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蘇，是一個孤魂野鬼。我來到陰間已經(jīng)有五個鬼日了，說起來，我還算是個新亡人。

這五日，我在黑暗中四處飄泊，無處憩身。這座城里有許多高樓大廈或低矮的小屋，可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無論怎樣，我都無法進(jìn)入其中。所以我只能日日在這樣冰冷的世界里徘徊。在城中，我遇到了許多和我一樣無法進(jìn)入房屋的靈魂，他們面目呆滯，神色木然，眼神空洞，渾身上下帶著一股腐朽的氣息，耷拉著腦袋悄無聲息地四處飄蕩。

在這個城堡中，還有許許多多巡邏的小鬼，日夜扛著鋼叉，勤勞地疏通輪回之路。每一日，都有新亡人被帶進(jìn)來。而每一日，都會有鬼魂被帶去轉(zhuǎn)世。生與死，不停地在每一個瞬間轉(zhuǎn)換。

終于有一日，我攔住了一個在城中巡邏的小鬼。我問他，為什么沒有可供我安息的房間？他告訴我，因?yàn)橄衲氵@樣暴死的人，于前世有許多未了的情緣，糾結(jié)于心，久久不能釋懷。我說，我心中常有怨氣，但無法得知因果，要怎樣才能看到前世今生？他對我說，等待輪回吧。待你轉(zhuǎn)世時，便是得知因果時。

在陽間，人們常說，人死后應(yīng)該是萬事皆空，不留痕跡，可我總覺得心中積怨難消。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讓我久久不能平靜下來，而只能成為一個孤魂野鬼，日日于荒野中游蕩。沒有辦法，我只能依然在這個城堡中迷茫而孤獨(dú)地等待著。我覺得渾身上下都很不舒服，這里陰氣太重，我的腰背都痛得相當(dāng)厲害，直不起來，這使我心中的積怨越來越深，所以我開始盼著早一點(diǎn)轉(zhuǎn)世，早一點(diǎn)知道我的前因后果。

二

城的西邊有一條黃泉路，這是我聽巡城的小鬼們談起的。他們說，走過黃泉路，盡頭有一座奈何橋，橋那邊有個轉(zhuǎn)世臺，臺前有一塊三生石，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輪回，緣起緣滅，都被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

我聽了之后，心中怦然一動，三生石，三世情緣，前世今生。我決定前去看一看。

我背過看守的小鬼，偷偷混進(jìn)了出城的隊(duì)伍里。這支隊(duì)伍很長，都是要去投胎轉(zhuǎn)世的鬼魂，我隱在其中，學(xué)做他們的樣子，夾緊雙肩，低著腦袋，長長的頭發(fā)從臉前垂下，默默行走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也不知到底走了有多久，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忽見前方有隱隱的紅光，我迎著光亮走過去，一股腥氣撲面而來，面前橫著的是一條暗紅色的河流，那河中霧氣騰騰，蟲蛇遍布，如沸水一汩汩的冒著氣泡，無數(shù)的頭顱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露著猙獰的、恐懼的、扭曲的嘴臉凄厲地哀號著。我知道，我已來到奈何橋邊了。我的心突然就感覺非常疼痛，我隱隱覺得自己快要知道心中的積怨到底是什么了。

三

奈何橋的那頭，站著一位長發(fā)如絲的女子，名叫孟婆，她端著一只破舊的青花瓷碗，神情漠然，眼神迷離。在她的身邊，豁然立著一塊巨石，石頭鮮紅如血，峭拔玲瓏，我暗想，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三生石了吧。我站在這塊巨石前，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么，我很期盼，卻又異?？謶?。

血紅的三生石上，突然就暈開一道白，那白色越染越寬，漸漸轉(zhuǎn)為透明，似是明亮如鏡的湖面，不一會兒，就從湖底慢慢浮出一幅畫來。

面前是一座已坍塌的樓房，垮得已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樓周圍四散著許多殘磚爛瓦，一片狼藉。那樓與地面相連處的一層還有一個約半人高的縫隙，隱約見一個女人面朝里跪坐在地面上，上身努力向前傾斜，似在遮擋什么，那女人的身上緊緊地壓著一塊樓板，使得女人彎曲的身形從外面看上去異常詭異。

