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該怕警察?
加州圣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
有一天,我們住房前的十字路口停了一圈子的警車。我出去一看,一輛警車停在路中心,把路攔死了。一數(shù),好家伙,9輛警車。正數(shù)著,又見兩輛警車開過來,停穩(wěn)了,走下兩個人高馬大的警察,腰里還別著槍。問怎么回事,一位警察回答,我們正查著呢。說話很禮貌,意思很明白:不能告訴你。
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警車一一開走了。我問鄰居邁克怎么回事。他說,街對面的一戶人家進了小偷,偷走了一部手提電腦。來了11個警察,卻沒能抓到小偷,“一群白癡”。
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像美國人喜愛的卡通連續(xù)劇《辛普森一家》里的鏡頭。美國的大眾文化常把警察當作揶揄、取笑的對象,一般并沒有惡意,但確實也不把警察當作可親可敬的社會角色。在美國,警察不是“公檢法”,不代表某個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合法性。警察的職責是維護社會法治秩序,代表公共秩序的權(quán)威。但是,由于大多數(shù)美國人對公共權(quán)威抱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所以他們往往既希望得到警察的保護,又害怕警察濫用手中的公權(quán)力,以法治名義侵犯他們的個人權(quán)利。
美國有許多關于警察的“笑話”,有點像中國的“順口溜”和“段子”,頗能傳達一般人對警察的印象。其中有一則是這樣的:洛杉磯警察局、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和中央情報局(CIA)都說自己最有辦法抓捕罪犯??偨y(tǒng)決定考考他們,把一只兔子放進森林,命令他們?nèi)ゾ胁?。洛杉磯警察局的人進了林子,兩小時后就捆住一只熊,走出林子。熊被打得遍體鱗傷,一邊走一邊哀號,“別打啦!別打啦!我是兔子!我是兔子!”中央情報局的人進了林子后,四處設下動物眼線,甚至對每一棵樹都細加盤問。三個月后中情局的調(diào)查報告說,林子里不存在這只兔子。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人進了林子,兩個星期后仍然茫無頭緒,就燒了林子,燒死了所有動物,包括那只兔子,還拒不道歉。
洛杉磯警察因1991年毒打黑人疑犯羅德尼(Rodney King)的事件而臭名昭著。這個事件引起洛杉磯部分地區(qū)民眾騷亂。有人問,這些民眾怎么一下子變得不怕警察了?其實,警察有槍,又有資格代表國家權(quán)威行使暴力,怎么能不怕?只是人們對警察的積怨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平日里的“恨”和報仇的一時“痛快”,使得人們沖破了“怕”的心理障礙。
法國學者勒龐在《烏合之眾》中寫道,約束個人道德的社會機制在狂熱的群體中失去效力,“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做的誘惑,他也很容易抵制這種誘惑。但是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意識到人數(shù)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并立刻屈從于這種誘惑?!?/p>
在群體中喪失了個人利益和目標的人會變成一個“無名氏”。以個人責任為基礎的法律,對這樣的無名氏不起作用,“群體感情的狂暴,尤其是在異質(zhì)性群體中間,又會因責任感的徹底消失而強化”。“無名氏”們意識到自己肯定不會受到懲罰——而且人數(shù)越多,這一點就越肯定——而且因為人多勢眾而產(chǎn)生了一時的力量感。形成了群體后,下層民眾擺脫了卑微無能之感,產(chǎn)生出殘忍、短暫而巨大的能量。
香港文化人梁文道在《為什么大家都不怕警察了?》一文中說,這幾年中國不時傳出對警方不利的消息,罪犯不像以前那么怕警察了,如果真有什么大規(guī)模群體事件,警方的人數(shù)根本占不上絕對優(yōu)勢。他還提醒說,大家都不怕警察,是因為警察后面的“公權(quán)力”和“整套政府”的信任機制出了問題。
如果一般民眾服從警察的權(quán)威只是因為“怕”警察,那么即使不出現(xiàn)事件,警察的權(quán)威性其實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在公民社會,服從是建立在“同意”而不是“害怕”或“恐懼”之上的?!白锓浮迸戮旌汀懊癖姟迸戮焓莾蓸锻耆煌氖虑?,不能放在“大家”的指稱下一概而論。
民主法治社會中的人,都知道法治必須基于人民同意的道理,“對所有的人都有效的法律,須經(jīng)所有人通過”。民主社會中,警察執(zhí)行的是由公民立法機制通過之法,為民眾提供安全的服務。既然是這樣,民眾對警察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如果一個社會里的守法民眾害怕警察了,那警察后面的“公權(quán)力”和“整套政府機制”才真正出了毛病。
罪犯怕警察是另外一回事。罪犯可以是被自己的行為放逐到法治社會之外的人,如犯下殺人、強奸、搶劫罪行的人。“罪犯”也可以是被不當法律排斥到社會之外的人,如思想犯、言論犯、“違法”上訪和聚集的人們。不同“罪犯”雖然都怕警察,但理由并不相同,一個是怕懲罰,另一個是怕迫害。
警察代表的不只是公權(quán)力,而且還是某種特定性質(zhì)的公權(quán)力。適度的公權(quán)力要求警察避免把群體事件中的民眾都當成懲戒和行使暴力的對象。當制度傷害民眾,執(zhí)法的傷害往往比立法的傷害更為直接,民眾感覺較強烈的也總是執(zhí)法的部分。
法律和法規(guī)再完善,警察也不能以此為理由行使過度的暴力。制度公正的法律和法規(guī)雖然不能完全避免警察的不當暴力,但也決不會容忍這種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