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往讀書爭論,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但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如臨深淵,無路可退。徹夜未眠,如大夢初醒——中國向何處去?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向何處去?
(一)
1970年春,我從河北蔚縣工地回北京休假,與同班同學曹一凡、史康成相約去頤和園。那年春天來得早,陽光四溢,連影子都是半透明的。我們并肩騎車,攔住馬路,32路公共汽車鳴長笛,轟然駛過,揚起一陣煙塵。
曹一凡是同學也是鄰居。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志扎根北京的“老泡”。所謂“老泡”,指的是泡病號留在城里的人,為數(shù)不多但不可小看——除了有抵擋各種壓力的堅韌神經(jīng),還得深諳病理知識及造假技術(shù)。幸好有他們留守,幾個月后我隨工地遷到北京遠郊,每逢工休泡在一起,讀書寫作聽音樂,被鄰居龐家大嫂稱為“三劍客”。
北京近乎空城,頤和園更是人煙稀少。進正門,穿樂壽堂,玉蘭花含苞欲放,木牌寫著“折花者罰款50元”。在排云殿碼頭租船,繞過石舫,向后湖劃去。一路說笑。后湖更靜,唱俄羅斯民歌,召來陣陣回聲。我們收起槳,讓船漂蕩。
史康成站在船頭,挺胸昂首朗誦:“解開情感的纜繩/告別母愛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運乞求/紅旗就是船帆/太陽就是舵手/請把我的話兒/永遠記在心頭……”
停頓片刻,他繼續(xù)下去:“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我為之一動,問作者是誰。郭路生,史康成說。朗讀賀敬之和郭小川的詩,除瑯瑯上口,跟我們沒什么關系,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最初喜愛是因為革命加聲音,待革命衰退,只剩下聲音了。在工地干活吼一嗓子:“人,應該這樣生;路,應該這樣行——”師傅們議論:這幫小子找不著老婆,看給急的。而郭路生的詩如輕撥琴弦,一下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
退船上岸,來到諧趣園。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游廊吹口琴,如醉如癡,專注自己的心事。我又想起剛才的詩句。郭路生是誰?我問。
不知道,聽說在山西杏花村插隊,史康成聳聳肩說。
原來是我們中的一個,真不可思議。我的七十年代就是從那充滿詩意的春日開始的。當時幾乎人人寫舊體詩,陳詞濫調(diào),而郭路生的詩別開生面,為我的生活打開一扇意外的窗戶。
(二)
1971年9月下旬某日中午,差5分12點,我照例趕到食堂內(nèi)的廣播站,噼啪打開各種開關。先奏《東方紅》。唱片播放次數(shù)太多, 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镲也有殘破之音。接近尾聲,我調(diào)低樂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區(qū)東方紅煉油廠工地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播音。捏著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圓,參照的是中央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的標準。
讀罷社論,再讀工地通訊員報道。滿篇錯別字,語速時快時慢,像錄音機快進或丟轉(zhuǎn),好在沒人細聽,眾生喧嘩——現(xiàn)在是午餐時間。12點25分,另一播音員“阿驢”來接班。廣播1點鐘在《國際歌》聲中結(jié)束。
在食堂窗口買好飯菜,我來到大幕后的舞臺,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處。說是與工人師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幾十號人睡大通鋪;“同吃”就難了,除了話題,還有飯菜差異:知青工資低,可都是單身漢,專點兩毛以上的甲級菜;而師傅拉家?guī)Э?,只買五分一毛的丙級菜。
頭天晚上,在食堂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就在這大幕前,由書記傳達中央文件。傳達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領導秘密碰頭,跟政治局開會差不多;下一撥是黨員干部,出門個個黑著臉;最后輪到我們工人階級,等于向全世界宣布:9月13日,林副統(tǒng)帥乘飛機逃往蘇聯(lián)途中摔死了。
說到政治學習,“雷打不動”,從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組為單位。干了一天活,先搶占有利地形,打盹養(yǎng)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論,還什么都學,從《水滸》到《反杜林論》,這可難為大字不識的老師傅。而知青們來了精神,讀了報紙讀文件。那些專有名詞在煙霧中沉浮。孟慶君師傅啐了唾沫開罵:杜林這小子真他媽不是東西,膽敢反對毛主席,先斃了再說。班長劉和榮一聽樂了:小孟,學了半天你都沒鬧明白,人家如今在德國當教授,連恩格斯都管不了。
插科打諢,政治學習成了娛樂。副班長周增爾(外號“比雞多耳”)干咳一聲,宣布散會。政治學習至少有一條好處:普及了國際地理知識——前天地拉那,昨天金邊,如今又是哪兒?對了,溫都爾汗。
我端飯盆來到幕后,席地而坐。林副統(tǒng)帥的幽靈引導午餐話題,七嘴八舌,包括逃亡路線等假設。我開口說話,單蹦的詞匯成語流,滔滔不絕,一發(fā)不可收拾。我說到革命與權(quán)力的悖論,說到馬克思的“懷疑一切”,說到我們這代人的精神出路……直到安智勝用胳膊肘捅我,這才看到眾人眼中的惶惑,他們紛紛起身告辭。
轉(zhuǎn)眼間后臺空了,就剩下我倆。安智勝原是十三中的,跟我在同班組干活,志趣相投,都長著反骨。那年頭,友情往往取決于政治上的信任程度。我們默默穿過大幕,下階梯,到水池邊涮碗。
回工棚取鐵鍬的路上,我仍沉浸在自由表達的激動中,再次被“文革”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所困擾:中國向何處去?我們以往讀書爭論,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但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如臨深淵,無路可退。徹夜未眠,如大夢初醒——中國向何處去?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向何處去?
