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真是好東西，可以種籽粒飽滿的麥子，也可以種面容燦爛的油菜花，如果有充足的水，亦不妨種植早稻或晚稻。到了秋后，稼穡不再喧嘩，土地歸于寧靜，人也閑了下來。其實，飽食終日是件相當(dāng)快樂而幸福的事情。

土地也會累。經(jīng)年累月地付出心血，神仙也會疲倦的。農(nóng)人心疼土地，比心疼自己的兒女還甚，于是以卑賤者的聰明發(fā)明了一種讓土地歇乏的方法：倒茬。也就是換一物種種植，讓土地產(chǎn)生新鮮感，消除審美疲勞。在東晉，有位著粗布短衣，閑靜少言，不慕榮利的文人，寵愛土地極甚，竟然在自家田園種上一畦畦閑適的詩。此人自稱五柳先生，同輩的鄉(xiāng)親多呼他元亮。五柳先生那個暖暖的村子現(xiàn)在還在，只是去看望他的外人挺多，村子已不再寧靜。

寧靜是環(huán)境的狀態(tài)，更是心境的禪定。寧靜之人，喧嘩中心如止水，躁動中心平若鏡，即使身置鬧市，也心遠(yuǎn)塵囂。

五柳先生“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29歲時才“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保ā端螘罚?5歲時在州府干了不到二年，又因母親去世而回歸故里。41歲復(fù)出參軍、彭澤縣令數(shù)月，不愿為五斗米折腰，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決然棄職返鄉(xiāng)，歸隱田園。此后二十余年，他勤于農(nóng)事，教授生徒，閑暇之時飲酒蒔詩，委懷琴書，陶然自得，再不肯出仕。今存詩文130余篇，《桃花源記并詩》為大家最為熟悉。桃花源的景致美如仙境：溪水兩岸是大片桃花林，幾百步內(nèi)無其它雜樹。芳草萋萋，鮮嫩嬌美，飄落的桃花瓣就像紛紛的花雨。走過狹窄山口，眼界豁然開朗，井田如鏡，阡陌縱橫，桑竹陰影相疊，雞犬之聲相聞。更為奇異的是，自給自足、怡然自樂的桃花源居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朝何代。這樣理想的世外桃源，怎能不令人心馳神往。

五柳先生居住的村子也十分祥和寧靜：“暖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田園居》）諸葛孔明茅廬書聯(lián)：淡泊以明智，寧靜而致遠(yuǎn)。五柳先生家的柴門有沒有聯(lián)？不大清楚。只知道門口有五棵柳，青絲拂面，綠蔭靜心；籬下有數(shù)叢菊，夏綠秋黃，香氣醉人。五柳先生的腳丫是粘著泥的，有詩為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土養(yǎng)人，也養(yǎng)詩，與地氣相接，他的心變得寧靜而寬厚，他的詩綠得鮮嫩，每片葉子都滴著露珠。五柳先生嗜酒。重陽節(jié)這天，家中無酒，五柳先生坐臥東籬下的菊花叢中，手持大把菊花，竟然嗅出酒香。忽見江州刺史弘送酒至，即刻就酌，醉而自歸，忘乎所以。他《飲酒二十首》序中說：“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鼻叭藢@組詩是很珍視的，認(rèn)為是作者情操志趣、思想感情的真實反映，所達(dá)到的率真自然的境界是后人難以企及的。其中第五首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妙句，王國維說“采菊”二字“無我之境也”。五柳先生天生淡定達(dá)觀、澹泊寧靜，雖然清貧得連酒都時常斷頓，但精神依然富足得流光溢彩。

寧靜是幸福的，滲透生命的寧靜是可畏的。我這樣想，五柳先生卻不這樣看。元嘉四年丁卯，六十三歲的五柳先生自感將于秋天離世，坦然作《擬挽歌辭》三首，并為自己寫好了祭文。十一月，先生真的就“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先生何許人也？潯陽柴桑陶潛陶淵明是也。

