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短篇小說，《變形記》中，卡夫卡選擇甲蟲意象作為主人公的變形意象，利用甲蟲的生理特性建立起主人公與甲蟲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這一意象不僅反映了現(xiàn)代西方人的異化狀態(tài)，更包客了“負重”、“封閉”、“弱勢”、“價值缺失”，“無所歸屬’等內(nèi)涵，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是對現(xiàn)代西方人生存困境的絕妙演繹，這一意象在整個西方變形文學系統(tǒng)中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guān)鍵詞]《變形記》 甲蟲意象 象征意義 文學價值

在西方變形文學中，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代表作《變形記》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作品。這篇小說通過敘述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的故事，揭示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處境，被稱為“當代西方社會關(guān)于人的異化的寓言”。長期以來，對《變形記》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異化主題的分析，對格里高爾變形的意義及原因論述相當深入，因此，筆者有意回避這一熱點，而以變形意象為切入點，主要探討甲蟲意象的象征意義和文學價值。

在《變形記》中卡夫卡利用甲蟲的生理特性建立起了主人公格里高爾與甲蟲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甲蟲的硬殼象征了主人公承擔的生活壓力和自我封閉的精神狀態(tài)。格里高爾不僅要償還父親欠公司的巨額債務，負擔一家人的生活費用，還要為妹妹上音樂學院籌款，巨大的生活壓力使他在睡夢中都深感焦慮，甲蟲背負硬殼爬行的形象正是格里高爾身負沉重壓力卑屈生活的寫照。作為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長年在外奔波，與公司其他職員相交甚淺，與家人也少有情感交流，這使他處于自我封閉狀態(tài)，如同一只甲蟲躲在厚殼中生活，這層既是它的屏蔽，也使它與外界隔離。甲蟲形象還揭示出格里高爾的弱勢地位。存在已有3.5億多年的甲蟲是生物進化鏈上一種古老物種，它數(shù)量眾多、個體傷害力小，在人類眼中，甲蟲是無足輕重、可任意欺凌剿殺的低等動物。身為小職員的格里高爾社會地位低微，在公司常受到老板、秘書主任等高級管理人員的欺辱，無力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他和甲蟲一樣處于任人踐踏的境地。從其變形后的心理活動可以感知，他一直渴望有一天能擺脫身負的責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因此，變形為一只過寄生生活的甲蟲可以說是其潛在愿望的實現(xiàn)，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格里高爾一手培養(yǎng)了家人的寄生性，他的家人卻不能容忍他成為寄生者，在他不再成為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后，家人便無情地否定了他的存在價值。

卡夫卡賦予變形后的格里高爾甲蟲的外形和生活習性，卻剝奪了他的飛翔能力。甲蟲是生物界中最早具翅的類群，飛翔能力使它在覓食、求偶、避敵、擴散等方面擁有極大優(yōu)勢，這也是其種群繁盛的重要原因。但是，格里高爾變形的甲蟲卻不具備飛翔能力，只能爬行，這使他無法逃避來自人類的傷害和攻擊，曾被父親扔來的蘋果砸成重傷。人類常以飛翔作為自由的象征，變形為甲蟲的格里高爾不能獲取飛翔能力表明他處于不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這一差異性的賦予也說明，盡管格里高爾已被逐出人的世界，他也無法進入甲蟲世界，他不僅在形體上與甲蟲有差異，更重要的是，他還保留了人的思維、情感和心理，無法從心理上認同自己的甲蟲身份。所以，無論在人的世界還是在甲蟲世界，格里高爾都是異類，他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歸屬。

奧地利學者海因茨·波里策一針見血地指出“弗蘭茨·卡夫卡的作品是歐洲危機令人信服的自我表白。人類社會的秩序崩潰了，現(xiàn)代人被拋棄在世界的黑夜之中，自然或者超自然都不能給他們什么幫助?！弊鳛榭ǚ蚩ǖ拇碜?，《變形記》深刻剖析了現(xiàn)代西方人面臨的深重危機。隨著舊的文化價值體系崩潰，現(xiàn)代西方人遺失了自我的精神家園，在日益強大的物質(zhì)力量壓迫下，對自我力量和價值都產(chǎn)生了深刻懷疑，人性在物的壓迫下扭曲變異，其極致表現(xiàn)就是外形的異化，然而現(xiàn)代西方人處境的可悲更在于即使變形也不能幫助他們擺脫這種受壓迫、受排斥的處境，反使他們淪入無所歸屬的境地。甲蟲意象包容了“負重”“封閉”“弱勢”“價值缺失”“無所歸屬”等內(nèi)涵，突顯了現(xiàn)代西方人的生存困境，因此，“蟲形人”成為現(xiàn)代西方人最形象的表征。

