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寫老北京生活圖景的小說,京味甚濃。鐘情京味的讀者不妨一讀。
西門者,西直門是也。大瘋子說得在理兒:人家前清的城防司令就叫個九門提督,咱北京的四九城兒不就是個大四合院嘛。東直門西直門德勝門崇文門,內(nèi)九外七十六門都是這深宅大院的一道門戶。甭瞧各門兒的城樓子、箭樓子的扮相兒相仿,那門洞洞的來路可透著學(xué)問呢。崇文門那是專司稅賦的;東直門是運(yùn)送柴火的;德勝門是將軍們得勝班師的凱旋門;咱這西直門可是專門兒往宮里送水的通道。城里的水偏咸帶澀,太后皇上連聞都不聞,每天早起太監(jiān)們都得趕著牲口往西邊的玉泉山馱來甜水,逶迤穿過西直門,暴土揚(yáng)場地向紫禁城進(jìn)發(fā)。這皇城的西大門既沾了皇親國戚的貴胄之象又沐著西山泉水的靈氣兒,智者樂水,住在這兒每天都是玉泉飛虹,舒坦。
大瘋子姓董,本名恩仁,排行老大。下邊還有倆兄弟和一個老疙瘩妹妹,分別叫做恩義、恩禮、恩智。董老頭兒董老太太在世的時候都叫他董大。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又為著什么董大有了一個大瘋子的雅號,那就得去問康小八、玉蘭兒、芹姑和慈禧太后老佛爺了。
董大的祖上可是福祉高照,董老太爺那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官居三品還有給皇上上密折的專權(quán),住的也是大門口有石獅子進(jìn)院有垂花門影壁墻,種著海棠石榴帶游廊耳房的五進(jìn)大院子。戊戌變法一場刀光劍影,那董愛卿因窩藏新黨居心叵測判了個斬監(jiān)候,死在了順天府的號子里。董老頭董老太太被抄沒家產(chǎn)掃地出門,從城東輾轉(zhuǎn)到城西,從豪宅大院的笙歌燈火樓臺一下子摔到了西直門外關(guān)廂柴火市兒的大雜院里,住進(jìn)了這個月租錢兩塊半的一間半小南屋。
董老頭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籃,頭兩年還倒驢不倒駕地坐在大院兒的老槐樹坑里曬著太陽瞧著樹上耷拉下來的吊死鬼,把玩著手里那對鏗鏘有聲的琺瑯八音球,哼哼唧唧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后來便翻箱倒柜地把董老太太娘家陪送的細(xì)軟當(dāng)了買鼻煙,再后來便開始出入八大胡同逛白房子抽大煙。一個白毛風(fēng)裹著雪片子的臘八節(jié)。董老頭成了前門大街上的一個倒臥。推著小車賣白菜的張四眶摸了幾個時辰,才在一個烤白薯的燜爐子邊找到衣衫襤褸的董老頭,掛著冰碴子的胡子半尺多長直挺挺地立著,雞爪子一樣的手指頭被掰斷了一截,知事的說那是人死后被人生拉硬拽掰他手里的稀罕物件落下的。
董老太太對報喪的張四只說了兩個字“活該”。要說人家董老太太這輩子那是活得體體面面英英搖搖,是個凍死迎風(fēng)站餓死不彎腰的女人。一頭烏黑锃亮的頭發(fā)多咱都和出門子那會兒一樣青絲如縷,沒有一根雜色兒的.每天早晚用木梳梳兩遍頭,早上那遍還得抹上桂花油,用手掌來回地抹亮得能照見人影,隔三岔五就對著銅鏡子用絞線刮一回臉,白皙的瓜子臉上沒有一丁點(diǎn)兒瑕疵。值錢的東西都快當(dāng)光了,每天依舊要換一件衣裳穿,有墨綠團(tuán)花的有粉紅刺繡的有藏青鑲金線邊的,一水兒的緞子面夾襖,一禮拜七天決不重樣。收拾停當(dāng)了就端坐在炕桌邊,沏一壺高末,最早就的是薩其馬蜜三刀,后來改成炸油餅再后來就是自個兒蒸的白面摻上玉米面的金裹銀餑餑,八寶醬菜醬豆腐,排場雖說一年不如一年,但程序規(guī)格不能變。
那年景該著董家走背運(yùn),幾年里恩智讓太原一個票號的老西兒拐賣走了;恩義下關(guān)東闖東北一去就沒個音訊;恩禮跟著駝隊(duì)去古北口外販鹽,吃了錢莊掌柜的兒子的掛落兒被撕了票。人家董老太太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愣是橫著身子挺過來了。董老太太說多虧了屋里供著的那尊菩薩。
菩薩是到妙峰山進(jìn)香的時候請回來的,慈眉善目地端坐在紅木案子上。逢初一十五董老太太都要點(diǎn)上三炷香,嘴里喃喃有詞地一跪就是半個時辰。董大就在門簾子外面經(jīng)常偷看偷聽,聽明白了老太太幾次三番都在重復(fù)著一個內(nèi)容:觀音菩薩西天如來太上老君八方神靈保佑我兒董大平安,娶個好媳婦別斷了董家香火。那年陰歷七月十五董老太太進(jìn)屋上香就再沒出來,董大喊了幾聲媽沒人應(yīng),掀簾看時董老太太一身青衣素褂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早已圓寂了,所有念想涅槃升天了。供案上香煙繚繞,老太太的梳妝匣開著蓋兒擺在案頭上:兩只玉鐲一串念珠還有一支金釵,熠熠生輝地勾住董大的眼耳鼻舌身。