代當(dāng)下疑者言：五柳先生自私，也自我。放著俸祿不取，偏一腳水一身泥地去種稻，種稻也罷了，還寫詩，讓家人跟著受窮遭罪，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吟詩作文，不是一己情感，就是無邊的田園，是否遠(yuǎn)離時代了？

讀后感：能在喧嘩中寧靜，是高人；能在寧靜中喧嘩，是好詩。

揚(yáng)州的鬼才

世有奇人，然后有奇才。奇人常有，而奇才不常有。奇才有蓋世之技，有匡世之術(shù)。世有怪人，然后有怪才。怪才思維異端，行為不軌，每有出人意料之舉，令人嘆服折服。又奇又怪之才可謂鬼才。鬼才比奇才略方，比怪才略圓，又須仙風(fēng)道骨定心，鬼氣神氣盈身，故最難修煉。

鬼才多少年能出一個？恐怕得五百年。唐朝的李賀算一個，清朝的羅聘和當(dāng)代的魏明倫合起來算一個。何種理由？李賀是公認(rèn)的詩鬼，沒啥說的。羅聘被稱為“五分人才，五分鬼才”，只能算半個；“文才蓋世，戲膽包天”的魏明倫可惜姓魏，魏字一半是鬼，只好委屈了。此話乃笑談，不可當(dāng)真。

玩味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版《揚(yáng)州八怪畫集》，得知羅聘雍正十一年正月初七生于揚(yáng)州彌陀巷內(nèi)。據(jù)說他小時候眼睛有點像歐洲人，眼眸泛藍(lán)，清澈透明，家人給他起了個可愛的小名叫“阿喜”。阿喜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xué)，詩畫長進(jìn)如芝麻開花，二十幾歲就成為揚(yáng)州畫壇后起之秀。揚(yáng)州是當(dāng)時中國的大都會，藝苑花枝招展，文壇百花盛開，尤其是畫界，狂士蜂擁，大師云集，后生羅聘何以能立足？關(guān)鍵在于他成為金農(nóng)的入室弟子后，繼承師法，又不拘泥師法，獨辟蹊徑，以畫鬼樹立起自己面目?！豆砣D》是他的存世名作。一組八幅鬼之景象，有胖鬼，有瘦鬼，有衣衫襤褸的窮鬼，有好色擺闊的富鬼，形形色色，仿佛聊齋插圖，猶如諷刺漫畫。不是鬼才，如何能生出這般詭異念頭？二百多年來，評論者多看重畫家拿鬼說事兒，諷喻現(xiàn)實，再現(xiàn)世相，如紀(jì)曉嵐所說：凡有人處皆有鬼，鬼所聚恒在人煙密簇處，“所畫有《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其實，我相信羅聘畫鬼著墨處是在鬼的“趣”。如果只描鬼臉，不寫意趣，豈不成了恐怖的“鬼片”，誰還買他的畫。請看我稱之為“闊鬼求愛”那幅：一個穿著考究，眼睛如銅錢的富鬼，手拿一束蘭花，好似在向女鬼求愛，又像是給小妾獻(xiàn)殷勤，旁邊那個拿著扇子和雨傘的白無常仿佛是大款鬼的隨從，在一邊偷聽情話。鬼態(tài)即人態(tài)，妙趣橫生，人間煙火味甚濃。說羅聘是鬼才，一是他才華出眾，二是他善畫鬼，另外一點是鬼氣十足。他說自己的藍(lán)眼睛可以白日見鬼，還煞有介事地告訴別人：白天鬼少，夜里鬼多，而中午時分，鬼絕跡不敢出。營造出這樣的輿論氛圍，鬼拿他都沒辦法，何況人乎？俗話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因此有人替羅聘擔(dān)憂，要是哪天他作古了，鬼們難為他，讓他畫人怎么辦？學(xué)人唐弢先生有大智慧，亦有大趣味，他說其實這很好辦，羅聘只要帶著這八幀《鬼趣圖》去見鬼，同時告訴他們說：“這便是人!”

