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桂
一
晚明的北京,木樨地是沒有圍墻的后花園,是筵席不散、數(shù)不盡的云雨巫山。就連三年一次進京趕考的舉子,第一要去國子監(jiān),第二就要去木樨地。
木樨地艷幟高張的三個姑娘,是金桂、銀桂、丹桂。她們是陳主母當(dāng)年從揚州北上京城時,途中收養(yǎng)的三個孤女。
金桂上了些年紀(jì),微微地胖了,可她還是金字的頭牌,客人說,她弱骨豐肌,更像盛唐的貴婦了;還有人懷疑,她會不會就是宮中跑出來的貴妃呢?金桂好脾氣,風(fēng)月場中的說笑,都付之憨憨的一笑。漂亮女人中,會憨笑的沒有幾個,不是大家閨秀,就是豪門里的夫人;工于心計,聰明到了牙齒的,不過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這樣的地方,會出了金桂這一個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
不過,金桂沒有心機,念想還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一直想嫁個人,回老家買宅子度過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這個人卻并不好找,嫁個有錢人罷,金桂有的是錢,哪把錢放在眼里;嫁個書生呢,書生一朝成名,負(fù)心者多的是,杜十娘一類的故事,她聽得耳朵里長繭;她當(dāng)然也是聽過“賣油郎獨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腳的窮小子能解風(fēng)情嗎?日子一天天消磨,金桂就把嫁人的心淡了。但她還想有個兒子,等一朝老邁,膝前還有個俊朗男人叫自己一聲“媽”。然而不嫁人,兒子從何而來?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買。
小市意即曉市、鬼市,設(shè)于外城西邊的河灘上,五更買賣,日出收攤,擺出來的貨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爛襖,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后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硯、珍珠……還有不足月的嬰兒。金桂就聽說她從前一個客人,能讀書,也能風(fēng)流,家產(chǎn)嫖光、賭光后,四姨太生下兒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賣了十七兩銀子。從此她就找人替她留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來給她看看。
天啟四年的秋天,薊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門也為之搖動,木樨地則桂花落如飛雪,密實實鋪了一地。余震之后,一個老婆子抱著紅色襁褓,踏著桂花來了。老婆子告訴金桂,她在小市候了兩個月,總算候到一個,卻是個女嬰。賣家是無定河渡口的船夫,河里漲了大水,他在水上撈起一口柜子,這女嬰就睡在柜中。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覺得蹊蹺,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一卦,說是貴人相,命硬,小戶人家養(yǎng)不起。既如此,也就帶來請金小姐看一看。
金桂卻不先看,笑道,“干娘看我這兒還像大戶人家么?”老婆子一時語塞,支吾道,瞎子倒沒說非“大戶人家”不可養(yǎng)。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貴人相,又如何會被父母遺棄呢?”老婆子說,金小姐問得是,她原來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后批了幾句話,如果您信,還是有點意思的:
無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柜就睡,有桂即貴。
逢三則起,逢八則寂;
前世冤孽后世緣,
九九歸一。
金桂腦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來,“你們必是串好了來蒙我?!?/p>
老婆子把臉漲成豬肝色,干嚎一聲:“讓老生死了罷!”
就迎著墻壁一頭撞過去,丫鬟們趕緊攔住了。金桂擺擺手,把襁褓接過來,細(xì)看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細(xì)看著金桂。她的小臉是白生生的,頸窩里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樣子。在她左眼下,有顆淺色的滴淚痣,雙眼潮潮的,倒一點不哭鬧,金桂把臉湊近時,她嘴角一彎,竟漾出來一彎笑。金桂心里酸了一下,說,“留下罷?!崩掀抛铀煽跉猓f看這孩子水靈的,收做丫鬟也不是賠錢的料。金桂罵道,“老干娘你糊涂了,你看我缺丫鬟么?”老婆子干笑著,伸了手要銀子,金桂給了她一百兩。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對洞庭沅江的鄉(xiāng)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為女兒還是丫鬟呢,她一直躊躇著,如果是女兒,小沅該叫她“媽媽”的,在木樨地,買來的女孩管自己是“媽媽”,多少意味著要女承母業(yè)的??商热糇鲅诀撸趾伪囟噘M這么多的周折呢?這件事,金桂還沒有想清楚。好在小沅離開口說話早得很,她聽銀桂、丹桂的勸,不著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里射出的一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
金桂在侍候一位鎮(zhèn)收河西多年的退休將軍時,染上了惡疾,疙瘩瘡爬滿了全身,接著就是紅腫、潰爛,喉嚨口像被甚么東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艱難。她生不如死,就用這位老將軍贈送的彎彎胡刀,在冬天干涸的河灘上引頸自訣了。噩耗是幾天后才由在河灘上拾干柴的村童跑來通報的。金桂曾經(jīng)美麗、豐腴的身體已蜷縮成一小團,她的有毒的血使鑲滿綠寶石的胡刀,從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紅跡。陳主母把金桂一把火燒了,連那把刀一塊收進一口壇里,埋在木樨地的一棵大樹下。金桂丟下的小沅,主母親手抱給了銀桂。
二
銀桂是江西小美人,說不出的瘦削和玲瓏,三寸金蓮、櫻桃嘴,卻偏唱得好一口弋陽腔,纏綿處讓人柔腸寸斷,突然仰天一吼,響遏行云,一片樹林子都嚓嚓嚓地響。銀桂還喜歡喝酒,樂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后,就把小沅抱在膝蓋上,咿咿呀呀給她哼曲子。小沅還不會說話,卻一副心中有數(shù)的表情,沉思般地看著她:這個既非媽媽,也不是姨媽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聽麻雀滿天大叫,客人的駟馬車輪輾得有如雷鳴,銀桂立刻蹦起來,濃施脂粉,淡描峨眉,抱著琵琶就迎風(fēng)出了門去??腿硕紶幒翥y桂“小心肝”,但銀桂嬌笑自己“沒心肝”,見過的錦繡繁華,掉頭成空,過手的銀子,水樣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傷感。不如木樨地的一棵桂樹,因為沒心肝,所以一年年謝了,一年年還要再開……說罷,她轉(zhuǎn)軸撥弦,裂帛一響,滿桌頃刻啞然。有兩句詩沒一客人記不住,“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說的就是銀桂啊。
客人又馱來了成箱成箱的金銀,輪子輾碎了青草,壓進深深的車轍里,發(fā)出讓人難過的吱呀吱呀的聲音:這個昏了頭的王孫公子,要不惜用傾家的財力,把銀桂贖了回去。銀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贖的?您又如何知道,您的銀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滿臉燒得通紅,無趣地走了。陳主母早放過話的,金桂、銀桂、丹桂,無論哪一天從良,她都視若嫁女,張燈結(jié)彩、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走。然而,銀桂是從沒動過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還有哪個旮旯,會如木樨地一樣是不散的筵席?