那是董老太太留給兒子的最后一點(diǎn)兒念想。董大用一支金釵換了一副硬木棺材雇了一幫子吹鼓手。把一對鐲子一串念珠小心翼翼的給董老太太裝裹上連同那一摞花花綠綠的緞子襖都碼在棺材里,吹吹打打十幾里挑個黃道吉日送到了北郊四道口外張四的菜園子里入土為安了。
俗話說人生二十不學(xué)藝,董大念了幾年私塾還上過一年的公立男校??墒恰袄杳骷雌馂咄コ蹦墚?dāng)包子炒肝吃么?“人手刀口木”能當(dāng)屋里的媳婦使么?媽死了,你靠什么活呀,更甭提活出點(diǎn)滋味了。董大拜了三道彎劉大麻子為師跟他學(xué)剃頭的手藝。倒了三年尿盆董大終于能獨(dú)自挑著熱氣騰騰的剃頭挑子,洋洋灑灑地打起“喚頭”走街串巷掙錢吃飯了。1947年,歲在丁亥,董大屬豬本命年,整三十六了。
高粱河又漲水了。大大小小的扳網(wǎng)拉網(wǎng)撒網(wǎng)此起彼伏地又較上勁兒了。穿著開襠褲的半大小子,袒胸露臂的大老爺們兒或站或蹲在高粱橋的橋兒上,腮幫子一甩京腔京韻的大鼓詞便彌漫了整條河道:
風(fēng)正好
日正高
支起大網(wǎng)趕早潮哇
魚鱉蝦崽兒快進(jìn)網(wǎng)
爺爺今兒個興致高
借問爺們撈多少
還是老哥本領(lǐng)高哇啁哎———
董大支起剃頭挑子瞇縫著眼瞅熱鬧,離高粱橋的橋頭不遠(yuǎn)是個船塢碼頭,站在碼頭上四望無遮無攔,向西看是西山晴雪,回頭向東就是陰森森的城門樓子。成百上千只雨燕在飛檐斗拱與城堞間穿梭盤旋。翠西山銜著半個紅日頭,天上布滿了火燒云,血紅色的光照在翻著水泡泡的河面上,像一鍋煮開了的雜碎湯。頭晌吃的兩個貼餅子早就消耗光了,這會兒肚子能吞下一只白水羊頭。那劉伯溫用人不當(dāng)么,憑高亮的武藝是斗不過龍王的,那一桶甜水一桶咸水讓高亮連跌再打的這么一攪和,這日子過的就像這高粱河一樣不咸不淡的沒滋味。要是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在,龍王還不俯首稱臣吶。慈禧老佛爺也真是偏就相中了這高粱橋,又修碼頭又建驛站,逛回頤和園吧還得打這兒打個尖兒歇個盹兒。慈禧這老娘們兒也忒不是東西,沒她的手諭咱爺爺也不至于菜市口開刀問斬呀!爺用得著整天走街串巷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咱也吃栗子面的小窩頭,咱也喝正興居的炒肝,咱也上泰豐樓,一打門簾,掌柜的也得畢恭畢敬:“爺,您樓上請?!?/p>
董大二拇指頭在大襟兒上一撣,覺得一股精氣神兒從屁股溝直頂?shù)缴ぷ友蹆?。其時天已漸暗,碼頭上吊著的汽燈白刺刺地亮了。剛才喧嘩鼎沸的橋兩邊瞬間馬息人歇,河里的水越發(fā)嘩嘩作響。回府———董大挑起擔(dān)子才要邁腿,就有人叫:剃頭的。打橋南的洋車上下來一個人,藍(lán)布長衫、勻溜個兒、細(xì)白面皮、一頭板寸透著精明與干練,扶著馬褡褳的手細(xì)長滑潤,無名指上箍著一個藍(lán)瑩瑩的大扳指,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只是右眼眶那塊兒有塊煙嘴兒大的紫色兒疤瘌看著有點(diǎn)礙眼。買賣來了,董大自然不敢怠慢,麻利兒地亮出家伙什兒擺好杌凳抖開白布圍子招呼客人坐下。
過去剃頭的可都有自個兒的行里行規(guī),您不能讓主顧干坐著,你得主動搭拉話兒。悶頭不語你就是活兒再好也砸了自己吃飯的家伙什兒。師傅劉大麻子城里城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憑的不就是那張八哥嘴么。三年夜壺沒白倒,董大深諳這個中三昧:“掌柜的就住這西直門跟前兒?。俊倍笈九镜卮蛑甑?,笑容可掬地搭訕起來?!巴蔽謇铩骷覊灒笨腿瞬惶а燮善∽齑絼恿藥紫?。聲音挺好聽音量也不大,董大可就一哆嗦。西直門地界兒的老老少少上到綢布莊掌柜的,下到引車賣漿者流誰不知道這二年索家墳正鬧土匪呀。城墻上警察局懸賞的告示還貼著呢。那幫子人晝伏夜出打家劫舍無惡不作,領(lǐng)頭兒的名叫康小八。誰家小孩子哭夜,當(dāng)媽的嚇唬一聲康小八來了,那孩子滋溜鉆進(jìn)被窩敢一覺睡到大天亮?!澳菈K兒時下不大太平吧?”董大兩手捏住客人的太陽穴輕柔著盡量別碰上人家眼角上的疤,輕聲地問。“嗯?!薄澳犝f過康小八嗎?”“沒有?!辈荒軌虬。@塊兒的爺們兒娘們兒誰不知道那兔崽子呀。“康小八干嗎的呀?”客人問了一句依舊沒抬眼皮.“嘿嘿,您還真不知道啊,那保不齊您沒跟我說實(shí)話,您不是本地人??敌“耸莻€殺人魔王啊,您聽說過誰能殺死自個兒的親爹強(qiáng)奸自個兒的親妹子———康小八!