年前回鄉(xiāng)間老家，見老宅日益衰落，問原因，家兄說，房子離不開煙火熏燎，離了煙火就會破??；人離不了地氣的滋養(yǎng)，脫離地氣人就會沒精神頭兒。閱讀羅聘作品，一葫蘆圖冊頁讓我流連。畫上兩只葫蘆，一穩(wěn)坐，一傾斜，一老氣橫秋，一稚氣未脫?？粗挥X眼熟，忽然想起老家墻腰搭著的那兩只大肚葫蘆，一青一黃，與之像極。想必羅聘的“朱草詩林”宅子里，不單有蘭，不單有竹，也一定有匏。兩千五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就開始種植葫蘆了，那時候不叫葫蘆，而是叫“壺”，也叫匏，詩經(jīng)中有首很傷感的詩歌，開頭一句是：匏有苦葉。詩中說，秋天的早晨，墻根下的葫蘆葉子已經(jīng)枯黃了，一位姑娘獨自徘徊在岸邊，期待男朋友佩帶葫蘆過河來迎娶她，卻久久不見人來。入詩入畫的葫蘆，由大俗走向大雅，但其依然故我，與草根共享那份陽光雨露、地氣人氣。有些像一生未仕的阿喜。

《清史稿》稱羅聘“多摹佛像，又畫《鬼趣圖》，不一本。游京師，跌宕詩酒，老而益貧?！彼腻X因畫而生，他的詩因酒而生，他的錢又因酒千金散盡，一個鬼才，最終仍歸為一介“窮鬼”。嘉慶四年七月三日，清貧落魄的羅聘悄然辭世，喧嘩的揚(yáng)州畫壇立時沉寂下來，從此風(fēng)光不在。那一年，是西歷1799年，宮墻內(nèi)外鬼影綽綽，清王朝開始走向衰落。

合上“八怪”畫冊，心里涌出一股怪怪的滋味。想起早市聽到的一句話：褒貶是買家。我知道自己不是買家，只是看客，我是沒有資格去褒貶的。

最后一個悲情詩人

而今已經(jīng)沒有人抒情。普通人忙于生計，沒有功夫抒情，也沒有心情抒情；詩人們后現(xiàn)代了，已不屑抒情。這種境況下，即使有情，也是不好意思抒的。當(dāng)一個大的氛圍籠罩你，就像頭頂一片帶雨的云，你是逃不脫被淋濕的。你可能是戴著草帽的，突然間你發(fā)現(xiàn)，草帽亦是抒情的，于是你只好把草帽也拋棄了：光頭。

時常想起古人。詩經(jīng)年代，有夜不能寐，站在河岸思慕窈窕淑女的男生；樂府年代，有《上邪》姑娘的海誓山盟。那時候，粗茶淡飯，布衣草履，但人們身上不乏浪漫氣質(zhì)，而且比我們重情。時間到了晚唐，一個叫玉溪生的人，于夜深人靜吟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每聽一次，都會心動一次：那是一刃鋒利的痛楚，一團(tuán)柔軟的感傷。人活一世，能被愛折磨一回，也算值了。

李商隱的命運(yùn)與愛情相關(guān)。16歲以古文聞名，被天平軍節(jié)度使令狐楚召入幕府。令狐楚病逝后，李商隱被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召入幕下，“茂元愛其才，以子妻之。”（《舊唐書》）從此，李商隱無端卷入“牛李黨爭”，屢遭排斥壓抑，位卑祿微，素志未遂，四十五歲抑郁寂寞中離開人世。他的朋友崔玨哭他：“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嘗開?！逼鋵?，都是想不開。一介文人，能活到這份上也算不錯了，當(dāng)皇帝又能怎樣？人生就像一次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只在乎沿途的風(fēng)景和看風(fēng)景的心情。這樣的廣告詞崔玨寫不了，李商隱也未必能寫了。李商隱成為了那個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的人，他不知道，一代代看風(fēng)景的人都在欣賞他。歷史是現(xiàn)實的裝飾；人是人的裝飾。

