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年先生在《佩皮斯這個人》(《讀書》二○○八年第三期)中設問:佩皮斯在今天應該給一個什么頭銜?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恰巧,從馮象先生的《政法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二○○四年一月版)起,我就一直在不同文字中遭遇此人,呂先生的疑問也??M繞于心。僅粗疏清算,也許至少有如下頭銜可以冠之:
一、海軍部長。正如呂先生文中引介,佩皮斯“最后升任海軍部的負責人”。他對軍事物資親自調(diào)研采購,賬目數(shù)據(jù)記錄精準,軍中人事力主唯賢是舉。任職期間,曾多次前往位于倫敦郊外的格林威治(皇家海軍軍艦制造廠所在地)指導軍艦筑造,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躬親基層督導國防建設事宜。佩皮斯作為英國現(xiàn)代海軍的締造者,在軍中厲行廉潔、肅清貪瀆,他首倡的包括戰(zhàn)艦分級制度在內(nèi)之系列改革不僅帶來戰(zhàn)艦數(shù)目的激增,更為此后二百五十年間的大不列顛艦隊打下了堅實基礎。
二、皇家學會會長。佩皮斯曾任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一六八四至一六八六年),并與各領域“鴻儒”過從甚密。例如被譽為皇家學會“雙眼和雙手”的羅伯特·胡克(Hooke Robert),他著有《顯微圖集》等書,并首創(chuàng)“細胞”(cell)一詞,而力學基本定律“胡克定律”(彈性定律)即以其命名。佩皮斯日記中有對這個天才的贊譽:“他是我所見到的全世界所有人中最才華橫溢但又給人以最少許諾的人?!痹倮缗nD巨著《自然哲學之數(shù)學原理》在一六八七年首次發(fā)表時,扉頁上赫然印有兩個名字,一個是艾薩克·牛頓,另一個便是塞繆爾·佩皮斯(后者以會長的名義批準了該書的初版印刷,而前者乃后者卸任后的繼任人)。佩皮斯交好的“大儒”中還有人口統(tǒng)計學先驅(qū)格勞恩特(Captain John Graunt)、政治經(jīng)濟學家威廉·佩蒂爵士(Sir William Petty)、解剖和麻醉學先驅(qū)皮爾斯(James Pearse),以及主持一六六六年倫敦大火重建修復方案的建筑師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
三、現(xiàn)實主義日記體作家。在西方英語世界中,《佩皮斯日記》常與蒙田《隨筆集》相提并論,佩皮斯對周遭事物纖細無遺的描繪和對自我(ego)無所保留的披露,對私人空間與個體感受所敞開的各種可能性的深厚筆觸,蕩開了此前英國文學中常見的華藻壘砌、宏偉卻郁抑的文風,獨創(chuàng)一派“個性散文”。
四、年代記編者。佩皮斯巨細靡遺地窮極生活之瑣碎繁雜。通過他那編年史家般的詳密,我們知曉:現(xiàn)代家庭司空見慣的觀賞魚水族箱,在一六六五年的倫敦,已有原始雛形;早在十七世紀,皇家海軍就裝備了配置九十四門火炮的一級戰(zhàn)艦“納斯比號”(Naseby),它后來被改名為“皇家查理號”(Royal Charles),乃當時海軍的旗艦;十七世紀中葉,來自中南美洲的巧克力(Jocolatte)登陸英倫,并開始在倫敦中產(chǎn)階級以上階層普及。而能夠“大啖”巧克力并借以“讓一個男人‘放下心防’”的咖啡館,正悄然形塑著一個自由討論的空間,成為英國市民社會民主風尚之重要公共領域——盡管這一場域內(nèi)鼎盛的民主風氣與強大凝聚力于一六七五年曾引起政府官員們的不安與焦灼,進而向查理二世建議鎮(zhèn)壓在咖啡館中發(fā)表煽動性言論的市民。
五、現(xiàn)代社會及現(xiàn)代意識的先行者。此稱謂乃費蒂南德·芒特(Ferdinand Mount) 在一篇紀念佩皮斯逝世三百周年的文章中所贈(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May,2003)。在那個斷頭臺上不斷滾落血淋淋的頭顱、倫敦塔內(nèi)新囚的哀嚎不絕于耳、英國歷史上最動蕩的時期,佩皮斯對當時社會中已初現(xiàn)端倪的某些進步觀念(主張寬容撙節(jié)、推崇理性探究、偏好數(shù)據(jù)分析、重視先進技術和市場經(jīng)濟)能敏銳地感知和回應,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和推廣了這些觀念。佩皮斯在西方國家由宗教社會向世俗社會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發(fā)軔前兩百多年,就已通過日記表達了這樣一種看法:個人宗教信仰問題似乎只有當它們具備政治或社會意義時才會變得迫切。他也同時向世人證實:可以用一種世俗的、非宗教的方法來叩問一個個體的人生及其性格。在那個時代,他似乎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作家。
至此,我們已經(jīng)羅列了佩皮斯諸多“頭銜”。其實,我們還可以繼續(xù)羅列,比如,收藏家:從早期的復調(diào)音樂樂譜、中世紀的手稿到倫勃朗的銅版畫、亨利八世海軍的圖繪武器清單,均在其收藏之列。如今,鐫印佩皮斯畫像和徽章的藏書票(Pictorial Bookplate)平均每款售價已超過兩千五百美元。
佩皮斯為何于一六六九年停止寫日記是一個謎(一說因為眼疾),而他為何開始寫日記更是一個謎?;蛟S,從他引為座右銘的那句西塞羅名言可以索解:“任何人的精神都是他的真正自我?!比绻o躺在劍橋大學莫德林學院(Magdalene College)里那裹覆著褐色牛皮、厚厚六卷計三千一百頁的日記能被譯到國內(nèi),我國讀者又會給佩皮斯怎樣的頭銜呢?
二○○八年三月二十四日于西南財經(jīng)大學光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