這有人下沒人管的雜種,警察局偵緝隊(duì)愣是逮不著他。這小子別犯在我手里,我要碰上他就用這把剃刀切了他割了他凌遲碎剮了他。您往這邊來點(diǎn)兒,給您洗洗頭”??腿缩降搅颂糇拥牧硪活^,讓董大按著腦袋打胰子沖水擦干。蹺上二郎腿讓董大慢條斯理地掏耳朵眼兒鉸鼻子毛兒。最后接過董大遞上的熱乎乎的面巾輕輕地抹了幾遍臉,這才抬起眼皮看著董大:“你認(rèn)識康小八?”董大正潑著銅盆里的臟水頭沒回地說:“那倒不認(rèn)識,就是聽說。”客人慢條斯理地說:“那你抬抬頭看看我?!倍筠D(zhuǎn)身抬頭,客人依舊一臉的和氣只是眼睛突然亮了許多。帶著綠扳指的手一指自己的鼻子說:“我就是你康八爺?!睕]等董大把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氣吐出來,人家噌噌兩腳,一副剃頭挑子就踹進(jìn)了高粱河,打了個旋兒就沒影兒了。跟著一撩衣襟,一把黑乎乎的德國擼子就頂在了董大的腦門上說:“劈開腿,慢慢地往下蹲,再蹲,還得蹲?!倍缶土脸隽艘粋€騎馬蹲襠的姿勢,那人展臂伸腰屈腿兜襠就是一腳:“八爺今兒個給你留個記號,讓他媽的你嘴賤。”董大就覺得肚臍眼兒以下像挨了個麻雷子全都炸開了,卡巴襠那塊兒麻扎扎火辣辣火燒油燎一般一直疼到心窩子。眼一閉順著河床子的斜坡歪歪斜斜踉踉蹌蹌地扎到了蘆葦叢里。
估摸是天亮的時候,恍惚中有人推他,嘴里叫著什么,一雙軟綿綿的手?jǐn)v他起來又縹縹緲緲地扶到一掛大車上,好威風(fēng)的一匹紅毛大騾子。車一顛一顛的,一股子雪花膏的香味,一陣一陣地直鉆鼻子眼兒。他使勁去找那發(fā)出幽幽暗香的地方,一張女人的臉若隱若現(xiàn)地在他腦門子前面晃悠。柳葉眉丹鳳眼懸膽鼻櫻桃嘴跟年畫里畫的一模一樣?!斑溃蚜嗣?”那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甜甜的?!澳憔任乙幻?”“你命不該死”?!澳钦l?”“玉蘭兒。”這名字也好聽。玉蘭兒就這樣用手扶著他,他后腦勺兒就靠在玉蘭兒的胸脯上。“咱去哪兒?”“回家!”“家在哪兒?”“半壁店前街1號?!薄澳鞘悄膬?”“好找,門口有棵香椿樹?!庇裉m兒的胸脯熱熱的,汗香液馨,就這么悠起晃落一抖一彈地動,像老媽常念叨的她在東城自家的大院里蕩秋千。董大就急著想側(cè)身,把嘴和鼻子與后腦勺換個位置。
再睜開眼時,人躺在醫(yī)院里。慢慢弄明白了,這是西直門里有名的高臺階章大夫的私人診所。董老太太在世時請章大夫問過診號過脈。章大夫的醫(yī)術(shù)是祖?zhèn)鞯?,望聞問切研磨煎炒樣樣精通,尤其是給小孩子捏個積治個尿床夜哭郎什么的手到病除,人稱小孩兒章。一晃六七年了這老先生還這么鶴發(fā)童顏。
章大夫似乎早就斷出董大這傷的來處,告訴董大那人只用了三分力,而且是繃直了腳面從下往上兜著踢的,人家身上帶著功運(yùn)著氣,要是直著腳踹下去你的命根兒就成擺設(shè)兒了。就這樣也得歇個百十來天,這仨月里跟你媳婦說好了,你那寶貝根兒讓她別不動也別亂動,不動也許從此就廢了,亂動好起來也不容易了。還一個勁兒問董大聽明白了沒有。董大苦笑,爺們兒奔四十的人了,連個女人的奶子還沒摸過呢,哪兒偷媳婦去?怎么聽著就像天橋說相聲:你別胡動亂動動壞了我的凍豆腐?!盎厝コ詭淄柰侍玫拇蠡罱j(luò)丹用黃酒煎著服,好得快?!闭麓蠓虬验_好的藥方子塞給董大。半壁店前街1號門口有棵香椿樹。董大四處踅摸沒見屋里有旁的人,“誰送我來的?”“我開門你就在臺階上坐著呢。”“誰給的錢?”章大夫一指炕上,“那不,花不了那么多,就收了點(diǎn)藥錢,剩下的拿回去補(bǔ)補(bǔ)身子吧。”炕上包錢的是個白手絹,手絹有雪花膏的香味,細(xì)瞧繡著一朵裊裊婷婷的玉蘭花。
多虧人家連弟兒的照顧,不出一個月董大就能走動了。連弟兒是菜園子張四的獨(dú)生兒子,董家興旺時張四在大宅子里做門房,董老太爺在落魄前把鄉(xiāng)下的二畝水澆地賞給了張四,張四才娶上的媳婦。董家遭難以后張家可沒少關(guān)照。送個時令蔬菜紅棗雞蛋什么的,董老太太停欞出殯入土全靠了人家張四。三輩子的交情了。張四臨終前跟兒子兒媳婦最后的交代都是:家里有一碗粥,就有人家董家半碗。誰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呀,張家對董家這知恩圖報的義氣,董大心里跟明鏡似的。董大也是知恩圖報的人,人家玉蘭兒姑娘救了咱,不能連面兒都不照。再說了,炕上有那么個如花似玉的大活人躺著說話兒,爺就是西直門城里城外的獨(dú)一份兒啦。每當(dāng)想到那天高粱橋邊的蘆葦叢平板車?yán)C著蘭花的白手絹,董大的鼻子里總蕩漾著一股雪花膏的香味,那香有點(diǎn)特別,深吸一口氣潤丹田,五臟六腑都洗涮得透透亮亮的。