我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好像有些異樣的感覺了，我覺得眼睛酸痛酸痛，不由下意識地去揉了揉。

樓房前面有許多人在大聲呼喊著什么，不時還有人奔跑，看得出大家都試圖將樓板下的女人拉出來，可是樓板壓得太緊了，他們做了許多種嘗試都沒能成功。終于，在大家的百般努力下，那女人即將被救出。

我的心怦怦直跳，預(yù)感到有事情要發(fā)生。就在那一瞬間，我終于看清了，那個女人就是我，而身下面的，竟然就是我的兒子——白揚(yáng)。

腦子里忽然閃過一束靈光，讓我想起了我死那一天的情景。

那天中午，我和兒子正睡午覺，突然間感到地動山搖，而后安靜了下來。我詫異地睜開眼，見天邊出現(xiàn)一陣異樣的紅光，緊接著，樓房更加劇烈地晃動起來，耳邊響起的是噼哩啪啦的窗戶破碎聲和咔咔的樓房倒塌聲。我暗叫不妙，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抱起兒子就往外沖，就在快要沖到樓梯口的時候，我感到眼前突然一黑，接下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知道當(dāng)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和兒子已經(jīng)陰陽相隔了。

白揚(yáng)，白揚(yáng)，我喃喃地喊道，只覺得胸中似有萬根鋼針在刺，眼睛脹得厲害，我不停地眨著眼睛，還伸手去摸，真奇怪，竟然一顆眼淚都沒有。

我問孟婆，為什么我的眼中沒有眼淚？孟婆說，淚由心生，心釋淚則流。我說，對于生死我在陽間時就已看透，世間萬物，有生皆有死，有去總有回?？扇绻咝腋＃勒呔蜁蚕?，難道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在陽間的兒子？

孟婆笑笑沒有回答，只抬手揮揮衣袖。

潔凈的三生石上又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兩個年輕的老師正帶著一群五、六歲的孩子做游戲。旁邊的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孤獨(dú)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用手托著腦袋，不知望向何方，那眼神空洞，渙散，無喜無悲，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孟婆告訴我，我五歲的兒子因?yàn)橛H眼看到了我的死亡，一直活在自責(zé)與內(nèi)疚之中，他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與任何人交談。

我告訴孟婆我要到陽間找我的兒子，以圓我們之間未了的緣份。

孟婆詫異地望著我，漠然的眼神中竟然突現(xiàn)一絲溫情。

她告訴我說，蘇，墮入地獄本該恪守六道輪回，但是我可以給你一次機(jī)會，只是此后的一千年你將不能再轉(zhuǎn)世為人，你或許只能成為一棵樹、一朵花、一株草，甚至就只是一陣風(fēng)。一千年，獨(dú)自忍受孤獨(dú)、寂寞、嘲笑、踐踏與摧殘……你能做到嗎？

我笑笑，只是堅(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四

我趕在天亮之前，走出地獄的大門，選擇附著在一個心理醫(yī)生的身上，這樣在太陽出來以后，我就不至于會魂飛魄散。

五月的天空還是那樣湛藍(lán)湛藍(lán)的，和煦的春風(fēng)撫摸著我冰涼的臉，我踏實(shí)地行走在堅(jiān)實(shí)的大地上，有一種久違的人的感覺在我心里復(fù)蘇，我開始明白為什么陰間的鬼都那么盼望轉(zhuǎn)世為人，留念塵世的生活，因?yàn)樗c冰冷又黑暗的地獄相比，始終是溫暖、明亮而又充滿希望的。

在一個大操場上，我找到了我的孩子。他依舊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我走過去與他交談，他卻始終置若罔聞。

我想起臨走前孟婆叮囑我，許多人喜歡活在夢里，那是因?yàn)椴桓颐鎸^去。雖然痛苦，可是必須讓他重新經(jīng)歷一次生死，將心里的傷疤血淋淋地撕開，只有面對，才能徹底放下。

我知道這樣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是相當(dāng)殘忍的，可是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我閉上眼睛，揮動意念，攜著兒子逆著光陰向那一天呼嘯而去。