但有件事情把銀桂改變了,這就是金桂的死。在木樨地,金桂是金枝玉葉,銀桂是玉液瓊漿;玉液瓊漿即便也有干涸的時候,金枝玉葉卻是永久不會枯萎的……誰都料不到,金桂會猝然地倒下去,而且落得那么骯臟和丑陋。埋葬金桂的那個落雨天,銀桂捧著一壇骨灰,滴了兩顆淚。金桂埋在最大的一棵金桂花樹下,然而,金桂卻不是一棵樹。
金桂死后兩年,也就是天啟七年的元宵節(jié)過后,銀桂遇到了一個翰林院的老編修——胡齊家,字慎獨。
胡編修是個規(guī)矩人,二十歲翻山越嶺,從成都府來北京城會試,高高地中了探花,后來又點了翰林,就一直留在北京了。他的發(fā)妻是家鄉(xiāng)的老街坊,香燭店掌柜的小閨女,本分、守婦道,兩口子舉案齊眉,據(jù)說是連臉都沒有紅過的。編修是清水的差,胡編修不好酒色,好也沒有銀子,他除了替君父編修圣賢之書,畢生所為,就是注釋一部揚雄的《太玄》。噢,太玄了,讓人聽著都頭疼。但女人守著這樣的呆子,也是她的福分罷,沒有小妾也沒有外室來跟她分寵。她給胡編修生了個獨子,——已是五代單傳了——兩年前送回了成都侍候老太爺。然而她福分畢竟還是淺,小家碧玉,擔(dān)得起多大的命?三年前她害偏頭痛,御醫(yī)的藥灌了多少都不管用,痛了七個月,淚汪汪拉著丈夫的手,還是一命歸陰了。那年,胡編修剛好五十歲。五十喪妻,對他來說,真是索然寡味。又熬了三年,頭發(fā)白了一半,仿佛一爐子黑炭,燒成了灰。
人要是沒了一點念想,心也就灰了。胡編修遞了折子進宮,泣請告老還鄉(xiāng)。滿朝的人都知道,胡編修是個規(guī)矩人,可規(guī)矩人放在哪兒都成不了事,多一個、少一個有甚么所謂的?他的請求,立刻就被恩準(zhǔn)了,好像有一匹追風(fēng)的快馬,就在他的宅門和宮門之間,專跑這趟差事的。恩準(zhǔn)的確是意愿中的事情,但它來得如此這般快,又讓胡編修有了無限的感慨。這感慨,就是說不出來的頹唐和難過,恍如又替自己做了回喪事。他頗有幾個同年,都頂著京城的肥差,也都兼著倜儻不羈的文豪和木樨地的??停?,都輪著做東喝餞行酒。時令已在年關(guān),北京朔風(fēng)呼嘯,而酒暖肝腸,也亂心神,喝了幾天,筵席就擺到了木樨地去。
胡編修早知道木樨地的艷名,卻還是頭一回醉入花叢。醉眼朦朧中,看桌上肴饌都是鳳肝龍髓,聽絲弦洞簫不啻孤雁哀鴻,而一身紅襖兒的銀桂,風(fēng)情萬種,如風(fēng)般飄來飛去,若非仙女必是妖精!喝到半酣,銀桂啟了櫻桃小口,放出弋陽腔來,客人們又癡又醉,一邊擊著桌沿,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哼,甚或伸了手去,在她小蠻腰、翹屁股上啪啪亂拍。胡編修哪上過這樣的陣呢,羞得側(cè)了臉,直直地往墻上看。銀桂又何曾見過這樣的腐儒,她一曲唱完,偏偏斟了酒,雙手端著,喂到他下巴跟前。胡編修看她一眼,不敢再看,銀桂雙目流波,十指涂丹,口舌蘭香,一陣陣撲到他的臉上。他把酒一仰脖子喝了,卻嗚嗚地滾下兩行老淚。同年們?nèi)忌盗?,一時不知所措。
銀桂從袖里抽出粉粉的手絹兒,替他把淚輕輕地揩了。
胡編修竟像在考場中交了白卷的舉子,失魂落魄,一身全都軟了。吃茶的時候,同年們都捏了墨汁飽滿的狼毫,在紙上寫詩填詞,以志今宵之歡。輪到胡編修,他苦苦吟了半晌,都沒吟出句子,只好紅著臉,用魏碑工工整整錄了《毛詩》里的八個字: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同年們齊聲叫“好”!說看不出、看不出,這迂夫子藏著顆憐香惜玉的心!胡編修瞟了瞟銀桂,長嘆一聲,默默地喝茶。
銀桂宛爾一笑,就在案上揀起筆來,接了一句詞,一個字比一個字大、一個字比一個字重,如一個人湊近一個人,不依不饒地問:
念橋邊紅藥,
年年知為誰生?
胡編修回家,重重地病了一場。大年三十的晚上,蜷在被窩里聽街上嘭嘭的爆竹聲響,火藥香從窗縫里鉆進來,好像已是隔世的味道。初一早晨,他掙起半個身子,好歹吞了一個仆人端進來的湯圓,又倒下去睡了。蓋了重重疊疊的棉被,還是冷得縮成了一團。捱到初二,夢見發(fā)妻回來,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他。他想死期到了,哽咽著叫了聲發(fā)妻的小名,伸了手捉住她的手。這一捉就懵懂醒了,看自己的手,竟真被另一只手捉著,滑膩、鮮嫩的手,不是發(fā)妻,不是丫鬟,是粉光脂艷的銀桂。銀桂帶來幾個紅桔,熬了一缽桔羹,一勺勺給胡編修喂進嘴里。一缽喂完,全身發(fā)了層汗,頓時就暖了過來。
元宵過后,北京落了一場春雪。銀桂稱病不見客人,卻把胡編修接到木樨地住了三天。三天之后,她跟著胡編修,冒雪走了。
她不要張燈結(jié)彩,也不要吹吹打打,只有滿載嫁妝的十架馬車,靜靜立在雪中。丹桂率眾姐妹們傾香巢而出,雪地相送,烏黑的云鬟和猩紅的斗篷鋪上一層銀白,把胡編修看得發(fā)呆,驚為玉樹瓊枝!但陳主母沒來,她說送行就像自斷其指:看一個個死了,一個個走了。
銀桂在金桂的墳前磕了個頭,就要登車,袍子的下擺卻被扯了一扯,埋頭看,卻是小沅。小沅仰頭看著銀桂,不哭、不鬧、也不吱聲,只定定地看著,濕濕的眼里分明寫著:“我上哪兒呢?”銀桂把小沅的手掰開,淡淡道,“瞎子不是說過,‘遇桂即貴’嘛,小沅如何離得開木樨地?留下罷,年年清明,還有個人給金桂燒一炷香?!笔荞R車一齊隆隆地動起來,倏忽間就跑出了桂樹林子外,車輪高高揚起的雪花,紛紛撲到小沅的臉上,她把手捂住眼,嗚嗚地哭了。
丹桂被小沅哭得心煩,把眉頭皺成一個小疙瘩,抬頭望見樹林邊,一個家丁的兒子牽著巨獒立在雪地里,傻傻朝這邊看,就揮手把他招過來,吩咐他把小沅帶去玩,讓她玩高興:“只許笑,不許哭?!蹦巧祪鹤硬蛔闶畾q罷,但木樨地的殘湯剩水把他喂得像頭熊,他對丹桂埋了埋腦袋,攔腰就把小沅抱到了巨獒背上去!那畜生驚得一跳,載著小沅在林子里亂竄,小沅沒笑,丹桂和姐妹都咯咯咯咯笑起來,像早來了一窩喜鵲,沖淡了離別的愁緒。
三
胡編修攜著銀桂一路訪古拜賢,等車隊進了潼關(guān),渭河邊蕭條的林子已見到些吝嗇的綠意了。他聽說北邊澄城的女媧廟有塊補天碑,碑文、字跡都出自揚雄,就執(zhí)意要繞道去看。銀桂自從嫁為人婦,如冰之化為柔水,對丈夫無一不從。車隊趕了一天,快到澄城的郊外,太陽矮到一座斷塔后,天色眨眼就暗了,風(fēng)挾著黃塵、沙礫颯颯地吹,人困馬乏。銀桂說,找問客棧歇息罷。胡編修剛在點頭,四下里破鑼亂響,數(shù)不清的農(nóng)民如地瓜從土里滾出來,舉著刀槍、棍棒、鋤頭、鐮刀,突然就把他們圍住了。胡編修目瞪口呆,十匹驚馬咴咴地叫,銀桂厲聲喝斥:
“反了么,敢擋翰林的道?”