秋涼了,老槐樹的葉子開始打卷泛黃,早起的地上泛起一層白霜。屋門口的葡萄架也該拾掇了,葡萄架下邊一只鴨子步履蹣跚地踱著步,鴨子是前年從高粱河邊的葦子坑里撿來的,一共三只,八月十五燉了一只,另一只頭兩天送給連弟兒聊表謝意。就這只麻色兒綠頭黃嘴巴叫麻三兒的他舍不得動。董大有睡回籠覺的習(xí)慣,他在炕上躺著,麻三兒就趴在他的鞋坑兒里沖盹兒,那兩只鴨子稍微有點(diǎn)響動麻三兒就全給它們轟出去。董大什么時候醒了,它也一撲棱翅膀抖抖毛兒才出屋。有一回董大正睡著,麻三兒嘎的一聲叫,把董大吵醒了,他一個枕頭飛過去罵道“撐糊涂了你!”就見門口人影一晃,光著腳跑出門,玫瑰香葡萄讓人家給擼去了好幾串兒,能看家能叫醒兒能護(hù)院,有麻三兒在連耗子都不敢滿屋串游,覺也睡得安逸。
今兒可顧不上了,董大抱起麻三兒喂了半塊窩頭兩片白菜葉,顛著后腳跟兒悠著勁兒挪到胡同口上丁二爺?shù)亩∮浶【起^換了兩塊錢,在西外雜貨店買了一個點(diǎn)心盒子和一個蓋著紅紙的果籃,慢悠悠進(jìn)城一路打聽著找半壁店前街一號去了。
這是個小獨(dú)院,灰門樓,瓦檐上長著蒿草,倆鐵門環(huán)上生著紅銹,門口參天蔽日一棵香椿樹枝繁葉茂地蓋住了半個院墻。啪啪一打門,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兒。董大問這是半壁店前街一號吧?人家說是。董大問是玉蘭子家吧,人家說嗯。董大說能讓我見見玉蘭兒么,上個月她救了我一命,這不我買點(diǎn)兒東西謝謝人家.說著就要抬腳。老頭的臉可就耷拉下來,橫身子堵住大門口一嘴大黃牙往外噴著唾沫星子:“撞鬼呀你,我閨女都死了五年了?!边郛?dāng)大門就關(guān)上了,門一擠點(diǎn)心匣子碎了,大八件小八件撒了一地。董大彎腰去撿,門里邊又可著嗓子喊,似乎想讓整條街都聽見似的:你要是拍花的、劫道的、就走吧,咱家里就剩一個活物了。大門又咣的開了,沖出一只半人多高臟兮兮的柴火狗,汪汪叫著沖他吐出半尺多長的紅舌頭。董大轉(zhuǎn)身就跑,還沒好利索的下身一下子拉了胯了。
不知道怎么回來的,晚上點(diǎn)上燈還覺著頭皮一乍一乍的。白手絹就在眼前飄呀飄的,董大劃根火柴給點(diǎn)了。憋得心口疼,有點(diǎn)痰堵門,一股股地往上涌,使勁兒往下咽,就覺得兩腿之間腎根兒那塊兒又抽抽搐搐地疼,這回那寶貝玩意兒真的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了。董大推開窗戶沖著外面跳著腳兒地罵起來:“康小八我操你媽!玉蘭子我操你奶奶!慈禧太后我操你八輩兒祖宗!”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街坊們都端著碗過來看熱鬧。沒見董大這么邪乎過,董大怎么了,這整個一個大瘋子呀。
董大三天沒出屋,躺在炕上一遍一遍地數(shù)墻上的窟窿眼兒。劉裁縫給端的小米粥,房東周家破天荒地給端來了炸醬面,還有綠青豆青蒜苗豆芽菜的碼子。邪了,就是一口也不想吃.吃飯的家伙沒了,娶媳婦生兒子的家伙也廢了,這不跟李連英小德張一樣了么?不對,李連英小德張大不了就是個過不上洞房花燭夜,可人家出人頭地榮華富貴了一輩子。我呢?斷了董家的脈絕了董家的根兒,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啊。還得掙錢去,有錢了就買同仁堂的大活絡(luò)丹,有了活絡(luò)丹就有盼兒。正琢磨著外面一陣窸窸窣窣,其實(shí)那聲兒像雨打芭蕉風(fēng)吹落葉一樣潤物無聲??啥髤s聽見了,確切地說是他感覺到了。他撂蹦兒下地才打開半個門,麻三兒連滾帶爬地滾進(jìn)了門檻子,沖董大點(diǎn)頭哈腰轉(zhuǎn)磨磨,跟著就往褲筒子管兒里鉆。董大先看太陽,日上三竿了,又看院里的槐樹,槐樹好好的在那兒長著呢。這日子口見神見鬼的事忒多了,麻三兒進(jìn)了丁記酒館這會兒早成燒鴨子了?!岸瓲?,這屋什么味兒啊?!倍≌乒裥σ饕鞯剡M(jìn)屋來了。三天沒開門尿盆還在炕洞里呢,丁掌柜興許是嫌臟就站著說話:“街坊們都說你……心里不痛快”。丁掌柜想說街坊們都說您瘋了,話到嘴邊兒忙又改了口。這不挺好的么。一指麻三兒:“就您這鴨子,神了。自打進(jìn)了我那門兒追得一群蘆花雞滿院跑,我那九斤黃連刀都不怕,愣讓它給叼下一嘴毛來。滿院兒的活物愣是嚇得一聲不敢吱扭。一鳥入林百鳥噤聲,這別是一只神鴨吧。就是整天價不吃不喝。想你那!叫得天荒地老的,哪兒來的精氣神兒!”董大撲通就跪在了地上,脖子卻橫著下巴頦朝天說:“爺們兒,這鴨子你還得還給我,錢我可還不了您,您說怎么辦吧!”丁掌柜說:“別這樣,爺,這不給你送來了么。都說你瘋了,我還當(dāng)是謊信兒,原來他媽瘋得挺邪乎?!倍≌乒裨鞠胨蛡€人情,卻碰了個窩脖兒,用胳膊肘撞開門悻悻地走了。董大看著麻三兒突然覺得餓得邪乎,抄起炸醬面就往嘴里扒拉,又撥了一半給麻三兒,麻三兒也是一陣風(fēng)掃殘?jiān)?。愣說不吃不喝這不吃得好著呢么。