李商隱與妻子王氏情深意切，感情非常好。從《夜雨寄北》共剪西窗燭中可以想見夫妻間的親昵之態(tài)和恩愛之情。李商隱一生仕途坎坷，到處飄泊，與妻子聚少離多，而且他們結(jié)婚不到12年，妻子就不幸去世了。多年以后，李商隱又回到令他心碎的傷心之地，面對青苔點點，人去樓空，鼠竄蝙飛的老宅，寫下《正月崇讓宅》這首詩：“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彼徽f自己想亡妻，而說亡妻在想著自己，感人致深，催人淚下。

此前，才華橫溢的李商隱就曾與愛情不期而遇。女孩名字叫柳枝，年方十七，活潑開朗，是洛陽一位商人的女兒。柳枝偶爾聽到李商隱的《燕臺詩》，心生愛慕之情，遂讓丫鬟捎話給李商隱，三日后會面?？上Ю钌屉[因故失約了，此后兩人再也無緣相見。那年，李商隱剛23歲。李商隱非常珍視這一次微妙蒙朧的初戀，作《柳枝五首》并二百六十字的序，記述了這段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李商隱青年時期曾經(jīng)在玉陽山修習(xí)道術(shù)，因此有人猜想他在這期間與女道士發(fā)生過戀情，還有人猜測他曾與令狐楚家叫“錦瑟”的侍女戀愛。有關(guān)李商隱的愛情，民國時期的蘇雪林曾作《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其實都是撲風(fēng)捉影。李商隱多次詩贈歌妓、箏妓，難道他與她們都有染？文人有時真的很無聊，讓自己都覺得少些斤兩。

以我的想法，在唐朝詩人中，詩仙詩圣外，就是李義山了，或者說，從藝術(shù)感染力和讀者喜愛程度上，李商隱是不遜于杜甫的。余冠英主編的《唐詩選》收錄李商隱詩三十首，首數(shù)僅次李杜，在晚唐獨樹一幟，擎唐詩三分天下。他的詩歌更接近詩本身，所抒之情更體現(xiàn)“自我”，即使“言志”詠史，也不缺大家氣象。“無題”命篇，是他的一大創(chuàng)造。清人葉燮評李商隱：“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眰ゴ蟮睦寺髁x詩人屈原在《九章·惜誦》中首次使用“抒情”一詞，李商隱《南潭上亭宴集以疾后至因而抒情》，不說詠懷，亦直道抒情。李商隱是最后一位杰出的悲情詩人，他之后，詩歌枯萎，詞園葳蕤。

一個人不懂抒情，怕是有些愚，若是不肯抒情，就是矯情，到了不屑抒情，肯定是危險的。抒情的事情鋪張一些是不為過的。

橡樹的愛情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舒婷有一首《致橡樹》的詩，像詩中的木棉花，很紅，甚至有點微微的紫色，被公認(rèn)為朦朧詩派的代表作。有趣的是，說她是朦朧詩，卻都讀懂了。寫詩的人，不寫詩的人，都喜歡背靠一株樹，吟哦或者朗誦幾句，可以說，只要有綠色青春生長的地方，都少不了茁壯的橡樹和多姿的木棉。這樣的狀況以后似乎再未發(fā)生。

在我的印象中，那個遠(yuǎn)去的年代天空透明而湛藍(lán)，讓人想象到赤子的眸子；空氣清澈純凈，纖塵不染。而風(fēng)總是翹著腳尖行走，如同天鵝湖畔的的舞女。這樣的日子最適合詩歌的萌芽，也最適合愛情的生長?！吨孪饦洹肥前l(fā)自心底的深情歌吟，詩人對堅貞愛情的詠嘆，對獨立人格的向往，對青春理想的追尋，應(yīng)和了一代人的心理需求。那高舉著銅枝鐵干的橡樹，那綻放著紅碩花朵的木棉，搖曳著現(xiàn)代青年卓爾不群的姿態(tài)，永恒著在河之洲的忠貞不俞的愛情。和諸多人一樣，筆者也是從那個年代開始愛戀詩的，也是在那個時節(jié)生發(fā)愛情的，因而，至今讀《致橡樹》，仍然怦然心動。其實，詩歌如野菜一般瘋長的時節(jié)并不令人懷念，值得向往的倒是有不寫詩的女人，端坐在午后的長椅靜心讀詩的風(fēng)景。那是一種美麗，一種高貴，一種極至的和諧。