一個漢子把臉湊過來,嬉皮笑臉說,“不就是反了么……”眾人一齊動手,把他們推到了那座斷塔下。
塔下立著更多的人,一望無際,個個面容模糊,齊刷刷圈著一堆火、一張案,案前一個瘦削的人在不厭其煩地寫字。寫了很久,抬頭看見胡編修和銀桂,就問他們來做甚么?胡編修已經(jīng)心中稍安,據(jù)實回答,來看女媧補天碑。那人哈哈大笑,笑聲蒼啞,胡編修借著火光看他,竟然是一個老叟,胡須和鬢角都已經(jīng)白了。他說,“補天碑有甚么好看的?我昨天就把天捅漏了?!?guī)畟€人砍了縣令的頭,今天就有投我的人,何止三百、三千……誰有本事補天,女媧活著又有甚么辦法,天就要垮了?!?/p>
胡編修不知從哪里涌起一股勁來,斥責(zé)說,“看你像個狂悖之徒,實則不過愚昧鼠輩,坐在井底,望見簸箕大的云,就以為是天了?識了幾個字,就以為勘破了太極、陰陽的奧理了?以管測天,以錐測地,都是千古的笑柄。天意自古高難問,你以為以你今日所為,已經(jīng)地動山搖了?!無非運芥豆之力,以撞石頭之城。趕緊認(rèn)罪服法了罷,朝廷天軍到來,或者還有回旋余地。”
老叟默然半晌,緩緩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天地不仁,又何妨改換天地呢?!鹾顚⑾?,寧有種乎?’秦?zé)o道,才有漢高祖提劍進咸陽;元無道,才有明太祖由窮和尚起家,坐上了龍廷。這些人要反,是活不下去;我要反,是我考了四十年的科舉,活著有個屌意思。四海之內(nèi),不是莫非王土嘛,澄城如此,我如此,四海之內(nèi)想必也是如此罷。”
胡編修低了頭,不說話。老叟又說,“你默認(rèn)了我的道理了?跟我一起反了罷?!焙幮迵u頭,說,“秦?zé)o道,率先把天捅破的陳涉卻沒有好下場。你回了頭罷?!崩羡胖敝倍⒅幮?,火焰如干渴的舌頭呼呼向上竄,斷塔上的風(fēng)鈴啞聲響了幾下,他說,“上了這條路,就誰也回不了頭了……你走罷:女人和財物,你選一樣給我留下來?!?/p>
銀桂大驚,想說甚么卻說不出來,只愣愣看著自家的丈夫。胡編修卻不看銀桂,淡淡道,“我?guī)ё呶遗恕!便y桂一軟,差點倒下地,胡編修伸手把她扶住了。
老叟點點頭,說,“很好,很好……聽說你是個翰林,你給我留一幅墨寶罷?!焙幮尢崃斯P,卻不知道該寫甚么好。老叟說,“隨便?!焙幮迒枺罢埥套鹦沾竺?”老叟笑起來,“說出來辱沒了先人,——就算‘王二’罷?!?/p>
胡編修就用魏碑,工工整整寫了:
盜亦有道
停了一停,又添上:贈王二翰林院編修胡齊家(字)慎獨天啟七年春
王二哈哈大笑,“寫得好,寫得好……慎獨卻是不妥,慎獨如何齊家?慎獨應(yīng)該改‘修身’,家要興旺,必得陰陽同修啊?!便y桂緊攥住胡編修的手,感覺它燙得微微發(fā)抖。王二把銀桂送還給胡編修,還送還了一匹馬,一百兩銀子。銀桂給車夫分了些盤纏,就把他們都散了。
那匹馬,銀桂跨著,胡編修牽著,一步一步沿渭水過了秦川,過了秦嶺,走到川西壩子的油菜花香得悶人了,兩人一騎,悄悄過萬福橋從北城門進了成都府。
胡編修夫妻回家,誰都不去驚動。西去成都府三十里,有一座小小城池叫郫縣,望帝化做杜鵑啼血的故事,就出自這兒。寫《太玄》的揚雄,也是郫縣土生土長的人。胡編修算定天下就要大亂,就在縣城外,杜鵑山南麓,買了一處桑園、百十畝稻田,蓋了幾間茅屋,把全家都搬了過去。銀桂給胡編修生了九個兒子,兩個女兒,加上他發(fā)妻的長子,共是十二之?dāng)?shù)。
崇禎十七年之后,沒爭到天下的張獻忠退入蜀中。在劍門出恭時,他的屁股被一片芭茅葉拉出了血,于是一腔怨憤,都發(fā)在了四川人頭上:兩三年的時間,四川人都快被他殺完了,成都府成了一座荒涼的城。胡編修率一家老小,遁入杜鵑山中,繼續(xù)過著耕讀逍遙的日子……大清順治年中,調(diào)了湖廣的百萬之眾,去填四川之空,說是湖廣填四川,其實是“五湖亂蜀”罷??蓻]幾個人會知道的,能說地道四川話的人很少了,——他們?nèi)倾y桂腸子里爬出的小胡種。
四
至于王二,這個在大明三百年的歷史中,率先用武力起事的草頭王,最終以短命收了場。就在天啟七年八月的某個后半夜,一名叫吳襄的游擊將軍,冒著蚊蟲一樣飛翔的雨點,突襲了王二的營帳,斬首八千顆,并用一條鐵鏈把王二鎖拿到了紫禁城。
午門獻俘的儀式是在一場微雨中進行的,這使整個帝國的空氣仿佛都具有了同樣的潮濕。在凈鞭和鑼鼓聲之后,兩百個魁梧雄健的大漢將軍,用聲震屋宇的吼聲,迎出了剛剛登基的崇禎皇帝,十七歲的少年天子。
崇禎徐步穿過富麗、莊嚴(yán)、厚實的門洞,還有肅立兩側(cè)的文武大臣們,在琉璃瓦、紅色宮墻的背景下,由杏黃傘護衛(wèi)著踱到王二的跟前。落后祟禎半步、而幾乎與之并行的,還有一個面無表情的人,這就是被呼為“九千九百九十歲”的大太監(jiān)魏忠賢。
王二只剩了一把老骨頭,用一種生硬的姿勢在跪著,不過看起來,他更像是被從頭到腳的鐵鏈壓趴的。一只大漢將軍的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后腦勺,把他的臉有力地揪起來,這就使崇禎看到了他淋濕的、糾纏不清的花白頭發(fā)和胡子,還有皺紋中一雙瞇著的眼。
崇禎當(dāng)然知道王二嘴里被塞了塊木頭,但還是用天語綸音問:“朕不信,你就是那個要捅破天的人?”
王二咬著木頭,說不出話來。崇禎的目光越過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出去。向南延伸的宮墻,把天空擠壓成了長長的條狀型,好像在這個視點上,可以看到藏在灰云后邊的秘密。崇禎說,“你就要死了,你就沒有一句話留給朕?”
王二眼縫里射出光,似要說話,卻只能夠沉默。
崇禎頓了一頓,又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但聽說轉(zhuǎn)世回來還是可能的,你要回來了,要是坐江山的還是朕,還會再反一次嗎?”