槐樹花又開了,一嘟嚕一嘟嚕白生生地在樹上掛著,把大槐樹壓矮了不少。把那槐花擼下來洗凈用開水一焯,和上棒子面擱點(diǎn)咸鹽蔥花上籠屜一蒸,那叫嘗個新鮮。董大吃了三大碗跑肚了,老往茅房跑。
這大雜院兒分東西兩個跨院,東院兒的房子一溜兒坐北朝南房上鑲著瓦,房東周家三兄弟都住東院。西院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碎磚頭壘的,房頂上鋪著苫布和油氈,租給董大這二十來戶人家。東西兩院之間有條三十幾米長的過道,快出院門口的影壁墻旁邊是東西兩院的公共茅房。其實(shí)也就是四面有圍墻頂上支個棚子,有一扇吱扭作響的木門。門上拴著個木牌子,一面貼著門神鐘馗,一面是從舊月份牌上剪下來的大上海十里洋場的時髦女郎的大頭像,分別代表著男人和女人。男的進(jìn)茅房把鐘馗露出來,女的反之。董大吃多了肚子抽抽地疼,第三回是提著褲子往里撞的,忙不迭地就忘了那牌子。騎馬蹲襠剛蹲下沒一會兒,外邊就有聲:“柳條青柳條彎柳條垂在小河邊……”是房東大爺?shù)膶O女扣扣,五六歲的小丫頭,頭上一邊一支沖天翹的牛角辮,眉心點(diǎn)個鮮紅的胭脂圓兒。推門進(jìn)來見董大在里面蹲著,兩行小白牙一齜做個鬼臉:“大瘋子,讓我撒泡尿啊?!卑窍聼粜窘q褲子就蹲在了董大的對面。茅房就一個坑,相距不到一米,董大滿眼可就看見一個白皙渾圓的光屁股,跟著一股清凌凌的泉水從金鏤玉錯般的泉眼里嘩地朝他拋射過來。這還了得!董大眼直了嗓子發(fā)干小肚子發(fā)緊,兀忽間一桿蔫了大半年的蓮蓬頭晃晃悠悠迎風(fēng)展翅地就豎了起來。董大噌的站起來,褲子還掛在腳脖子呢,一根金光閃閃的千鈞棒在茅房里熠熠生光??劭弁鄣木涂蘖?,跑出茅房殺豬似的叫起來,從西院一直嚎到東院。
周家可就炸窩了,房東大爺和大奶奶最先沖進(jìn)來。大爺啪啪就抽了董大倆大耳刮子:“你他媽不可人疼的東西,女孩子的屁股也是你看的?”二奶奶三奶奶也你推我搡的擠了進(jìn)來:“你個挨千刀的老流氓臭瘋子,憑什么摸扣扣的屁股!”九十多歲的周家老祖兒拄個拐也一步一顛地踱進(jìn)來,拐棍拄地啪啪地響,指著董大的鼻子手哆嗦著就是出不來聲兒。整個一個三堂會審跟著就是約法三章:“置辦酒席給周家賠禮,搬出大院別在西直門這兒丟人現(xiàn)眼,要不就送官拘你進(jìn)號子。”董大就覺得自個兒犯下了彌天大罪,又是作揖又是打千兒好話說盡:我賠我搬我全聽。當(dāng)晚,董大又?jǐn)?shù)了一宿的墻窟窿眼兒,辦酒席得花錢,搬新地兒得用錢,不想進(jìn)號子找人說和得使錢。錢、錢、還是錢。他得尋思個來錢的道道出來。
天還沒透亮呢董大就奔郊外四道口了。跟連弟兒說到老太太的墳上看看。連弟兒挺納悶,這一不清明二不大年三十的燒哪門子的紙啊。再說董大可有好幾年沒來上墳了,那墳圈子早撂荒了。從連弟家往西也就一袋煙的工夫就是墳地。一溜兒十幾個墳頭子大大小小參差錯落,撥弄著半人高的雜草,費(fèi)勁巴拉地找到了董老太太的墳,先頭立著的一塊寫有“先妣董王氏之墓”的石碑早不知去向。董大跪下就磕頭,磕完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旁邊一棵歪脖柳,長年累月煙熏火燎黑黢黢的已經(jīng)枯死了。他撅了一根柳樹杈子插在墳頭上,拍著身上的土對連弟兒說:“兄弟,借我十塊錢,三分利一禮拜還你?!边B弟兒沉下臉:“得了董爺,跟我還提個借字?!庇謸P(yáng)起臉看著董大:“您八成是攤上什么事了吧?跟我說說,別一個人撐著?!倍髶炱鹨粔K土坷垃瞄著樹上的家雀說:“沒事,好著呢?!?/p>
花八塊錢董大去西直門里的杠房雇了倆伙計(jì),讓他們帶上鍬鎬。剩下的錢去雜貨鋪買了一口大缸幾條麻袋。太陽剛落山帶著倆伙計(jì)推上排子車,又回到了四道口的墳地里。點(diǎn)上兩支白洋蠟,怪了,十幾個墳堆上全插著一根黑黢黢的柳木棍。董大量著步子蘑菇了半天,對倆伙計(jì)把手一揮:挖!伙計(jì)說:挖人家的墳缺德冒煙咱可不干,丟了鐵鍬就走。董大一把拽住了一個勁兒地解釋:二位,這埋的是我媽,我拿我自家的錢,天王老子也管不著。行行好,挖出銀子我給二位加工錢。不一會兒這墳可就刨開了,棺材早成了一堆朽木,人也辨不出個模樣,爛泥糊著一副白森森的骨頭架子。腐臭發(fā)霉的氣味直沖腦門子。董大就跪在那兒用兩只手刨呀扒呀找呀,摸著摸著就覺著不對勁,這尸骨光有脖頸沒有腦袋。董大閉著眼一個勁兒念著佛,摸遍了整個墳坑,既沒見玉鐲也沒見著念珠的影兒。