑地去打那口背時的鐘。他下賤，下賤呢！

被老伴灌了幾口紅糖水下去后，雷萬桃慢慢地緩過氣來，靠在一把老藤椅上，從老伴手上接過兩顆藥吃了，鉆心的疼痛慢慢消失。

女人們的驚慌和老伴對女人們的數(shù)落，雷萬桃聽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這些女人，個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也不要在我這里鬧，我比你們還急。我現(xiàn)在給你們回個準信，猴子包學校的事是沒得指望的了，你們想怎么鬧就怎么鬧去吧，我不再管這個事，也管不好這個事了。

聽到這話，女人們也就一個個怯怯地出了屋。雷萬桃聽到外面樹林女人咬著牙說，那我們就到縣里鬧去，不鬧他們不得管。幾個女人說，要得，明兒一大早就進城去。

雷萬桃心里想，就由她們鬧去，自己便在老伴的攙扶下進屋去睡。

他躺在床上，其實一點睡的意思都沒有。他想，自己真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都不是人。幾十年了，他在猴子包說話從來都是板上釘釘，這回硬是見活鬼了。他想不通，自己這個黨員為什么就要受這樣的夾粑粑氣。想起當年修學校的時候，那熱火朝天的勁頭啊，打夯啊，抬料啊，就跟在昨兒個一樣。他雷萬桃就是猴子包的陳永貴呢，他真的就像一匹箍桶篾?，F(xiàn)在，桶也破了，篾也爛了，箍不住了。想著想著，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眶里有些發(fā)潮。

老伴知道他沒有睡著，心里疼他，說，你也這大把年紀了，以后少操那些淡心。你就是累死了，也沒有哪個心疼你。

雷萬桃說，我就是想不通。

老伴問，你么子想不通的唦？有吃有喝，么子都不缺，想那些搞么子呀！自己捉了虱子在身上咬，找罪受。

雷萬桃想，他一輩子就是愛操心的人，想去想來還是自己沒得用。明明娃兒們要讀書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怎么就這么難呢！硬邦邦的理由，怎么就每個人都不認賬呢？

想著想著，雞就叫頭遍了。

黃安摸著夜路，趕到猴子包雷萬桃家門口的時候，是兩點半。他想，兩個鐘頭以后，老雷就該起床了，得讓他多睡一會兒，雖然人老瞌睡少，也要躺在床上養(yǎng)養(yǎng)神，這個時候不能叫醒他。于是他就在路邊的青石板上坐下來，抽著煙等。

這猴子包的夜是寂靜的，甜甜的風沁人心脾，該是好睡的時候，在這樣的地方睡覺最好，沒有一點聲音，可以讓你睡個夠?？墒?，這里的大人娃兒卻不能睡一個好覺，睡著了兩只耳朵都還在張著，生怕不注意睡過了頭，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黃安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兩個月他一見老雷就躲，他真的怕見他，怕見他佝僂的背上壓著個大背簍，爬兩步歇一口氣，那樣子他看得心酸。他太曉得這兩個月雷萬桃過的是什么日子。為猴子包小學的事，他也跟書記鄉(xiāng)長商量過，跟劉委員磋商過，領導就是一句話：出了問題你黃安負責。他實在是沒有辦法，自己一個師范生，混到今天不容易，他不能冒這個險。

但是，他心里憋得難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雷萬桃，自己拍著胸脯說的話作不得數(shù)。雷萬桃不能原諒自己，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呢。別的地方就怕學生輟學，生源流失，猴子包的娃兒們要讀書卻沒得個地方，自己這當?shù)氖裁葱ｉL呢？他借著夜色看著這高聳入云的山的輪廓，看著這從腳下沒入山林的小路，當年自己就是從這條小路上走出去的，這里的娃兒們還盼著從這條山路走出去呢，他就越發(fā)地悲涼起來。

再看看表，時間已是四點四十五分，差不多老雷就要起床去打第一遍鐘了。他站起身來，伸一個懶腰，抬頭去看老雷家的窗戶，卻是一點亮光都沒有。再等五分鐘，還是一點亮光都沒有，倒是這四下里的人家開始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也有了劈柴燒火的聲響。他腦殼里一炸：雷萬桃真的撂挑子了。

黃安想都來不及想，直接往猴子包小學奔去。憑著直覺，就在小學操場上那根苦桃樹丫杈上找到了那把煤炭錘子，狠狠地敲了起來。

“當——當——當——當——”鐘聲打破了夜空的寧靜。猴子包一下子劇烈地騷動起來，大人小娃兒一個個都驚異地豎起了耳朵，女人們的心呼啦一下熱了起來。女人們都想，雷萬桃就是雷萬桃啊！他哪里撇得下娃兒們不管呢！