王二眼珠激動地轉(zhuǎn)著,嘴里嗚嗚叫,但說不出一句話。
崇禎喟嘆一聲,若有所思,又轉(zhuǎn)而笑道,“那時候朕必然已是很老了,河清海偃,男耕女織,朕躲在御花園里含飴弄孫,你振臂一呼,又有誰會響應(yīng)呢?……好,你是鐵了心,鉗了嘴,不屑和朕說話的,”他指著王二仰起來的脖子,虛畫了一畫,側(cè)臉對魏忠賢淺笑道:“那么就齊這兒砍了罷,魏公公?——朕還要去個地方賞花呢?!?/p>
王二眼里滾出兩行淚水來,滾進他干草一樣的胡子里。十?dāng)?shù)只肌肉飽滿的手放下去,一齊把他拎起來,——拎起一堆兩百斤的鐵、四十斤的骨頭、二十斤的肉——扔進了死囚籠子里,推到菜市口一刀就劈了。
就在那一年更晚些的時候,大概是北京已經(jīng)落了初雪了,崇禎在養(yǎng)心殿召見了生擒王二的吳襄。吳襄的用兵神速,還有他的魁梧的身材、英俊的國字臉,都給崇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崇禎用寥寥數(shù)語表達(dá)了對吳襄的嘉勉,隨即提拔他為山海關(guān)的總兵,并即刻赴任。吳襄次晨就在北京嗖嗖的冷風(fēng)中,載著妻妾和十三歲的長子吳三桂,駛出安定門,替祟禎鎮(zhèn)守帝國的北疆去了。
也就在這一年,崇禎把魏忠賢的頭也砍了。
十七歲的少年皇帝,集天下威權(quán)于一身。
他秘密駕幸了木樨地,在近于糜爛的桂香中,寵幸了丹桂。次年,丹桂生下一個女兒,叫朱朱。朱朱在木樨地長大,是沒有冊封的公主,她被宣入宮,已經(jīng)是崇禎十六年的事情了。
王二
五
崇禎三十歲就開始在老了。朱朱入宮時,驚訝地看見三十三歲的父皇已鬢發(fā)如雪,成了一個瘦削、憂戚的老君王。這時候,距他被認(rèn)為自縊于煤山壽皇亭,已不足一年的時間了。李自成把中原攬入了懷中,兵鋒指向北京城。而滿清的鐵騎,正在山海關(guān)外日夜地叩門。
木樨地長大的朱朱,以她的俏麗和嬌蠻,成為了父皇最寵愛的女兒。
皇后自然是嫉恨朱朱的,但她更操心的事,是為防不測,要為皇帝找一個替身。
選替身的主意,是尚膳監(jiān)一個公公獻給皇后的。這公公姓甄,無錫人,他入宮時已經(jīng)不算年青了,但脾氣好,沉得住氣,皇后喜歡喝他細(xì)細(xì)熬的湯。深宮寂寞,國事艱難,皇后見得到皇帝的次數(shù)少,見到了,也是蹙著眉頭的時候多,而喝一碗甄公公的湯,會稍稍順一順郁結(jié)在心的氣。甄公公除了熬湯,還做得好饅頭,蓬松、柔韌,咀嚼中自有淡淡的回甜,而且還會變戲法一樣,把饅頭做出松鶴、喜鵲、梅花鹿等等的樣式來?;屎髥査懿荒苣蟪鰝€人樣來,他就拿濕面捏了皇后的頭像,不僅形神相似,而且母儀高貴。
他成了皇后的紅人,以皇后的忠誠和謹(jǐn)慎,她不會在崇禎面前替他美言的,卻會對他傾吐一二煩惱的心事。心事是不能窩在心里的,要是找不到個傾吐的人,你不妨挖個洞,對地下的鬼說話。鬼并不是那么可怕的,都是人死之后變的嘛,比一具死尸還要干凈些,不會腐爛發(fā)臭的。無錫據(jù)說就出兩種手藝人,捏面人的,打棺材的,都是發(fā)的“變相人”的財。人都會變相的,變成棺材里的死人,變成別人手里的面人、泥人,畫在畫里的紙人……。
皇后讓甄公公用濕面捏了八尊崇禎的塑像,都跟拳頭差不多大小罷,交給忠勇營的八組人秘密捧著,去全北京城尋找崇禎的替身。
三天之后,尋回來的人有一百一十多,皇后帶著甄公公,在東華門內(nèi)的一間偏殿里一一過目,最后認(rèn)定最酷似崇禎的,是一個消瘦的老鰥夫一正陽門外王記茶館的小二:不僅面容、高矮、身段十分相同,而且一頭花發(fā),細(xì)密的皺紋,木木坐著時的茫然表情,都是和崇禎一致的。
皇后吩咐把他蒙了眼睛帶到坤寧宮,再給他披了件黃袍,讓宮女、公公們?nèi)胍姡粋€個都口稱萬歲,齊刷刷跪下來磕頭?;屎笥秩デ鍖m請崇禎親自過來審,崇禎不來,只說皇后說行了,那就行了罷。他只問了一句,“甚么名字呢?”
名字皇后恰恰忘了問,想了想,就隨口答道,“王二。”
崇禎沉吟著,說,“王二?朕似乎聽到過。”
皇后柔聲說,“不會罷,陛下。”崇禎噢了聲,就不再說甚么。
六
崇禎十六年冬天,李自成給崇禎發(fā)了一封密信。李自成雖擁百萬得勝之師,但密信言辭謙卑,以臣子身份,懇請私下覲見圣上,為天下謀大計。
崇禎貴為天子,但他的天下,也就是北京城周邊幾個縣城了。他把密信看了又看,批了一個“準(zhǔn)”字。地點定在北京城東的法華寺,時間是大寒日。
大寒的頭夜,朱朱一個時辰都沒睡著。她將作為親隨,與父皇同赴法華寺。她沒有恐懼,卻充滿了好奇。
在北京,從大學(xué)士到拖著清鼻涕曬太陽的叫化子,都把李自成說成是魔頭和賊酋,用臭唾沫把他淹死了不止千百回。他以青面獠牙的形象,成為北京噩夢中的客人。但朱朱是一個例外,朱朱從未夢見過李自成……不過,朱朱夢見過幾次虎,也許這就是他變的一個把戲罷。不管怎樣,明天朱朱就要見到他本人了。世間最狠的詛咒,就是讓某人死后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李自成自然是難逃這一劫的了,而這也正是朱朱興奮的理由:她將見到一個注定要下油鍋的活鬼。
天亮前朱朱終于迷糊了一小會兒,但隨即就被穿進窗縫的強光驚醒了。窗臺上的水仙花開了,屋外太陽灑得滿地黃亮亮,一點不像是大寒天。在和父皇會合時,朱朱說,“咿,有一點怪哉?!?/p>
崇禎笑道,“牝雞司晨,寇盜稱王,你說,還有甚么怪哉不怪哉?”
為了不讓對方探子準(zhǔn)確掌握他們的行動,崇禎選擇了提前從西華門出紫禁城。這一行人中,還有一個剛換上來的武英殿大學(xué)士,一個曾在潼關(guān)戰(zhàn)敗后率殘部與李自成頑強周旋的游擊將軍,一個兵部侍郎,以及十二個忠勇營太監(jiān)。他們都打扮成進京采買年貨的客商,唯獨朱朱的裝束是一個少年書生,跟著父兄長輩進京長見識。十八人十八騎,中間簇?fù)碇豁斵I子,里邊坐著坐立不安的王二。
由于天氣晴好,北京城開始熱鬧起來。兜售的紅燈籠、花布匹都高高掛出來,還有頑童在提前放鞭炮,淡淡的火藥香在冬陽下飄來,很有了些臘月年關(guān)的氣象。朱朱這是頭一回與父皇并馬攬韁,忍不住多次側(cè)過臉看他,而他總在仰著頭,虛眼望著街兩邊落盡枯葉的白楊樹:
在顫巍巍的樹梢上,掛著一個一個團形的喜鵲窩,有喜鵲在飛進又飛出。
他說,“朱朱,這真是好看的風(fēng)景啊?!?/p>
朱朱說“噯”。可朱朱不覺得這有甚么好看的。
他們一直向西出了阜成門,能望見漠漠的田疇了,崇禎把馬向小路上一岔,再走了一箭地,就進了一座青磚灰瓦的小廟。
小廟又清靜又干凈,朱朱瞄了一眼山門上的匾,字不大、不道勁,卻是舒展大方的,讓人一見難忘:
“桔子寺”。
沒有落款,但朱朱認(rèn)得出,這是父皇的手跡。桔子寺的前院、后院里,果然有幾棵老桔樹,還有幾個老和尚,見了崇禎自然都是認(rèn)識的,但并不十分地拘禮。崇禎拉朱朱在桔樹下徘徊了幾步,隨口問朱朱,寺名還好罷?朱朱說,“好,不酸腐。”崇禎笑道,“朕做信親王時,常到這兒來看書。廟里僧人都是河南過來的討口子,餓慌了才投的佛門,不識字、不讀經(jīng),哪來酸腐氣?就揀幾個子,揀幾個香火錢,也算是我佛慈悲罷?!?/p>
老和尚在茶室里奉上黑釅釅的茶水,還擺了幾盤桔餅。王二裹著貂皮袍子坐在角落里發(fā)呆,崇禎招手叫他坐過來,并遞給他一塊餅。
崇禎說,“吃罷?!?/p>
王二就咬了一口,說,“好吃,好吃?!?/p>
崇禎靜靜地看著他,而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和他:他倆比一對孿生兄弟還更相似,應(yīng)該說,他們就如各自對著一面鏡。
崇禎突然一側(cè)臉,向著太監(jiān)統(tǒng)領(lǐng)說,“吃完這塊餅,把他拖到野地里砍了。”朱朱以為父皇說笑,但他語調(diào)冷淡,絕非戲言。統(tǒng)領(lǐng)嗯了聲,閃到王二的身后。
王二篩了,顫聲問,“為甚么要殺我?”
崇禎說,“天無二日,國無二王。這還不夠嗎?”