了解有呼吸的橡樹早于讀舒婷的詩至少十年。那時候教室取暖靠生鐵爐。于是老師領(lǐng)一群學(xué)生到深山去采松塔。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rèn)識了橡樹。老師是這樣傳道授業(yè)的：大家認(rèn)識這棵樹嗎？它叫橡樹，我們吃的橡子面，就是橡樹的果實磨的。它的葉子光亮油滑，也叫玻璃葉，做過年蒸餃子的屜布非常好，有清香味。特殊的語境，暗示了一個特殊時代的生活境況，自然而貼切，生動而鮮活。關(guān)于橡樹，我曾查閱了幾種資料，包括古老的釋名工具書《爾雅音圖》，包括很現(xiàn)代的網(wǎng)上，都不甚明了?！掇o海·生物分冊》列“種子植物”不下七百種，惟獨不見“橡樹”條目。也可能有其他名目，不得而知。真得感謝當(dāng)年老師的教誨，否則很可能對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這種普通的植物一無所知，進(jìn)而也可能影響到對《致橡樹》的閱讀與理解，以及對一段過往生活細(xì)節(jié)的記憶缺失。

俄羅斯詩人密爾茲利亞可夫曾寫過一首被譜曲并廣泛流行的詩——《孤獨》，同一國度的風(fēng)景畫大師希什金，把此詩中的一個句子“在平坦的盆地中間”作為畫題，成就了他一幅影響甚大的作品。畫面是無邊無際的、崗巒起伏的草原中間，獨立著一株枝葉茂密的橡樹。這幅畫充滿了濃郁的詩情和蓬勃的生命氣息?；肮陋殹睘椤蔼毩ⅰ保蔑@出別樣的人生態(tài)度和思想感情。不知道舒婷讀沒讀過這幅畫。我覺得《致橡樹》從意象到形象都是與之契合的。人類共通的交流是藝術(shù)和情感。愛是直抵人心、走向世界的綠卡。無獨有偶，荷蘭畫家凡·惠恩四百多年前也曾畫過一幅有關(guān)橡樹題材的油畫——《有兩棵橡樹的風(fēng)景》。畫面是兩株歷盡滄桑的橡樹，虬勁的樹干，短發(fā)般的枝葉，仿佛牽手百年、比肩而立的老人。有一場雨在天空醞釀，空氣質(zhì)感而濕潤，陽光照射在樹干和小丘上，讓人不禁感嘆人生的冷暖。兩棵橡樹迎風(fēng)而立，從容而堅定。我一直以為，左側(cè)的那株稍矮些的是雌性，講述的是異國的不老的愛情。

如果人能放下架子，把自己作為一株普通的懂得愛的橡樹，一棵詩一樣純凈的植物，那么世界就是六十億株綠色生命匯成的“愛琴?！薄?/p>

揚(yáng)州的梅花

我是挺無知的，很久以來，一直以為臘梅是梅的一個品種，就像人分男人女人一樣；更為愚昧的是，不知道話梅是用梅的果實做的。查《辭?！ど铩凡胖溃好罚N薇科，落葉喬木。臘梅，臘梅科，落葉灌木。植物學(xué)分類是特別紛繁復(fù)雜的，我好像明白了一點：不同科的植物不是一類植物。那么詩人詠的、畫家畫的是梅，還是臘梅？