鐘聲一響，最先一個跳出屋的是雷萬桃。他實在是沒準備去送娃兒們的，他想不到還會有哪個來打鐘，來喊娃兒們起早床。他邊往猴子包小學跑去邊想，是哪個呢？這猴子包除了他這個還愿管事的男人，六十歲以下的男人都出去挖煤挖銅礦去了，他挨一挨二地排，實在排不出是哪個。

聽著這鐘聲，他自己罵自己，是不是自己昨天晚上把話說得太絕，把猴子包的人都得罪了呢？你再怎么委屈拿娃兒們出什么氣呢？娃兒們的事是天大的事，別個不拿猴子包的娃兒當回事，你猴子包的人也不拿這幫娃兒當回事么？你鼠肚雞腸呢，你吃木耳忘記樹樁呢，你一輩子都不糊涂的，現(xiàn)在倒分不清哪是大事哪是小事呢。

等雷萬桃爬上猴子包的時候，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了。他看見那棵苦桃樹下，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禁不住隔老遠就問：哪個？

那人回過頭來：老領導啊！

雷萬桃一下子愣住了。

他兩大步來到樹下，雖然聽聲音已經(jīng)聽出來了，但他就是不能相信，黃安怎么會來呢？來了又怎么會打鐘呢？他不知在心里罵了好多遍黃安娃兒不是個東西，但他看清了，是的，是黃安。黃安到底就是黃安??！

他抓住黃安的手，忍不住問：黃校長啊，你怎么來了呢？

黃安說，我來接娃兒們讀書的。

雷萬桃說，這幾十里山路呢，你不是走了大半夜么？

黃安說，我是來給您賠罪的，做檢討的。

兩個人握著手，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雷萬桃想，人家這么早就來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黃安的心里卻特別地慚愧，他知道自己還在騙老雷呢，自己哪里是來接娃兒們的呢，是來撲火的，是來堵截女人們進城上訪的。

兩人的心里各是一番滋味，都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聽到鐘聲的女人娃兒們已經(jīng)嘰嘰喳喳地聚到猴子包小學的操場上來了。她們對雷萬桃說，他大伯啊，他大爺爺啊，我們還以為你真的生氣了呢，以為你真的不管這些娃兒了呢。我們曉得你不會生我們這些女人家氣的。我們換洗衣服都收拾好了，今兒個就進城鬧去的，沒想到你還是把我們娃兒的事記著呢，鐘一響，我們就又有了主心骨了！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說，你就是我們的活菩薩呢，不像那些吃陰間飯的，做些斷子絕孫的缺德事！

黃安聽著，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雷萬桃忙攔住她們說，你們不要瞎說亂講，黃校長專門來接娃兒們來了呢！

女人們都認得黃安，聽說黃校長來了，一下子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你們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呢，我們的娃兒就不是娃兒么？猴子包學校是毛主席領導我們猴子包的貧下中農(nóng)辦的學校，是我們自己挖的石頭做的墻，是我們自己挖的泥巴燒的瓦，又沒有要政府出半分錢，你們憑什么把它撤了呢？是不是不把猴子包的娃兒毀了就過不得？

黃安在這群積聚了太多憤怒的女人們中間，在不由分說的詰問之下，他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額上和身上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解釋是沒有用的，他理解猴子包群眾的心，知道猴子包的娃兒們讀書艱難。但是，面對猴子包這些疲憊的女人和這群睡眼惺忪的娃兒，黃安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懦弱和卑怯。在這些樸實的鄉(xiāng)民，這些起五更睡半夜艱難求學的孩子面前，自己這校長實在是窩囊，不夠格。他百感交集，只是使勁地握著雷萬桃的手，對著黑暗中的女人們說：我現(xiàn)在給大家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我已經(jīng)失過言了，你們也不得相信我說的話。但是，你們這里的情況我清楚，領導們也清楚，我還是請你們給我一點時間，這個問題我還是負責解決。今兒個我就是來接娃兒們的，我今兒個也是誠心誠意來給大家道歉的。

女人們都說，搞得好么？又來糊弄我們么？

黃安說，我是喝過黑貓溝的水的，吃過猴子包的飯的，不管我們前面工作做得怎樣，還是請鄉(xiāng)親們再給我一點時間，最多我不當這個校長，這個事我是要管的，一定要管好的，管到底的。