王二哭起來,說,“可我不是二王,也不叫王二啊……”
崇禎看看眾人,眾人都扭頭看著大學(xué)士。大學(xué)士就諫道:“陛下大事未了,先臟了自家的手,終究有所不利?!?/p>
崇禎把白皙修長的雙手舉到眼皮下,搖頭笑道,“朕的手,還會是干凈的?”
王二的命,就這么不清不楚地寄下了:崇禎吩咐把他推入存放香燭、供果的小庫房,撥了個佩戒刀的老和尚把住門。隨后,他們就在茶室吃了一餐齋飯,蘿卜大白菜燉粉絲,陽光般黃澄澄的窩窩頭。朱朱還偷偷摸了兩個桔餅藏入皮襖中。
從桔子寺出來,他們折而向北,在德勝門附近再向右拐,繞過封凍的積水潭東行。積水潭里,無數(shù)的魚在有力地撞著冰層,有如無數(shù)手指在發(fā)出哚哚的敲門聲。隨后,他們一直默默沿著城墻的外側(cè)走,至東直門倒向南方。當(dāng)他們終于走到朝陽門洞時,洞口正潑水般地潑出一地暖融融的夕照來。他們的馬蹄就踏著這片好看的光線,鉆回了北京城。
七
然而,李自成把崇禎給耍了。覲見,或者說密談,進行了大半夜,做臣子的這一方?jīng)]一點讓步,而崇禎只是聽明白了一件事:他們要圣上把天下禪讓給闖王。
朱朱還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跟父皇在談判桌上周旋的并不是李白成,而是李自成派去的替身。他本人則扮成一個馬夫,氣定神閑地,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
崇禎回宮后,為說不出的羞憤和絕望,重重地大病了一場。
等他能夠起床時,已是崇禎十七年的早春了。北京降了一場崇禎朝罕見的春雪。紛紛揚揚的雪花飄了一天一夜,把一月?lián)P起的干燥的沙塵,因戰(zhàn)事敗績頻傳而攪亂的人心,都吮吸了進去,再沉沉地鋪下來,空氣驟然多了颼颼的涼意,但也多了格外的澄澈。
他剃干凈了臉上長長的胡子,皇后親手用白蒿和烏菱的灰燼替他染黑了頭發(fā)。退朝之后他總是換上輕便的絨袍,在溫暖的坤寧宮中與后妃們彈琴、下棋,偶爾也抽查諸皇子的功課。他恢復(fù)了登基以前在信親王府中的生活,而且顯得年輕和敏捷。早晨起床后,他要在皇后和貴妃的注視下打一套長拳。甚至,他還興致勃勃地要教她們舞弄自己剛剛學(xué)到的太極劍。晚上,他會騎著一匹珍珠色的種馬在紫禁城中溜達(dá),馬兒停頓之處,就是他今晚投宿的地方。
是的,他就像一個總在匆匆趕路的旅人,很多時候,他甚至在卯時之前就已醒來,又在迷糊中翻身上馬,任由這頭牲口把他送到另一張床上。崇禎以這種公平的方式,在三月十九日的黎明到來之前,已經(jīng)寵幸了上百名的嬪妃、宮娥。這個數(shù)字,也許超過了他一十七年來寵幸女人的總和。當(dāng)然,寵幸不一定都是在床上進行的,相反,它常常充滿了即興的愉悅:在燭影飄紅中,他與自己很可能是初承恩澤的女人一邊宴飲,一邊穿插著魚水之歡。
有一夜崇禎是從一把椅子腳下醒來的,那個承歡的妃子還橫在一旁酣睡著,張開的嘴角邊,有一行溢出的白沫。崇禎蹙眉看了她一小會兒,無聲地笑笑,揀一床被單裹在身上,就踉蹌出門爬上了珍珠色種馬的背。
月色很好,鋪在屋頂和墻根的積雪都在波動著淡藍(lán)色的月華,馬蹄在習(xí)習(xí)的夜風(fēng)中嘚兒嘚兒地響。當(dāng)馬停下步子時,崇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是在尚膳監(jiān)的御廚房門外。他咽了口唾沫,忽然感到說不出的焦灼與干渴,那是唇舌、喉嚨被酒長時間浸泡的緣故。他略一躊躇,下馬推開房門就走進了廚房去,他很想喝到一大碗爽口的涼水。他吃了差不多一輩子御廚房送出的飯菜,卻還是第一次駕幸御廚房。
御廚房不是一間房,而是由無數(shù)的房子一間套一問,他輕手輕腳地走著,像是擔(dān)心吵醒了甚么人。一路上都有擦拭干凈的灶臺、爐具,銅盆、銅勺,瓷碗、瓷盤,它們在這個春月之夜發(fā)出好看的熟透的光芒。在通向天井的小門后,他摸到了一只葫蘆瓢,他想,這離水缸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果然,崇禎很快就聽到了舀水的聲音,一只瓢在春夜里伸進水缸的聲音,是比清冽的琴音還要好聽的。他定住腳,安靜地聆聽了一小會兒。他明白,有一個人比他先到了。
八
青石缸臥在天井的屋檐下,那個人站在月光和雪光里,把瓢送到嘴邊咕咕地喝水。他和崇禎一樣,都是用被子裹住瘦削的身子,而沒有穿衣服。喝完水,他嘴里咂咂地響著,返回廚房,熟練地找到一只紅漆食物盒,取出一缽油炸茴香餃。在他有力地咀嚼餃子時,廚房里開始飄出一股淡淡的茴香味。
崇禎倚在他背后的門框上,很有興致地看著他。他的胃口非常好,很快就把餃子吃完了,當(dāng)他去摸第二只盒子時,崇禎咳了聲嗽,指著案桌上一罐四川進貢的劍南春,輕聲道:
“不喝兩口酒?”
那人像突然遭到了雷擊,全身一陣亂顫,過了半晌,才從塞滿了餃子的嘴里囁嚅出一句話,“請不要殺我……”
崇禎說,“轉(zhuǎn)過身子來……很好。把蠟燭點亮了?!?/p>
燭光影里,崇禎看著他,忽然驚訝地“咿”了一聲,這個潛入御廚房偷嘴的毛賊,居然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崇禎惑然問,“是王二?”
那人撲通跪下來,矢口否認(rèn)道,“小人不是王二,絕非王二!小人只是老王記茶館的小二,摻茶倒水的小二。”
崇禎笑起來,說,“聽你說過不止一回了……王二倒是不會像你這么鼠膽的?!?/p>
王二急得瞪圓了眼珠子,“爺,小人不是王二……可爺又是誰?”
崇禎把手負(fù)在身后,昂然道,“朕?!?/p>
王二用額頭去撞了一下地,一臉諂笑,“鄭爺,我給您請安了。您答應(yīng)我,鄭爺,不要殺了我……”
崇禎笑了一笑,說,“要是朕不答應(yīng)呢?”
王二愣愣地看著崇禎,忽然“汪汪”地號起來,眼淚、鼻涕流得滿臉,他再用手背左右橫揩,簡直又丑又滑稽。
崇禎看著如像鏡中的自己,先是覺得好笑,轉(zhuǎn)而是說不出來的悲哀和心酸。自己身為一國帝王、九鼎之尊,如果哪天被李自成捕獲了,會不會也這樣毫無廉恥地求生呢?他默默地看著王二,看了很久,幾乎就要落了淚。過了半晌,他說,“給朕舀一瓢水來?!?/p>
當(dāng)王二用哆嗦的雙手把一瓢涼水呈給崇禎時,崇禎差點忍不住擁抱了這個卑賤、猥瑣的北京店小二。在這間洋溢著春月溶溶的廚房里,崇禎從自己這個替身的身上,看到了事情的某一種真相。他喝完水,和藹地問王二,“朕已經(jīng)赦了你不死。是何人還要殺你,又是何人救了你?”