沒去過揚(yáng)州，據(jù)說揚(yáng)州多梅，特別是“千家養(yǎng)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的清代揚(yáng)州，瘦西湖梅林夾岸，小金山花開如雪，平山堂有十畝梅園，梅花嶺上暗香鋪路。清朝的揚(yáng)州還出了幾位畫梅的高手，比如揚(yáng)州八怪中的高西唐、金冬心和汪士慎，尤其是號巢林的汪士慎，與梅結(jié)下半生緣。我在讀汪巢林的幾幅梅花圖時，一直猜測他畫的是梅還是臘梅，后來想起梅是喬木，才斷定他畫的都是梅，而非灌木的臘梅。《梅花圖卷》梅干以淡墨揮灑點染，梅枝橫斜而出，轉(zhuǎn)折自然；千萬朵梅花爭相開放，仿佛成群結(jié)隊的江南女子在唱山歌，春意濃濃，生機(jī)勃勃?！赌穲D軸》卻又另一番面貌：橫空倒掛一二瘦枝，枝上超然聚散八九朵清瓣。居中右題詩一首：小院栽梅一兩行，畫空疏影滿衣裳。冰華化水月添白，一日東風(fēng)一日香。詩畫和諧，質(zhì)樸而有韻致。

汪士慎愛梅愛得顛癡。五十四歲那年他左目失明，仍畫梅不止，且自刻一印云：“尚留一目著梅花”。乾隆十九年秋天，花甲之年的汪士慎在揚(yáng)州城郊購置一處“蓬窗”小屋，春賞竹，夏賞蘭，秋賞菊，冬賞梅，每日品茗讀書，賦詩作畫，日子安寧而恬靜?？上萁堑拿坊▋H開數(shù)度，汪士慎的右眼也失去了光明。家人和朋友為他擔(dān)擾，他卻頗為豁達(dá)：“衰齡忽而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復(fù)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彪p目俱瞽，但仍能以意運(yùn)腕作狂草，可謂“盲于目，不盲于心?！睋?jù)說當(dāng)時江寧府出土了一塊古碑，無人能識別上面的文字，找來汪士慎，他用手輕輕觸摸，不僅能識別碑文，而且還判斷出碑的形成年代和風(fēng)格特點。為梅花寫盡目力，為藝術(shù)至死不渝，這樣的事，似乎只有在古代才能發(fā)生。1759年的那一天，孤寂凄涼的汪士慎伴隨一縷暗香西去，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只能從他留下的詩畫中去懷念他梅一樣疏淡高傲的笑容，我們只能從他留下的《巢林集》中追尋他詩一樣孤獨蒙朧的身影。

最寫意的梅生長在揚(yáng)州，最抒情的梅生長在宋代。北宋詩人林逋一生不仕不娶，終日種梅養(yǎng)鶴，世稱“梅妻鶴子”。他的《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道盡了梅之神韻。王安石寫梅，更強(qiáng)調(diào)五官與內(nèi)心的呼應(yīng)：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梅一般清高自負(fù)的李清照作梅詞云：“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蹦E未干，就后悔說：“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遺憾的是這位絕代女詞人至死也沒有讀到陸游的卜算子《詠梅》。

聽古典名曲《梅花三弄》，悠遠(yuǎn)的笛聲來自晉朝。那是被《晉書》津津樂道的一段故事：東晉大將桓伊與狂士王徽之萍水相逢，徽之耳聞桓伊善吹笛，令人請桓伊為自己奏一曲。桓伊身份貴顯，但素聞徽之大名，便演奏一曲《三調(diào)》，然后登車而去，客主不交一言。一個謙素曠達(dá)，一個不拘形跡，好一個魏晉風(fēng)神。千年之后，聽梅花古曲，仿佛置身于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月下，多少驚心的情感都遺落在驛外斷橋邊，多少寂寞往事都已隨黃昏消散。急促的笛音中，看桓伊的馬車轔轔遠(yuǎn)去；舒緩的旋律里，看徽之軟底布鞋漸行漸遠(yuǎn)。一詠三嘆中，世上只獨立一個你。

什么叫似是而非？臘梅非梅是也。也可以通俗地理解：胡蘿卜不是蘿卜。古今很多事，若深究，你我都會掉進(jìn)坑兒里，文一些說，我們會愈發(fā)迷惘。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張開心目，明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