雷萬桃緊緊地握著黃安的手，心里百種滋味。他對大家說，我們就相信黃校長吧，他心里要是沒有我們猴子包，今兒個也不會這么早來打這口鐘，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給黃校長增加麻煩。回過頭他又對黃安說，黃校長啊，你說要哪時候才搞得好呢？

黃安說，半個月。半個月解決不好，你們就上訪去。我最多不當這個校長，支持你們去上訪。

雷萬桃說，好吧，我們就再等半個月。黃校長也要有時間來解決這個事啊。

雷萬桃發(fā)了話，女人們其實也沒什么好主意，就說，好吧，我們又聽你一回。

黃安一下子熱淚盈眶，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彎下腰去：謝謝鄉(xiāng)親們，謝謝孩子們！

雷萬桃再次緊緊地握住黃安的手，兩行辛酸的老淚奪眶而出，說，我們走吧。

雷萬桃老伴把孫子交到他手里，問他奈不奈得何。他說沒問題，有黃校長一路呢！就和黃安帶著娃兒們上了路。

黎明淡青的天光開始從四面的山尖上露出，慢慢地取代手電筒照亮了崇山峻嶺間的小路。兩人一前一后照應著孩子們，一路無話。

劉委員一直等到猴子包的鐘聲響起，一顆心才踏踏實實放回肚里，他一點也不知道黃安的靈機一動阻止了猴子包群眾的一次集體上訪。危機過去，他找地方安安心心地躺了一會兒，天亮后看黃安還沒回來，估計是和雷萬桃一路帶娃兒們走路了，也沒理會村委會張主任留吃早飯，就和李秘書一起趕回了土鎮(zhèn)。

黃安和劉委員分頭給鄉(xiāng)長書記匯了報，劉委員還深有感觸地說，只要深入到群眾中去，了解群眾的疾苦，弄清問題的根源，堅定不移地走群眾路線，就一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群眾是最通情達理的。鄉(xiāng)長書記對劉委員和黃安果斷及時深入村組解決問題給予了充分肯定，魏鄉(xiāng)長還馬上安排李秘書寫了一份十分厚重的材料。事后，魏書記拍著劉委員的肩膀說，搞得不錯，就是要及時總結經(jīng)驗，不能把一塊肉悶在飯里面吃了。

劉委員著實興奮了一陣子。他開始明白什么叫壞事變好事的道理了。

周末，雷萬桃接娃兒們放學，遇上了一個收藥材的年輕人，向他打聽猴子包山上野生藥材的情況。雷萬桃給那年輕人海吹了一番，年輕人就要跟著他去看看。這一晚，年輕人就歇在他家里，他也東拉西扯地和那人講些猴子包的事，講娃兒們讀書的事，講猴子包小學的過去和現(xiàn)在。年輕人非常感嘆，這么好的地方，這么青的山，這么綠的水，這么多的野生動物和植物，幾十年后這里肯定是地球上最好的天然氧吧。就是現(xiàn)在太窮了，交通太不方便了，娃兒們讀書太苦了。

年輕人在猴子包四周的山上轉了兩天，找到了一些田七、白芷、九龍膽、頭頂一顆珠，挖了標本，拍了好多照片。他和雷萬桃成了忘年交，年輕人也豪爽，最喜歡吃他老伴煮的土臘肉和綠豆石小磨推的合渣，還喝得幾杯苞谷酒。

臨走時，年輕人給雷萬桃和老伴照了相，還給他照了清早打鐘的照片。開始，雷萬桃不相信深更半夜的能照照片，那年輕人說是用紅外線拍的，還從數(shù)碼相機里翻出來讓他看，讓他感嘆得不得了。

他記住了，那年輕人姓袁，是清江中藥材公司的。

事情的變化突如其來。

很快，省報重要位置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猴子包小學的鐘聲》的長篇通訊，文章生動地敘述了猴子包小學的歷史和現(xiàn)狀，特別是猴子包小學撤掉后這里娃兒們上學的艱難，描寫了老黨員雷萬桃歷盡艱辛，不顧自己體弱多病接送娃兒們上學的情景。文章還配發(fā)了雷萬桃敲鐘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雷萬桃滿臉皺紋，肅穆舉錘，震撼人心。另外還發(fā)了兩幅娃兒們上學路上的小照片。文章作者在最后飽含深情地寫道：“猴子包的鐘聲還在每一個黎明前敲響，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聽到猴子包的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呢？”