王二說,“那天從桔子寺解回了坤寧宮,皇后娘娘就吩咐把小人推出去杖斃,說深宮秘幃的事情,豈能泄漏給天下人。是甄公公向娘娘求的情,說小人這副長相,沒有人敢動手,誰若是殺了小人,誰就會做弒君、弒父的噩夢,一輩子都休想做得醒。他請娘娘趕緊把這道懿旨收回去,還要到觀音像前燒三炷懺罪香。娘娘問甄公公,那怎么處置小人呢,總不成就這么放出宮去罷。甄公公就說把小人放到煤山的林子里,權(quán)當(dāng)多養(yǎng)了一頭吃草的羊,任他自生自滅罷。娘娘從了甄公公,就由他把小人帶到了煤山上,擠在守林太監(jiān)的屋子住,還告訴他們看護好小人,說這個人娘娘隨時要提調(diào)。煤山上閑得很,萬事不操心,不做事,也不吃草,吃太監(jiān)剩下的湯湯水水。小人肚子填不飽,半夜餓得醒過來,就溜進宮里尋吃的……”
崇禎說,“奇怪了,你就沒被大內(nèi)的侍衛(wèi)隊抓到過?”
王二說,“小人從前也常聽茶館說書的人夸口,紫禁城森嚴(yán)壁壘,你就是變成一只蒼蠅也休想飛進去……可以小人看來,也實在像是一座荒涼的大園子,從沒見過甚么侍衛(wèi)隊,偶爾有一兩個佩刀的,都是邊走邊打哈欠,就連打更的,以小人的估算,也是不準(zhǔn)得很的……”
崇禎氣得雙唇哆嗦,一腳踢在王二的肚子上,王二“噗”地就仰面翻倒了。但只一瞬間,他立刻就跳起來,跪下去,煽著自家的耳光,哭著說,“小人胡說八道,殺一千遍也不足惜……但小人是個鰥夫,實在還沒有活夠啊……”
崇禎把那罐劍南春拿過來,在桌沿邊磕破泥頭,吸了口氣,說,“好酒,”他仰脖子喝了一口,遞給王二。王二壯膽也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接著咕咕地喝了大半罐。崇禎說,“朕不殺你。你告訴朕,煤山上的日子,你過得還喜歡?”
王二說,“就是閑得無事,一片樹葉落下來,也比驚堂木的聲音震耳朵。不過,去壽皇亭看日出日落還是有意思,整個北京城都在眼皮下,好像一伸手就能全攬了。”
崇禎說,“聽你這么說煤山,朕也喜歡了??上В荷焦律?,不是燕山、燕支山,你就不嫌它小了么?”
王二仗了酒勁,傻笑道,“以天下之大說,煤山是小了,以小人看來,煤山卻就是昆侖了?!?/p>
崇禎笑道,“那朕就把煤山留給你,好不好?”
王二哼了聲,說“你把煤山留給我?說書人說了,皇上都快守不住北京了,你把煤山留給我?還不知明兒這里的主子是誰呢?!?/p>
崇禎啞然良久,說,“你的話還挺多的,朕就找個人陪你說話罷……但愿你和他能叨嘮一輩子?!?/p>
王二問,“誰?”
崇禎不答,轉(zhuǎn)身出了御廚房。
第二天,坤寧宮的甄公公就被忠勇營太監(jiān)押解到了煤山上。崇禎向煤山總管下了一道旨,在山腰為甄公公和王二搭一間小屋,責(zé)令兩人灑掃山徑,收拾落葉,至死不得下煤山一步。
皇后大惑不解,問崇禎甄公公何罪之有?崇禎笑道,“他私底里攥一個王二,就是為自己攥了一張牌,他早就在盤算本朝的氣數(shù)了。”
皇后看著崇禎,苦苦地一笑,說,“陛下說笑了,一個茶館摻茶倒水的小二,會是甚么牌?”
崇禎伸起一根指頭指著皇后的面門,大概這是他頭一回對皇后做出這么傷心的動作,崇禎咬牙說,“他是要等北京城破了,攥著王二向賊賣個好價錢……或者,把王二裹到南京去,他做魏忠賢?!彼似鹨煌氩?,看著茶碗上“萬壽無疆”四個字,揚手就把茶水潑到了火爐上?;馉t嗞嗞地叫著,騰起一派霧氣來,崇禎罵道,“割了屬的狗,沒一個不想做魏忠賢!”
但皇后一屁股落在繡墩上,似乎沒聽見崇禎在罵甚么,她嘴里咕咕噥噥道,“為甚么?怎么會?”
甄公公上了煤山后,皇后長時間沉溺在憂傷和沉默中。
貓
九
崇禎朝的最后幾年,紫禁城里隨處都可見到貓的蹤跡。
貓首先是作為一種溫順的寵物而被寂寞的嬪妃們豢養(yǎng)的,當(dāng)一代代嬪妃最后在寂寞中死去時,她們的貓按慣例是作為殉葬品陪伴主人共赴陰曹的。但是,有一些狡黠的貓總能事先嗅察到死亡的氣息,在主人彌留之際,它們就掙脫繩索,逃之夭夭了。壁壘森嚴(yán)而又浩瀚的紫禁城,就成為了這些貓的自由的天堂。
這些貓就像主人們生前相互防范、嫉恨一樣,它們自己也僅僅單獨地在宮殿的帷幄后出沒,覓食,而從不成群結(jié)伙。只有到了春天,當(dāng)御花園中的杜鵑都如火如荼地開放后,它們竄出陰暗的藏身之所,昂然地立在屋頂、玉欄甚至皇帝的龍椅上叫春,焦灼不安的尖厲叫聲在紫禁城中此起彼伏,叫得后宮心驚肉跳,白頭宮女淚水漣漣。每年春天過后,紫禁城中都會增加一批貓仔,但是它們在產(chǎn)下后立刻就被母貓丟棄了,任其自生自滅。那些僥幸能夠活下來的貓仔長大后,比它們的父母更狡黠也更兇悍,而幽幽的目光也更加的孤獨和陰冷。
由于野貓在宮中為患,歷代皇帝都曾下詔捕殺。這使得劫后余生的野貓在與太監(jiān)的相互消磨中,更歷練出迅如閃電、狠似豺狼的本領(lǐng)。到崇禎的晚年,人們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野貓了,人們看到的只是野貓一閃而過的虛影。而與此同時,野貓的繁殖卻在這些年頭達(dá)到了極盛。因為,李自成的賊寇和關(guān)外的清軍,已經(jīng)使帝國的皇帝忘記了頒布捕殺野貓的御旨。甚至在太廟的禮器和皇后的繡枕上,都發(fā)現(xiàn)了野貓留下的爪痕或糞便。叫春時節(jié),野貓的聲音就像怒潮拍擊著畫棟雕梁,把紫禁城沖刷成了危險的島嶼。
有一次,崇禎正在養(yǎng)心殿詔見即將出征陜西的大將軍孫傳庭。野貓的叫聲遍地響起,這使崇禎不得不幾次中斷了他的口諭。最后一次他說到:“如果潼關(guān)告破,卿可……”就說不下去了。待貓聲稍歇,崇禎已經(jīng)改變了話題,他說,“朕的野貓抵得過十萬甲兵呢。李自成敢來人主紫禁城,就不怕被撕成碎片兒!”
一語說罷,君臣都笑了。笑聲通常所包含的樂觀和暖意,沖淡了養(yǎng)心殿的肅穆和冰涼。但孫傳庭卻終于沒有弄清楚,潼關(guān)告破他應(yīng)該如何才是呢?崇禎十六年秋十月,李自成攻破潼關(guān),孫傳庭在一派茫然中,于總督府的院落里,被亂刀齊下,砍死了。
十
崇禎十六年,為了擺脫無藥可救的朝政與國運,崇禎皇帝在宮中消失了一段日子。他的祖父萬歷皇帝曾因為賭氣,深居后宮,二十五年不見大臣。而崇禎,則更像一個隱士,在紫禁城千門萬戶的某個角落里,不見了蹤跡。
這個三十三歲的老君王,充滿倦怠和厭倦,他需要安靜地歇一歇,想一想。想甚么呢,是想想自己的結(jié)局罷。
就在此時,暹羅國的使臣乘著裝飾華麗的五色帆船,奇跡般地駛過京杭大運河,在北京大通橋碼頭登了岸。帝國各處都充滿了兵燹、瘟疫和饑民,這艘帆船不僅安然無恙,而且使臣沿途沉湎于湖光山色,居然對這兒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渾然不知。可以肯定,暹羅歷朝君王對大明帝國的恭謹(jǐn)與仰慕,三百年來都沒改變。當(dāng)這位頗有騷人墨客氣的使臣捧著呈獻給中央帝國的貢品步入午門后,他驚訝自己怎么就不能夠覲見到皇帝呢?他行程萬里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把浩蕩皇恩和上國風(fēng)范帶回溽熱而又荒僻的母邦嗎!
