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牙齒鈍鈍,氣力小小,跳不高,跑不快,只好學得聰明點兒
逗引我看完《笛卡爾的骨骸》這本書的,是前言中的一個細節(jié)。作者羅素·肖托應約會見梅納西耶博士,這位巴黎人類博物館的負責人帶他穿過一間間展廳。其中一個展區(qū)陳列著一排人類的骷髏,立在一只猩猩骨架后面;好像一個體格矮壯的班長操練一隊新兵。他們來到一個地下儲藏室。梅納西耶博士找出一個紙盒,從里面拿出一個人類頭骨。那是笛卡爾的遺骨。那句“Cogito,ergo sum”(我思故我在),便出自這顆頭顱。
肖托的故事始于1650年的斯德哥爾摩。此時的笛卡爾已是彌留之際。他跑到這個苦寒之地,一是尋求瑞典女王克里斯蒂(葛麗泰嘉寶演過這個角色)的贊助。再激進的思想,也得靠王室的青睞和支持,才能廣泛傳播。作者筆下的笛卡爾是一個有趣的矛盾體。這位曾說過“我思故我在”的人,卻把很多心思用在研究人的身體上。他自認為找到了認識世界的正確方法,而這種方法顯然同樣適用于人體功能。這個自幼多病的人,總想找到一種辦法延長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結果卻客死異邦。
克里斯蒂女王曾派宮中御醫(yī)為他診治。笛卡爾認識這個荷蘭人。當年他來到萊頓這個歐洲自由思想的中心,卻受到當地同人的抵制,他們感到自己的地位和教育體系受到了威脅。這位御醫(yī)當初就反對過他;而且他的醫(yī)術又來自笛卡爾痛恨的、中世紀的亞里士多德體系,而不是后者提出的、機械式的人體觀。歐洲傳統(tǒng)醫(yī)學背后也有一套“天人合一”式的世界觀。古希臘人認為世界由土、氣、火、水這四種元素構成,與之相應的,是人體的四種流體——血液、粘液、黑膽汁和黃膽汁,而疾病就是這些流體間的關系失衡。經過一番望聞問切式的診斷,御醫(yī)決定放血。一代哲學巨人就這樣治死了。
《笛卡爾的骨骸》講述了哲學家身后經歷過的三次葬禮。1650年,瑞典準備為他舉行國葬,但法國駐瑞大使反對把身為舊教徒的笛卡爾埋入斯德哥爾摩屬于新教的國家教堂。女王陛下恩準他在一處偏遠的天主教公墓下葬。1666年,已經成為白骨的笛卡爾遷葬回路易十四治下的法國。此時他的思想已經廣為人知。當靈柩被運往巴黎拉丁區(qū)的圣-熱內維也弗教堂,迎接的民眾甚至引發(fā)了騷亂。官方對于他的思想遺產態(tài)度矛盾。
大革命期間,巴黎的教產大多遭到破壞。埋葬笛卡爾的圣-熱內維也弗教堂也被暴民洗劫。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特別的人物叫勒努瓦。此人提出革命不是毀滅法國的歷史記憶,并在革命委員會首肯下,搶救出不少文物、古董和名人的遺骨,其中包括笛卡爾。他在左岸建起一座“法蘭西紀念館”,安置這些收藏。這個紀念館還為后世的博物館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例,即一切收藏都要服務于一個預設的主題;它要求各種展品從原有的文化、社會、地理的上下文強行脫離,然后重新組織成一個關于歷史進化的敘事。
可問題是,不論參觀自然還是藝術類博物館,我們感受到的經常是歷史的退化,而不是相反。這是進步論的敘事失敗。也許科技館是例外。然而,科技恰好為生命質量的衰退提供了佐證。今天的汽車就是我們的輪椅,無處不在的顯示屏幕和耳機,就是我們的老花鏡和助聽器。在美術館中,法國古典主義永遠是藝術貧血的開端。自然博物館陳列的哺乳動物化石,在恐龍面前就是一群侏儒。不論從強健、敏捷、多樣性,或是統(tǒng)治地球的歷史而言,恐龍都是脊椎動物界最成功的物種。很多人會指出人類在智力上的優(yōu)勢。但那是因為我們牙齒鈍鈍,氣力小小,跳不高,跑不快,只好學得聰明點兒。
革命結束后,勒努瓦的紀念館使命完成,所藏藝術品分別被盧浮宮和凡爾賽瓜分。至于那些名人遺骨,比如拉封丹和莫里哀,則被遷葬到城東的拉雪茲神父公墓;除了笛卡爾。他既沒加入這個行列,也沒能像伏爾泰、盧梭那樣,進入先賢祠。1819年,復辟王朝把他葬入田間圣-熱爾曼教堂。這是巴黎最老的教堂,廣場對面是聚集過無數文化精英的“雙偶”和“花神”咖啡館。然而,他們埋葬的不是笛卡爾,直到瑞典人把這位哲人的頭骨送到法國。這是本書最有意思的部分。
法國國家紀念館和人類博物館早已遷至鐵塔對面的夏悠宮。這是為1937年世博會改建的一座建筑。當時自由主義世界哀鴻遍野,而幾個實行鐵腕統(tǒng)治的國家景象興旺。博覽會上,也是蘇聯(lián)館跟德國館在塞納河邊兩強對峙。蘇聯(lián)建了一座雕像,工人農民一男一女,手持錘子鐮刀;后者屋頂上則是帶納粹標識的鷹徽。英美等國的展館都是矮小寒酸。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李大衛(wèi):作家,評論家,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