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像關(guān)注自己的品行一樣關(guān)注著蘿卜,作為一個小老百姓,我品行的好壞盡管微不足道,而蘿卜呢?
寒冷的冬天,蘿卜們靜靜地躺在地窖里酣睡,它和紅薯一起構(gòu)成了窮人們對冬天最現(xiàn)實的記憶,只要有一堆燃燒的火,有一窖安靜的蘿卜與紅薯,那一個冬天都不會干癟。
蘿卜與秋結(jié)伴而行。在夏天的尾梢上,一把把淺紅的蘿卜籽兒被丟進褐色的泥土里,一絲希望開始讓泥土飽脹。要不了幾天,小蘿卜們就會伸長白嫩嫩的腿兒,頂著一頂頂綠色的斗笠站立在我們的面前,它說的話我能聽懂:只要有種子和泥土,就會有生命。
我得不斷地為它們施肥、澆水:蘿卜不顯嬌貴,它耐水也耐肥,水肥一足,往往就一日千里。綠茵茵的蘿卜纓兒會在我經(jīng)過地里時向我招手。選個早晨或是中午,提一只小筐,慢悠悠地拔些纓兒回家,開水一燙,油鹽一拌,貧窮的日子瞬間生動。
小蘿卜從三五寸長就鼓動起我們的感激,取下它的纓兒,涼拌著或是炒著吃了;三五寸的一枚枚綠卵,迎面劈開,切成四架,和著微鹽和辣子,要是有香油就再好不過。一碗白米飯,一撮紅綠相間的腌蘿卜,甚至還有芝麻靈魂深處的那份清香,再抑郁的心情也會被排解殆盡。我就是在吃著腌蘿卜的時候?qū)W會了窮人愛唱的所有歌謠。
在我眾多的伙伴中,一凡的腦袋特別大,大到他的脖子幾乎都無力支撐。一凡家的人口多,為了節(jié)省糧食,冬天全家的晚飯就是水煮蘿卜。有時,煮蘿卜里會放幾星臘肉,釋放一屋的肉香。吃蘿卜時,不管是爺爺奶奶還是姑姑嬸嬸,都會把不經(jīng)意間盛進碗里的臘肉放入一凡碗里,因為當(dāng)時他是一家中年齡最小的。一凡吃著噴香的臘肉,看著燈下一張張吃蘿卜的臉,猛地就像澆足水肥的蘿卜,驟然長大許多。
我們會在秋霜來臨前收獲一年的蘿卜。此時的陽光已消瘦。一家人挑著籮筐、挎著小筐、提著土箕來到蘿卜地,蘿卜的葉子己顯現(xiàn)出黃色,如同我們的臉。拔起一棵棵的蘿卜,清清白白的收獲寫在我們臉上,也寫在蘿卜身上。這時的風(fēng)會微涼,天空更加地藍,小蟲在冬天來臨前使勁地歌唱,我們一家一邊在地里勞作,一邊在心里羅織著感恩天地的理由。
油燈下,我們會因今年蘿卜的豐收歡笑不停,我們知道這些蘿卜會被腌著、曬著、煮著、炒著吃。我們說著說著就會隨手拿起堆在地上的蘿卜啃上幾口,水汪汪的蘿卜,在嘴里涼晶晶地歌唱著,它是窮苦的日子里開出的花朵。
幾天前我見到了一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小有作為的人了。與他談起當(dāng)年吃蘿卜的事兒,仿佛都記得如昨天一般。一凡說過幾天家里要收蘿卜了,他準(zhǔn)備回去一趟,送些錢給自己的父母叔嬸,還要到爺爺奶奶的墳上去磕幾個頭。說完,他的眼里亮晶晶的,這是一雙成熟男人的眼睛。
冬天吃不完的蘿卜,開春就會冒出芽兒來。那些年,我們通常的做法就是將它們栽到地里,開花結(jié)籽后,連根拔起,掛在屋檐下曬。家中哪個人肚子脹氣,拿剪子剪下一截蘿卜秸兒,入水一煮,喝上幾口,氣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將連著蘿卜秸兒的已消瘦得有些變形的蘿卜叫做“氣蘿卜”,盡管它當(dāng)初豐盈得像十七八歲的姑娘和小伙子,但我們還是將這個不雅的稱號送給了它,原因是即使它的生命已經(jīng)枯萎,但它還牢記著為人們消氣的使命,特別是對于窮人。
窮困的日子里,雖然我心里很想吃上一口蘋果,可嘴里卻從沒對父母提過這種非分的要求,我把那青青白白的蘿卜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直至它流露出生活深處的甜味來。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