暹羅的使臣帶著滿腹的迷惑離開了北京,他留下十一盒紅寶石,十一盒綠寶石,還有一只純白的虎仔。他沒有注意到,接待他的首輔大臣其實多么地希望,暹羅人虛構(gòu)的亙古不變的中央帝國,是以真實的面貌存在啊。
暹羅的貢品是大明帝國收到的最后一批貢品了。在內(nèi)閣會議上,首輔大臣做主,將寶石變賣后所得銀兩用作久拖未發(fā)的軍餉。但是,那只虎仔卻讓他們頗費躊躇。作為一只寵物,這只虎仔堪稱是完美而又高貴的,它那么玲瓏、柔軟,抱在懷里就像溫順的嬰孩。它渾身的白毛又長又細(xì),撫摸起來就像是在撫摸說不出敏感和說不出曖昧的物質(zhì)。但是,就在皇帝的失蹤近似國喪的時候,自皇后以下,誰有心肝或者誰有勇氣去豢養(yǎng)一只世所罕見的寵物呢。古訓(xùn)上說,養(yǎng)虎為患。在這多事之秋,將一只虎仔豢養(yǎng)長大,這將意味著甚么?還不如把它一刀殺了罷,送到太廟去祭祀可能已經(jīng)震怒了的祖先們。
在冗長的內(nèi)閣會議結(jié)束后,作為一種妥協(xié),那只純白的虎仔被送進了養(yǎng)心殿。會議的決定是用模棱兩可的語言來解釋的:
玩物固然喪志,養(yǎng)虎終究為患,然而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白虎非虎,安知不是國家祥瑞、萬國來朝的好兆呢?
來自熱帶叢林的白虎仔,就在中央帝國北方的磚木穹頂下,獲得了絕對的安寧。它陪伴著那張為許多皇帝坐過和摩挲過的龍椅,并以環(huán)繞龍椅踱步為早晚的日課。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它,光線從窗格中灑落進來,把青磚地面、桌子、龍椅和虎仔都變成了塊塊均等的小方形。除了供它食物的一位老太監(jiān),其他人已經(jīng)無法再見到它了。
十一
然而,一只白虎仔來到紫禁城的消息,卻使更多無緣親睹的人們激動不已。成千上萬的宮娥、太監(jiān)在各個角落中,議論著這只虎仔的容貌、形體、脾氣、靈性、預(yù)兆以及它誕生與成長的蠻夷之邦。就連處于深切悲痛中的皇后娘娘也向飼虎的太監(jiān)詢問了虎仔的日常飲食、起居情況。
最后,這只虎仔成為了傳說中的虎仔,它有著神奇的前生,當(dāng)然也就有著更為不可揣度的來世。在它的兩肋暗藏著雙翼,在它碩大無朋的眼瞳中,呈現(xiàn)著整個世界坍塌后廢墟的場景。在星斗闌干,風(fēng)靜靜地刮過琉璃瓦的穹頂之后,它會脫下自己純潔而高貴的虎皮,搭在龍椅的扶手上,然后現(xiàn)身為一個器宇昂藏的青年,頭頂金冠,手執(zhí)朱筆,作為百獸之王的王者,在長卷上勾畫一幅永享天命的萬邦之城。
這只虎仔同樣引起了朱朱強烈的興趣。朱朱不相信這些過于神奇的渲染,但那個金冠王者的青年形象,使朱朱聯(lián)想到了父皇青春韶華時候的俊逸風(fēng)流。朱朱是那么思念他,盡管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要像捕殺野貓一樣捕殺朱朱這個給大明皇族帶來不祥的孽子,但朱朱還是要求年輕的太監(jiān)統(tǒng)領(lǐng)帶她去養(yǎng)心殿,看一看那只被奉養(yǎng)或者說被囚禁的暹羅的白虎仔。
統(tǒng)領(lǐng)為了滿足朱朱的要求,使出了他畢生的工夫。他在黎明前馱著朱朱,避開道路、正門,從屋頂、墻頭,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奔跑和跳躍。朱朱覺得自己就仿佛駕著風(fēng)和夢,忽然就降落到了一排縱橫交錯的窗欄前。養(yǎng)心殿本來是一個熟悉的處所,然而由于它的主人從朱朱的父皇改變?yōu)榱艘恢换?,這使朱朱覺得異常的陌生和緊張。
透過窗欄和迷蒙的光線,朱朱看到了那只傳說中的虎:
在一盞長明燈的照耀下,它伏在皇椅的扶手上睡著了。當(dāng)然,它首先沒有顯形為一個優(yōu)雅高貴的青年,它看起來甚至不像是一只老虎。它睡著時的姿勢,顯得那么柔弱無助,卻又嬌小嫵媚,這使人懷疑它不是一只虎,而更像是一只貓。或者,它還像一條依著桑葉休眠的蠶。朱朱迷惑不解地想到,人們怎么會把這只怯生生的小東西比擬為神秘的君王,又怎么會想像它會為帝國的出路帶來祥瑞呢?
不過,朱朱更可能甚么也沒有來得及想。因為,朱朱面對那只虎仔的時間非常的短暫,而一道黑影突然掠過她的眼前,中斷了她的思緒,也中斷了一個生命的進程。養(yǎng)心殿里的長明燈也因為這飛馳而過的黑影哧啦啦地飄搖起來,這使宮殿的四壁、椅案、屏風(fēng)和所有的家具都像在風(fēng)中不安地晃動了起來。
黑影落在龍椅的中央定住,原來是一只黑色的野貓。
這是朱朱親眼看清楚的第一只野貓。它的漆黑和強大,它散發(fā)出的腥臊的氣息,就像它代表了黑夜的全部寓意。它張開嘴巴,露出森森的白牙和粉紅的舌頭,它發(fā)出的聲響不是發(fā)嗲的咪咪之音,而更近于嗜肉者夢中壓抑的鼾聲,充滿了饑餓和緊張。這使它看起來,比那只嬌怯的虎仔更像是一只真正的老虎。
就在朱朱和統(tǒng)領(lǐng)還沒明白這只野貓的意圖時,它突然伸出了自己的十根利爪,一齊扎進了虎仔的后頸,騰著熱氣的十注鮮血涌出來,改寫了虎仔純白的原貌。緊接著,它如同草原上暴虐的鷹隼捕獲一只倉皇的兔子,挾著虎仔縱身穿越窗格,呼嘯而去!