天已經(jīng)黑透了,倆伙計(jì)剛才還伸著脖子等著看摸出白的黃的,這會兒早就溜得沒影了。不知是野狗還是野獾閃著倆綠瑩瑩的小燈泡似的眼珠子來回來去地在圍著墳圈子轉(zhuǎn)悠。董大又摸了好一陣子,十個指頭尖都麻生生的,五臟六腑也擰著個兒的疼。突然就覺得眼熱心跳鼻子酸溜溜的。媽在世沒享著一天福,媽走了,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一邊哭著把麻袋抖摟出來,把一副尸骨架連湯帶水裝進(jìn)麻袋又挪到缸里,解開衣襟,從貼身的小褂里,摸出兩塊自來紅月餅,雙手捧著放到了缸里。兒子這輩子算是栽了。下輩子要能時來運(yùn)轉(zhuǎn),我一定給您老人家重修一座大墳。供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的滿漢全席。嘀咕著,再想把缸埋進(jìn)土里可就一點(diǎn)氣力都沒有了。
云遮月,好在還有星星.董大幾乎是匍匐著蹭到了一條街上,蜷曲在一家騾馬店的棚子里等著天亮。三星偏西北斗闌干,啟明星閃了幾下太陽就跳出來了。最先看到的是一根五彩的絲線迎著太陽搖曳,一只花蜘蛛在離董大不到一尺的地方悠哉游哉地抓耳撓腮。要是有那么一根繩子往脖子上那么一套兩腿那么一蹬,董大突然想起來連弟兒家房檐底下就掛著好幾副拴驢的牛皮繩子。
是連弟兒媳婦開的門,看見董大灰頭土臉的樣子嚇得不輕。她用手捫著自己的胸口氣定神閑了之后問:“連弟兒呢?”董大說:“您怎么問我,應(yīng)該我問您呀?!边B弟兒媳婦說:“一大早就進(jìn)城找你去了?!闭f著進(jìn)屋搬個板凳出來,也不往屋里讓人,問道:“那墳真是您刨的?”董大說:“是?!薄案蓡崤偃思覊灒俊倍笳f:“那是我媽的墳,我遭難了找老太太借錢去?!边B弟兒媳婦說:“錯了,你刨的是福嬸家的墳,里邊埋的是福嬸兒的掌柜的黑大個兒,福嬸尋死覓活的要上吊呢?!倍笳f:“媽耶,我說怎么摸不著腦袋呢?!毙睦锓炊蓛袅瞬簧?,一邊挽袖子一邊說:“您幫我找把鍬,死人還曝著日頭呢?!薄芭d許福嬸兒瞅著堵心,天不亮就找人埋上了?!边B弟兒媳婦忙不迭地從井里汲水抱柴火燒火。
連弟兒過晌午才趕回來,順著連鬢角子淌泥湯兒。董大自知理屈先搶個原告:“兄弟,你干嗎是人都往菜園子里埋啊?”連弟兒咕咚咚灌下半瓢涼水,把瓢一丟說:“人家花著錢吶。福嬸兒剛搬來沒兩年,墳也是從別處遷來的。說是死人跟著活人走,埋在土里也是伴兒。福嬸兒趁錢,眼皮兒不眨就買了河邊兒一個獨(dú)門小院子。老太太吃齋念佛偏就信陰陽兩界因果報應(yīng),你沖了人家的陰宅,福嬸要不拿錐子扎你個渾身窟窿眼兒算我沒說?!倍笞ё∵B弟兒,離連弟兒媳婦遠(yuǎn)一點(diǎn)悄聲說:“你家拴驢的那繩子呢,給我兩根兒,天擦黑我摸過去,照老婆子脖子上一勒,我自個兒也一勒,兄弟你費(fèi)心備兩口棺材,得,菜地里又多倆新墳頭”。
對這種瘋?cè)诉@番瘋話,連弟兒也沒轍,忙打發(fā)媳婦提了一口袋白面一簍子腌蘿卜先去福嬸家支應(yīng)一聲,說惹事的班頭壞事的衙役一會兒就來給您賠罪。
董大在柴草棚子里用胰子里里外外洗了一遍.連弟兒把自個兒壓箱底的衣裳翻出來給他換上,藏青色兒的對襟夾襖鑲著兩排狗牙扣袢,燈芯絨褲子,千層底兒黑呢面兒老頭鞋,一頂盛錫福軟底呢帽就是娶媳婦時戴了一回也給董大扣在腦袋上。董大自小長得就不寒磣,這身行頭一罩,要不是背稍微駝了一點(diǎn)臉黑了一點(diǎn)胡子茬猛了一點(diǎn),真敢和戲臺上的常山趙子龍比對比對。
這片地界離乾隆爺御題的薊門煙樹不遠(yuǎn),蔭著皇家的龍脈,放眼望去一碼子齊刷刷直溜溜的楊樹林子。正值仲秋,濃綠的樹叢中齊整整的三間坐北朝南大瓦房。一進(jìn)院一匹高大威猛的紅毛兒騾子噴著響鼻,尾巴抽得石槽子塵土飛揚(yáng)地沖董大打招呼。連弟兒就不明白了,自個兒哪回來它都不這樣,這畜牲和咱這位董爺就像八百年前老相識似的。
正屋一幅中堂山水,兩邊各有一幅年畫:抱魚童子和劉海戲蟾。福嬸早就拿好了架勢雙手捧著一只紅泥小茶壺,泥捏面塑般地端坐在硬木靠背椅上。屋里比外面陰晦些,冷咕丁一進(jìn)來董大還以為面北朝南的是慈禧老佛爺呢。福嬸不讓坐,連弟兒就站著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說書似的把董大的祖宗三代來龍去脈抖摟個底兒朝天,就連高粱橋挨踢、半壁店見鬼這些細(xì)碎事都沒落下。說這位董爺家教好是個要面子敢撐事兒的漢子,人走不到絕路誰敢刨自個兒家的祖墳吶!他買棺材重新入殮披麻戴孝搭棚子請和尚超度亡靈,只要嬸子您能消氣,他就是變成門口那只騾子千辛萬苦地拉大車賣苦力,自個兒也樂意。董大心里說:“呸吧,誰樂意當(dāng)騾子,不又?jǐn)嘧咏^孫了么?!?/p>