一時間，這個新聞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點擊率一路飆升，輿情嘩然。

猴子包人還什么也不知道，土鎮(zhèn)的天已經(jīng)被那篇報道捅了個大窟窿。

省教育廳成立工作專班，由胡副廳長親自帶隊，帶著省委領導的重要批示，一竿子插到猴子包，行動之迅速，令還在追查報道作者的夷水縣政府和土鎮(zhèn)領導措手不及。

工作組分頭走訪農(nóng)戶，吃住都在農(nóng)戶家里，猴子包一下子熱鬧起來，女人們燉臘豬蹄子，殺雞子，忙得不亦樂乎。猴子包從來沒有來過省里的人，人家吃了還給錢，比上街賣肉賣雞子還劃算。

工作組在猴子包歷時三天，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又對這個村周邊情況進行了了解，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了客觀翔實的涉及農(nóng)村偏遠村組學生就學、交通運輸、經(jīng)濟發(fā)展等方面的調查報告，經(jīng)胡副廳長親自審定。最后，工作組就在土鎮(zhèn)與市、縣、鎮(zhèn)三級領導以及教育行政主管部門領導見面。

工作組認為，猴子包小學以及同類被撤學校在讀學生的就學問題是當前必須迅速解決的問題，交通運輸是制約原猴子包村發(fā)展的迫在眉睫的問題，經(jīng)濟發(fā)展是這類偏遠村組需要各級政府加大扶持和幫助群眾進行長遠規(guī)劃的問題。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工作組提出了一些指導性意見。

夷水縣常務副縣長游金代表縣委縣政府表態(tài)，一定認真落實省委主要領導的批示精神，知恥后勇，以此為契機，在全縣掀起夯實農(nóng)村基礎教育的高潮。他承諾，對猴子包小學及同類學校撤并后在讀學生的就讀問題予以統(tǒng)籌安排。

工作組撤離那天，胡副廳長專門接見了雷萬桃，他緊緊握著雷萬桃的手說，老雷啊，你辛苦了，你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你為孩子們做的那些事情，群眾會記得的。你要保重身體，有什么好的意見和建議，可以直接給我寫信。雷萬桃激動得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只覺得五內翻動，腿肚打顫，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感謝，感謝，感謝?。∑溆嗟乃裁匆舱f不出來了。

三天后，猴子包的十幾個在讀學生被安排到土鎮(zhèn)小學住讀，就住在教育站騰出的兩間客房里，伙食就搭在中心學校食堂，鄉(xiāng)里領導還親自視察了住讀學生的伙食情況。猴子包的娃兒們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和街上的同學們一起上學了。

猴子包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女人娃兒們結束了起五更睡半夜的提心吊膽的日子，那口掛在猴子包小學操場苦桃樹丫杈上的鐘再也沒有被敲響，插在輪胎鋼缽眼里的煤炭錘子也不知被誰拿回家去，猴子包小學永遠失去了曾經(jīng)有過的熱鬧氣象。

雷萬桃很長時間沒能適應沒有鐘聲的日子。每到雞叫頭遍的時候，他都會本能地從床上坐起來，唉聲嘆氣地一直坐到天亮。他不知道，就在他坐起來的時候，猴子包的女人們也都醒來，一個個把耳朵張得大大的，也一直坐到天亮。

轉眼到了寒假，他和幾個回家過年的年輕后生上街去接孫子。寒風呼嘯，渾身冷颼颼的，娃兒們還沒有放學，他想到好久沒有見著黃安校長了，就順便到黃校長的辦公室，想找個火烤，順便扯一會兒白，卻沒見著黃安。黃安辦公室的那個年輕人告訴他，黃校長已經(jīng)調到很遠的云臺鄉(xiāng)當校長去了。他不明白，黃安在這里校長當?shù)煤煤玫?，屁事沒得調到別處去干什么呢？年輕人告訴他，今年在全縣的教育工作考核評比中，土鎮(zhèn)搖了尾巴，鄉(xiāng)里很惱火，教育局也對他不滿意。還不是為了學生？自己捅自己的婁子，唉！

雷萬桃走出教育站，實在是有些感傷，有些茫然。他想不通，黃安怎么就調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了呢！

雷萬桃回到猴子包，孫子在前面跑得飛快。路過猴子包學校操場的時候，他忍不住就站住了，鉛灰的天空下，那個輪胎鋼缽在那棵苦桃樹丫杈上吊著，在呼呼的寒風里悠悠地晃蕩，孤零零的?？粗粗?，他竟有些呆了。

責任編輯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