在西方變形文學背景下考察《變形記》中的甲蟲意象將有助于我們明了甲蟲意象的文學價值，為便于比較，在此僅選取與卡夫卡的《變形記》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三部作品，就其中的變形意象進行對比分析。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神話詩集《變形記》共講述了200多個變形故事，變形意象豐富多彩。這些故事中有一小部分表達了“補償”觀念，如阿爾庫俄涅為與丈夫刻字克斯團聚，和他雙雙化作翠鳥，大部分則宣揚了“懲罰”觀念，如呂卡翁變狼是懲罰他的殘食人肉，阿克泰恩變鹿則是對他偷看月神洗澡的懲戒。表達補償觀的變形故事反映了希臘人的原始信仰和“再生”觀念。神話學家泰勒曾指出：“在原始宗教原始信仰中常見的是靈魂轉(zhuǎn)生的信仰，死去的靈魂轉(zhuǎn)化為人、動物或者植物而使原來的生命得以繼續(xù)?！痹谧冃喂适轮?，人通過變形為動物、植物順應大自然的永恒周期和神秘節(jié)律，獲取生生不息的力量。而大部分變形故事宣揚的懲罰觀則是基督教原罪觀的衍化，基督教認為人類皆犯原罪，如不以理性和信仰約束自己，放任自身罪孽生長，就會降格為動物，黑格爾認為“這種變形被看作一種剝奪神性的災難的痛苦的生存。”“為著要懲罰他們的某種或輕或重的過錯或罪行?！痹诠帕_馬作家阿普列尤斯的長篇小說《變形記》(又譯《金驢記》)中，這一觀念借助于變形故事得以闡揚。主人公魯巧本希望借助魔法變成飛鳥結(jié)果卻變成為人役使的驢，受盡奔波勞累之苦，他的變形充分表達了基督教的懲罰觀念，他是因放縱本能欲求：情欲和求知欲而受懲，也是在改正過錯后獲救，恢復人形并皈依教門，他的變形歷程闡揚了“以理性和信仰約束欲望”的主旨，彰顯了宗教救贖的意義。

同以《變形記》命名，同寫變形故事，卡夫卡的《變形記》與上述兩部《變形記》之間有明顯的師承關(guān)系，不過，與這兩部作品中的變形意象相比，卡夫卡筆下的甲蟲意象含義更為豐富。

例如，奧維德的《變形記》分別以不同故事表達補償或懲罰的觀念，阿普列尤斯的《變形記》則主要表達懲罰觀，卡夫卡卻通過甲蟲意象將補償與懲罰兩種觀念融合在一起。變形之于格里高爾，首先是一種補償，是其擺脫生活重壓和不自由狀態(tài)的隱秘愿望的實現(xiàn)，但它也表達了基督教的懲罰觀，如卡夫卡所言：“我們?nèi)换钤谧飷旱氖澜缋铮吞囟ǖ淖镄袩o關(guān)。”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道德上衡量，心地善良、謹小慎微、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格里高爾都無罪過，但他生活在一個物欲橫流、信仰缺失的罪惡世界中，每日沉淪于世俗事務，忽略與上帝的溝通交流，他的變形不是因特定罪行受罰，而是對其拋棄信仰、沉溺物欲的懲治，而疏離上帝、拋棄信仰、沉溺物欲、墮入世俗也是現(xiàn)代西方人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因此格里高爾的受罰變形也預示了現(xiàn)代西方人將面臨的命運。

此外，從象征層面考察三部作品中的變形意象，也可發(fā)現(xiàn)，卡夫卡筆下的甲蟲意象的象征意義最為復雜豐富。奧維德筆下的變形意象數(shù)量繁多，但基本上不具有象征意義。阿普列尤斯選擇驢作為魯巧的變形意象是因為兩者之間有兩點相似：情欲旺盛、性情暴躁，這一變形意象顯然象征了羅馬人的恣情浮躁、放縱原欲，象征意義明確單純，而甲蟲意象的象征意義卻可從多個角度解析，具有多重意蘊。

自卡夫卡的《變形記》發(fā)表，世界上也掀起了一股“變形”旋風，催生了許多描寫變形的作品，法國女作家瑪麗，達里厄塞克的代表作《母豬女郎》就是其中一部，這部小說被評論家稱為“法國當代的《變形記》”。

達里厄塞克選擇母豬作為女主人公的變形意象頗富深意。女主人公以肉體作交易換取工作和薪水，與豬憑借最后養(yǎng)肥的軀體為人類提供肉食來換取人類的飼養(yǎng)相似，面對老板和顧客的性侵犯女主人公表現(xiàn)出的麻木狀態(tài)也與豬吃了睡、睡了吃的麻木生活狀態(tài)接近。達里厄塞克借助女主人公的變形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商品屬性和機械化傾向，母豬意象同樣融合了補償與懲罰兩種觀念，女郎變豬既是對她以性作交易謀生的懲處，也滿足了她疏離現(xiàn)代社會罪惡，擺脫任人欺辱命運的愿望。不過，母豬意象的內(nèi)涵不及甲蟲意象的內(nèi)涵那么豐厚深刻，甲蟲意象不僅反映了現(xiàn)代西方人的異化狀態(tài)，更包容了“負重”“封閉”“弱勢”“價值缺失”“無所歸屬”等內(nèi)涵，是對現(xiàn)代西方人生存困境的絕妙演繹。

以變形結(jié)局而言，魯巧最終回歸人的世界，宗教成其救贖之道，母豬女郎則在人與豬的世界來回穿梭，憑借自然能力獲取了更多生存機會，格里高爾卻以甲蟲形態(tài)終止了生命。無論是阿普列尤斯還是達里厄塞克都為主人公提供了一條救贖之路，作品透露出一種樂觀情緒，而在卡夫卡看來，宗教無法成為格里高爾的救贖之道，因為這是一個上帝缺席的時代，而在這個疏離自然、人欲橫流的文明社會里自然也不能給予他幫助，格里高爾面對的是絕境，唯有死亡是最終歸宿，這一結(jié)局反映出卡夫卡對現(xiàn)實的悲觀絕望。

從以上比較可以看出，《變形記》中的甲蟲意象是一個內(nèi)涵極其豐富、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意象，在整個西方變形文學系統(tǒng)中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它糅合了作者對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深刻洞察和對現(xiàn)代西方人生存困境的深切悲憫，借助這一意象，卡夫卡向世人發(fā)出了警告：如果現(xiàn)代社會一味剝奪人的自由生存權(quán)，使物質(zhì)成為統(tǒng)治人的力量，那么，人變蟲就是指日可待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