要說人家連弟兒真會說話兒,眼瞧著福嬸兩個肩胛軸子就松了下來,手里的茶壺往桌上一放說:坐著說話兒吧。福嬸從頭到腳一遍又一遍盯了董大老半天,一掀門簾兒進(jìn)了東廂房,再出來時手里捧著一笸籮炒半空兒,問董大:“多大了?屬豬的吧?還沒成親吶?模樣兒挺斯文,瞅著老實(shí)巴交的。晚上到家里吃飯來吧!”嗯?最后這句連弟兒董大都把耳朵豎起來以為聽錯了呢。
福嬸有個沒出閣的老姑娘叫芹姑,今年都二十六了。二十六歲的姑娘養(yǎng)在家里不嫁人可讓人戳脊梁骨。芹姑人長得俊又心靈手巧,剪個窗花繡個枕頭納鞋底子女紅活兒沒一樣不是百里挑一。福嬸偏相中董大了,只要董大認(rèn)了這門親,不要聘禮不要嫁妝,三間瓦房外加幾畝菜地都給芹姑當(dāng)陪嫁。城里還有一間茶葉鋪?zhàn)?,黑大個兒一死就關(guān)張了。如果董大不忌諱倒插門過來就當(dāng)戶主,想活動活動就當(dāng)掌柜的把鋪?zhàn)又匦率岸奁饋?。只要董大點(diǎn)了頭,晚上就到家里喝酒吃飯去。
董大說我命不濟(jì)做夢娶媳婦好幾年了。我刨了人家的墳人家把女兒給我,又搭房子又搭地,福嬸八成也是個瘋婆子吧。有那好事,上門女婿還不踢破門檻子呀。連弟兒媳婦說:等我把話說完呀,芹姑哪樣都好就是有點(diǎn)毛病。董大說:“是白虎哇還是石女呀?鬧不好是個太監(jiān)吧?”連弟兒說:“芹姑又聾又啞,腿腳也不利落。提親的人倒有,教書的、算命的、打鐵的、挖煤的,生末凈旦丑見了不老少,芹姑就是一個都不點(diǎn)頭。福嬸兒也沒轍,說人不能和命爭,隨緣吧?!倍蟮雇纯欤骸坝猩鷥鹤拥奈锛壕统??!?/p>
老北京四下里的河道都是自西向東流。偏巧這條河岔子在這個地界打了個彎兒,形成兩三里地的倒流。水勢一緩就蕩出來一片平靜的水洼子。濃綠的是楊柳林子,淺綠的是水紋印子,濃淡之間劃出一條清翠色的花邊,卻是布滿青苔的河床子。層層疊疊的互相映襯,像潑了一幅水墨丹青的畫兒。芹姑穿個鮮亮亮的大紅襖,坐在這畫里頭,羞著粉臉讓午后的陽光盡情地畫描著。董大和芹姑就這么著見了第一面。死乞白賴要跟啞巴聾子說明白吹吹打打進(jìn)洞房掀蓋頭的事,得把人急死。看過來看過去,看過去看過來,董大把兩只手伸開來半握拳挑起兩個大拇指上下一點(diǎn),告訴芹姑咱倆要成兩口子啦。芹姑也如此這般比劃了一通,就是比董大多了一個動作,伸開來的兩只手又回攏來捫在心窩上,告訴董大兩口子得心貼著心。董大又作了個連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手勢指著芹姑的兩腿間問:“你那兒能生兒子么?”芹姑順手揪了根兒柳條舉起來,臉上可是笑模樣。董大也不真跑,小碎步顛顛地往前挪,芹姑揮著柳條鞭就在后邊兩只腳點(diǎn)地兒畫圓兒地攆。放眼望去形成一幅剪影,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牽著、拽著,像正月里廠甸廟會上的皮影戲。
終身大事就這么定下了。當(dāng)晚董大在福嬸家吃了晚飯。他跟福嬸提了一個條件:花點(diǎn)錢請老街坊們喝頓酒報個喜湊個熱鬧。然后就退房卷鋪蓋卷搬過來擇個良辰吉日與芹姑拜天地入洞房。福嬸兩杯小酒下肚,臉上開了一朵牡丹花。從梳妝臺的小抽屜里拿出一摞票子甩給董大:拿著花去,熱熱鬧鬧地。告訴左鄰右舍,你媽我雖為女流,里兒啊面兒的都像個爺們兒。
董大去大柵欄買了一馬褡褳東西。幾本小人書一個撥郎鼓一大串糖葫蘆送到房東周家定了吃酒席的日子,又挨門挨戶地給左鄰右舍送糖塊兒報喜信子,回到屋里忙不迭地脫鞋上炕剝開兩粒兒大藥丸子,狼吞虎咽吞進(jìn)肚里。
丁記酒館從開張就沒這么熱鬧過。七碟子八碗叮當(dāng)作響,丁掌柜臨時雇的伙計(jì)大師傅,紅案白案一塊兒招呼。酒可不是八分錢一兩的地瓜燒,全是玻璃瓶子裝的正宗的老白干,大院里能動彈的人全來了,三張大八仙桌子擁擠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連只蛤蟆都沒有縫鉆。大伙兒都抱怨董大為什么不把沒過門的新媳婦引薦過來讓大伙兒開開眼。董大說人家在城里頭逛大柵欄買炊帚炕苕帚呢。說著就咣咣倒上三碗酒:各位老街坊大爺大媽兄弟嬸子侄兒外甥,董大我先干三碗。第一碗一定得先敬敬咱這城門樓子,這么多年它護(hù)著咱,罩著咱,幾十年低頭不見抬頭見,爺們兒這回洞房花燭夜離它遠(yuǎn)了,可它真可真兒在咱心里頭立著呢。一仰脖一碗酒下了肚。又抄起第二碗:這第二碗敬我的先人,董大沒能耐沒本事沒心沒肺,可咱壓根兒就沒想算計(jì)過誰害過誰。我媽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兒個兒子要當(dāng)一回孝子了。又咚咚咚地灌了下去。抄起第三碗說:這碗我就敬各位了,董大住這兒沒少給各位添麻煩,里兒面兒到不到的您各位多擔(dān)待,辦事那天我請各位鬧洞房,得了兒子我一準(zhǔn)兒給大伙信兒,套車接各位喝滿月酒去。