…………

天崩地裂的瞬間過后，在無邊黑暗的樓底。

最初的痛疼過去之后，我還有一些模糊的意識。我掙扎著伸出手到處摸索，發(fā)覺兒子就在我的身下，他的小臉蛋摸起來依然熱乎乎的，這使我長長吁了口氣。我試著挪動一下腰肢，立刻感覺到有揪心的疼痛，差一點(diǎn)又讓我暈死過去。媽媽，媽媽，我害怕，兒子用微弱的聲音喊我。別怕，寶貝，有媽媽在這里，你一定會沒事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正常，別說話，白揚(yáng)，會有人救我們出去的。我摸到兒子的手，緊緊地抓住他。

堅(jiān)持住，我對自己說。可是不行了，不行了，來不及了，我覺得意識在逐漸模糊，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從體內(nèi)流失。我拼命睜大眼睛，想努力地再看一次兒子的面容。白揚(yáng)，白揚(yáng)，我的心哭泣著，顫抖著，被百般肆虐，孩子，如果你有幸能夠活下來，你要記住，媽媽永遠(yuǎn)愛你。

五

人間幸有記憶，能記住世界的顏色；人間哀有記憶，抹不去世界的灰暗。

當(dāng)夜色逐漸籠罩大地，濃霧悄無聲息地升騰起來的時候，有一股腐爛的氣息開始在四周彌漫。我知道，這個時候，地獄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黑、白無常會在這個時候?qū)⒐磥淼幕昶茄喝腙庨g，而我也該回去了?？墒俏野l(fā)現(xiàn)，在每一片廢墟上都依然有著許多孤獨(dú)的靈魂在四處徘徊、惆悵，每一個鬼的臉上似乎都書寫著一段往事，就如同昨夜以前的我一樣，迷茫、踟躇、不知所措，戀戀不舍這萬丈紅塵中的種種誘惑，將陽世中的愛恨情仇糾結(jié)于心，看不透，放不下，舍不掉。

我思量再三，終于還是決定在臨走之前，回到我和兒子曾生活過的地方去看一看。我按照自己模糊的記憶去努力尋找，卻發(fā)現(xiàn)竟然滿目蒼痍，這座美麗的城市原來早已在這場災(zāi)難中被夷為平地。我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我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廢墟中瘋狂穿梭，來來回回。我時不時地看到樓底下一些沒有被挖出去的人，他們有的安詳，有的絕望，有的痛苦，有的無助，我一遍又一遍地?fù)崦麄儽鶝龅哪?，又替他們一個個合上不肯瞑目的雙眸。我飛旋于這個城市的上空，無限悲痛地看著下面滿目的荒涼，發(fā)出凄厲的哀號，劃過夜的長空，哀悼這些枉死的魂靈。

六

我又一次來到了奈何橋邊。

奈何橋下，依舊是波濤翻滾，鬼聲尖利。奈何橋上，依舊是一個個茫然無助的的魂靈。他們看過三生石，又喝過孟婆湯，記起了前世的因，又忘記了今世的果，而后把那些所有需要忘記的，不能忘記的，無法忘記的一切……隨著走上轉(zhuǎn)世臺的那一刻而煙消云散。

這一次，我不再猶豫，接過孟婆遞過來的湯，一飲而盡，而后大步走上轉(zhuǎn)世臺，平靜又堅(jiān)決。漸漸地，我覺得似有縷縷的陽光照射進(jìn)體內(nèi)，熱乎乎的，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暢，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一片白光，孟婆微笑的臉仿佛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有些恍惚，感覺身子輕飄飄地在升騰。這時，我的眼睛又一次酸痛起來，我伸出手去摸，驚喜地發(fā)覺，臉上潮濕一片。我流淚了，我明白自己終于能夠放下所有，超然解脫了。

在我最后殘存的模糊意識里，我在心底默默地呼喊，白揚(yáng)，我親愛的兒子，三生石上刻有你我前世今生的因果，那是我們永遠(yuǎn)撕扯不斷的緣份，可是這一刻，讓我們把那些心喜的，心傷的，心痛的、心哀的時刻，都留給過去吧。我知道你從今以后能快樂無憂地生活，我亦可以放心地去了。此后不可輪回的千年，不要擔(dān)心我，我不會孤獨(dú)，不會寂寞，更不會哀傷。我若成為樹，必為世人撐起一片天；若為鮮花，必會享受陽光帶來的溫暖；若為清風(fēng)，那么從此，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