統(tǒng)領(lǐng)呀了一聲,拔刀在手,幾乎以同樣的速度奮力追去。朱朱愣愣地站在那兒,眼前不斷地重現(xiàn)著血在暹羅虎仔的白毛中像紅線蟲蠕動的情景。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很快就成為了靠不住的記憶了。朱朱不知道統(tǒng)領(lǐng)在窮追中用去了多少她等待的時間。當(dāng)他回到養(yǎng)心殿側(cè)邊把朱朱再次背到背上時,天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第一道曙光。朱朱聽到了他粗糙的呼吸,透過朱朱柔軟的胸脯和他肌肉虬結(jié)的后背,朱朱還聽到了他的心在悲哀地跳動。
后來朱朱才知道,野貓就在躲避統(tǒng)領(lǐng)追殺的行程中,把嫩生生的暹羅虎仔連皮毛帶骨血整個地吃進了肚子。當(dāng)統(tǒng)領(lǐng)和野貓在紫禁城中已經(jīng)追逐得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和它之間的間隔,恰好是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距離。他和它相互打量著,野貓的眸子在星光下古銅般地亮澈和堅定,它因為吞下了一只虎而顯得有些臃腫和遲緩,但也因此而顯得更加威儀和莊嚴(yán)。它看著統(tǒng)領(lǐng)的神情,宛若是一個王者在審視自己的卑微臣子。
統(tǒng)領(lǐng)覺得自己的雙腿發(fā)顫,汗?jié)竦娜砭拖裉撁撍频貨]有氣力。在那一刻,他不僅沒有氣力,而且沒有勇氣跨越這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距離。當(dāng)黑色的野貓從容地消逝于黑夜后,統(tǒng)領(lǐng)扔了刀,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了。
十二
宮中無主的崇禎十六年,暹羅虎仔被一只野貓吞吃的消息,就像一聲焦雷在紫禁城的上空爆炸了。它的令人心悸的余音在一望無際的琉璃瓦上持續(xù)地滾轉(zhuǎn),就連瓦縫中的長草也伏下了身子。宮中所有人都以共同的沉默來接受了這一事件。沒有人能夠?qū)Υ俗鞒鋈魏卧u議。在末日臨頭的巨大荒謬面前,任何的評議都是徒勞的,都只會增加它的荒謬而已。沉默往往意味著默認(rèn),但是,在沉默的深處還隱含著拒絕。這就是試圖通過對荒謬的不聽和不說,使荒謬的現(xiàn)實變成為虛構(gòu)的東西。
然而,就像是對這種沉默與拒絕的回答,野貓群在人們的視線中清晰地出現(xiàn)了。
野貓先是三三兩兩在太和殿前的開闊地上警覺地踱步,后來,則開始了追逐與嬉戲,好像這兒原本就是貓們的樂園。從來形只影單的野貓現(xiàn)在過上了群體的生活,成群結(jié)隊的貓在紫禁城的地面與屋頂現(xiàn)了身,它們行走的姿態(tài)優(yōu)雅而迷人,嬌嗔的貓咪聲有著說不出的慵倦的美。
就在這些貓群的旁邊,總是立著一只嚴(yán)肅而碩大的黑貓。它的舉止和眼光,都像是一個皇帝在看護著自己的帝國。它雖然是一只貓,但是,它的威儀使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只虎。是的,它就是吞下了那只暹羅虎仔的黑貓。虎仔的肉體和靈魂都通過這只黑貓而得到了繼續(xù)地生長,黑貓因而具有了虎一般的體魄和力量,虎一般的獠牙與利齒,還有虎一般的寡言及陰郁。甚至,在它黑夜般純黑的顏色中,還隱隱地滲露出了那只虎仔的一簇簇白毛。
有一天,朱朱隱在一根大柱后,親眼目睹了一位忠勇營的太監(jiān)以野貓般的輕捷,從背后向那只貓王發(fā)起突然的襲擊。就在他的刀尖距離黑貓只有半個刀身長時,黑貓猛然轉(zhuǎn)過來,撲上他的前胸并一口咬斷了他的喉管!太監(jiān)立刻就死了。但是,黑貓的嘴巴還留在他的頸子上,一直到吸干了他體內(nèi)的鮮血才昂起了頭。黑壓壓的貓群環(huán)繞在它的周圍,揚起自己的前肢歡呼跳躍。這種場景,真比紫禁城的大典還要驚心動魄啊。
朱朱曾經(jīng)問過太監(jiān)統(tǒng)領(lǐng),“你能不能去殺掉那只貓王?”
統(tǒng)領(lǐng)的臉變得煞白,他搖搖頭,“噢,不,我不能?!?/p>
他說的是“不能”,而不是“不可能”。
皇帝在宮中秘密消失后,尚膳監(jiān)仍然每天在為皇帝做好一日三餐。每一餐的一百碗菜肴總是被吃得干干凈凈的。按時來享用它們的,就是絡(luò)繹不絕的貓群。
那只黑色的貓王卻吃得很少,甚至根本不吃。似乎他吞下的那只白色的虎仔已夠它消化一輩子。它立在一旁的某個制高點上,看著野貓們愜意地吃喝著皇帝的御膳,咂舌之音就像成千上萬的氣泡在爆破。然而它的表情是不快活的。雖然它締造了貓的帝國,在這個帝國中締造了自己元與倫比的尊嚴(yán),但是它依然還是陰郁的。它像一個神靈,通過紫禁城的地面,諦聽到了遙遠(yuǎn)大地的動蕩之聲。
是的,朱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這只虎貓同體的黑貓看做是一個神靈。尚膳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曾經(jīng)請求皇后娘娘同意,用劇毒的鼠藥從肉體上徹底絕滅宮中的貓群?;屎竽锬餅榇吮У昧飨铝烁鷾I。她甚么也沒有回答,只是吩咐,給不懂事的尚膳監(jiān)太監(jiān)們一人掌嘴五十下。
在太監(jiān)們哭天喚娘的呻吟聲中,皇后娘娘率領(lǐng)著三千妃嬪媵嬙沐浴凈身,在坤寧宮中焚香祈禱,祈愿黑貓的神靈沒有受到閹宦罪孽的沖犯,并請求黑貓的神靈護佑大明帝國的皇帝和他的社稷江山。
朱朱按捺不住滿心的好奇,化裝成忠勇營的一名太監(jiān),隨統(tǒng)領(lǐng)冒險來到坤寧宮,目睹了祈禱的全部過程。沒有禮樂的伴奏,也沒有司儀太監(jiān)的長聲吆喝,這種毫不裝飾的祈禱,樸素到了令人難過的程度。最后,朱朱忘記了對這個被冊封為萬歲的女人有過的蔑視,眼淚從她的眼眶中簌簌地滑落下來,沾濕了臉頰和前襟。
周皇后和田、席兩位貴妃,都是信親王府中的舊人,算是崇禎的糟糠妻妾了,在她們的身上,崇禎表達(dá)了自己毫無保留的信賴。不過,若以姿色論,她們在宮中只能排到中平,抑或再上去一點點。朱朱曾輕蔑地問過統(tǒng)領(lǐng),“這三個女人除了絕對的忠誠,還有甚么呢?”他的回答是這樣的:“皇后以德懿稱圣;田妃以嬌弱和棋藝見寵;而席妃的忠厚、端莊,受到后宮所有嬪妃、公公們的敬重?!边@個回答,并沒有讓朱朱滿意,他說到的這些皇室婦人的品性,都太高高在上了,高得就像是貼在泥塑臉上的金。
但是,朱朱現(xiàn)在如此之近地看到了,金在剝離,泥在脫落,她們的肉身在痛苦地抽搐:
在儀式結(jié)束的時候,皇后和田、席二妃鉆進了半透明的紗帳之中,忍辱含羞地脫盡素衣白袍,將后臀像山岳般地聳起來,深深地跪伏下去,把自己象征性地獻祭給了雄性的貓王。此情此景,三千粉黛,還有朱朱,都禁不住一齊悲泣。古意斑斕的香爐因為承受不住這么多女人的哭聲而搖晃了起來,它噴射出的霧氣中夾著粉塵與火花,帶霉味的香煙讓人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這次異乎尋常的祈禱顯然震動了貓王。接下來的數(shù)天里,人們都發(fā)現(xiàn)它在更為焦慮地思索著,以致于它威嚴(yán)的寶相都變得枯槁了。很多年之后,朱朱覺得那只黑貓的樣子就近似于菩提樹下的佛陀。它思考的問題非常的沉重,但并不復(fù)雜。這就是,把生和死交給自己,還是交給別人呢?
朱朱到老、到死,也無法弄清楚,貓王究竟選擇了哪一種方式。
在一場曠日持久的陰雨天之后,宮中的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紫禁城里所有的野貓都不知在甚么時候走掉了。它們追隨著自己的君王,朝著某個人們未知的地方遷徙而去了。它們給亂糟糟的紫禁城留下了廢棄的空巢、雜亂的足跡、刺鼻的氣味、脫落的體毛,和謎一般的記憶。
大結(jié)局
十三
崇禎十七年春天,朱朱把木樨地的小沅接入宮中。小沅隨主母姓陳,芳名陳小沅。但皇后為了讓天下人平安、團圓,賜她改名陳圓圓,并將她許配給了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的大將軍吳三桂。
李自成兵臨城下,朱朱在護送陳圓圓去山海關(guān)途中,卻懷著不可言說的心情,悄悄把她送到了張獻忠的營帳前。羞辱和悲憤,使吳三桂拔開了山海關(guān)的門閂,引清軍入關(guān),斬殺了張獻忠,摧毀了李自成的帝王夢。
三月十九日清晨,霧蒙蒙的煤山頂,兩棵老槐樹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自縊者,他們被辨認(rèn)為崇禎皇帝和坤寧宮的太監(jiān)甄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