大伙兒就起著哄敲著桌子碰著杯熱熱鬧鬧地開席了。席間大家伙推舉在郵局門口代人寫信的宋先生代表眾人表示表示。宋先生站起來說:不說了,不說了,董大———好人。老少爺們兒咱們都老婆孩子熱炕頭,誰在外面受了欺負(fù)當(dāng)了孫子,回來打孩子罵老婆也能出出氣裝回爺,可董大跟誰說去呀。癱在床上連個端屎倒尿的人都沒有。得,這回有說話的人了,有人心疼了,咱大伙都喜興。說著從衣襟里抖摟出一幅字紙來:沒別的,照著李太白的詩寫了幅字兒,只當(dāng)送個行、告?zhèn)€別吧。就一口酒一行字抑揚(yáng)頓挫地念了起來:“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誰也不知道寫的是什么,眾人只管又拍巴掌又敲桌子又喝酒。董大小時候念過什么詩仙詩圣詩鬼的,覺得這禮挺貴重,雙手捧過來揣在懷里:明兒個抽空去趟榮寶齋裱糊了,掛在茶葉鋪?zhàn)永铩徊涣羯裾f走了嘴,趕緊瞇著眼四下望望,幸虧大伙什么都沒聽見。房東二奶奶坐了半天老覺著有點(diǎn)不對勁,蹭到房東大爺坐的這桌,用手捂住半個嘴說:“這是給咱家賠罪么?整個一擺闊臭顯擺么,他摸咱扣扣屁股的事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房東周大爺正和人“一只螃蟹爪八個、兩頭尖尖這么大個”猜拳行令呢,酒蒙著臉性撞著頭,抖著精神沖董大喊了一嗓子:“瘋子,這個月的租錢不要了?!币恢濒[到后半晌,地上的酒瓶子都沒地兒擺了,大伙兒才嘻嘻哈哈地散了。今兒個是真喝高了,董大深一腳淺一腳飄飄悠悠地才摸到自家的小南屋里,開始收拾家什騰房子。連弟兒早把驢車趕來了,順在大門口聽動靜。
麻三兒搖尾奓翅地就是不出屋。董大急了,瞪著兩只鈴鐺似的眼珠子沖麻三兒跺腳:“走吧三爺,咱換個地方,天天給你煮蝦米熬小魚兒。”麻三兒伸著脖子瞅董大,突然撲棱棱飛到了屋外的葡萄架上,又瞅董大,終于扇著兩只綠翅膀,箭頭子似的朝城門樓子飛去。半空中,赫然傳來“嘎———嘎———”的啼鳴。聽那音挺熟,似乎在重復(fù)著自個兒的主子說過的話:“撐糊涂了你!”
西邊挺遠(yuǎn)的地方滾過一陣緊似一陣轟轟隆隆的悶響。震得窗戶紙刷刷地抖。二奶奶站在葡萄架底下攥把大銅鎖等著封門,這會兒嘴都快撇到了耳根臺子了:“要說這立冬天打雷可不是好兆頭喲?!倍笈踔槿齼浩饺绽锍燥埖奶m花碟子,一步三看天,不會喝酒嘛,醉了,鴨子不是家雀,哪能飛呢?
小毛驢四平八穩(wěn)地踢踏出一條曲線,董大歪在車幫上,栲栳大的腦袋就開始出將入相,胡琴梆子響了一通,一出武戲熱熱鬧鬧地開鑼了:康小八騎在玉蘭兒的身子上,狼似的撕扯她的衣裳,眼瞧著扒得就剩了一件貼身的紅兜兜。玉蘭兒玩命地翻滾扎掙;黑大個掄著一根燒火棍子砸在康小八的眼眶上,濺了玉蘭兒一身的血。黑大個把玉蘭兒丟上一匹紅毛大騾子,騾子翻蹄亮掌騰空而起……
康小八吐著半尺長的紅舌頭,舞著一把大鍘刀,鬼哭狼嚎一般:“老子今天沒爹沒媽了!”黑大個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咕咕嚕嚕滾進(jìn)了泛著白泡泡的高粱河里。董大就喊:“殺人啦!”穿著大紅襖的芹姑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怎么了,當(dāng)家的?”董大一把攥住芹姑的手說:“媽呀,你怎么說話了?”芹姑一臉的嬌羞嗔怒:“瘋子,你不是也沒真瘋么?”董大聽不明白,芹姑說:“問你兒子去?!倍缶退南碌卣摇G酃谜f:“我身上臟了,這兒的水好,你給我沖給我洗給我搓。身子干凈了,咱就生兒子?!闭f著就把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光著身子等著。董大就找水,找水,哪有水啊?突然,西山的蒼松翠柏間裂開一道縫兒,露出了一盞金鏤玉錯的泉眼,一股子飄著雪花膏香味的泉水對著芹姑白生生尖挺挺的胸脯子,嘩———
董大一泡尿?yàn)a得是翻江倒海,小驢車子水汽蒸騰。兩個吱吱扭扭的木轱轆畫出沒完沒了的圓兒,像一架淅淅瀝瀝洋洋灑灑逶迤東進(jìn)的水車。
西邊轟轟隆隆的聲響越發(fā)近了,連弟兒打個響鞭兒可著聲兒叫:“爺,董爺,瘋子爺,您折騰什么呢?這炮打得緊,西郊的解放軍八成就要攻城啦。”
正走到城根兒底下,十來丈高的門洞洞窩著音兒,似有千人萬人一塊兒喊著:“攻城了———攻城了———”
作者簡介:
章劍,男,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現(xiàn)在新華通訊社工作。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