阿開(我在工地的外號),安智勝打破沉默說,你得多個心眼兒。別那么實誠,剛才那番話要是有人匯報,就完蛋了。
我試圖回想剛才說過的話,卻無法集中思想。時代,一個多么重的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晌覀冊谶@時代的巔峰。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我們突然成了時代的孤兒。就在那一刻,我聽見來自內(nèi)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三)
1973年一個春夜,我和史保嘉來到永定門火車站,同行的有原清華附中的宋海泉。此行目的地是白洋淀邸莊,探望在那兒插隊的趙京興和陶洛誦。趙京興是我在北京四中的同學,低我一級;陶洛誦是史保嘉師大女附中的同學。1969年,趙京興因?qū)懻軐W書稿被打成“反革命”,與女友陶洛誦一起鋃鐺入獄,半年前先后獲釋。
為籌措路費,我把手表送委托行賣了——好像我們?nèi)r間以外旅行。等車時,在一家小飯館吃宵夜,有道菜很有詩意,叫“桂花里脊”。保嘉和宋海泉聊天,我伏桌昏睡。汽笛聲聲。
我們搭乘的是零點開出的慢車,吱嘎?lián)u晃,幾乎每個小站都停。凌晨到保定,乘長途車抵安新縣城;與宋海泉分手,再搭漁船,中午到邸莊。那是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四面環(huán)水,村北頭一排磚房是知青宿舍,他們住盡頭兩間,門前有塊自留地,種瓜種豆。
陶洛誦尖叫著,和保嘉又摟又抱。趙京興矜持笑著,眼睛瞇縫,在黑框眼鏡后閃光。從老鄉(xiāng)那兒買來豬肉雞蛋,一起生火做飯,香飄四溢。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舉杯。百感交集——重逢的喜悅,劫后的慶幸,青春的迷惘,以及對晦暗時局的擔憂。短波收音機播放外國古典音樂,飄忽不定,夾雜著怪怪的中文福音布道。在中國北方的水域,四個年輕人,一盞孤燈,從國家到監(jiān)獄,從哲學到詩歌,一直聊到破曉時分。
白洋淀的廣闊空間,似乎就是為展示時間的流動——四季更迭,鋪陳特有的顏色。不少北京知青到這兒落戶,尋找自由與安寧。其實白洋淀非避亂世之地。1968年年底,我和同學來搞教育調(diào)查,正趕上武斗,被圍在縣城招待所多日,槍林彈雨。在造反派威逼下,我們硬著頭皮參加武斗死難者的追悼會。
當年學校組織批判趙京興,流傳著陶洛誦的情書中的一句話:“少女面前站著18歲的哲學家……”讓我們驚羨不已。趙京興內(nèi)向,話不多,意志堅定。陶洛誦正好相反,她天性活潑,口無遮攔,永遠是聚會的中心。在邸莊三天,我們常棹船出游。日落時分,湖水被層層染紅,直到暮色四起,皓月當空。
一天下午,我和趙京興單獨在一起,他隨手翻開《戰(zhàn)爭與和平》第四卷開篇,想聽聽我的看法。那是作者關于戰(zhàn)敗后彼得堡生活的議論,有這樣一段話(就我記憶所及):“但是安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現(xiàn)實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還是老樣子,透過這種生活方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意識到俄國老百姓處境的危險與困難……”見我一臉茫然,他說:在托爾斯泰看來,歷史不僅僅是關于王公貴族的記載。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被歷史忽略的最重要的部分。
你說的也是中國當下的歷史嗎?我問。
歷史和權(quán)力意志有關,在歷史書寫中,文人的痛苦往往被夸大了。又有誰真正關心過平民百姓呢?看看我們周圍的農(nóng)民吧,他們生老病死,都與文字的歷史無關。他說。
離開邸莊,我們到大淀頭去看望芒克。芒克在小學當體育老師。進村跟孩子一打聽,全都認識,前簇后擁把我們帶到小學校。芒克剛跟學生打完籃球,汗津津的,把我們帶到他的住處。小屋低矮昏暗,但干凈利索,炕邊小桌上放著硬皮筆記本,那是他的詩稿。
芒克解纜搖櫓,身輕如燕,背后是搖蕩的天空。剛解凍不久,風中略帶寒意。是芒克把白洋淀、把田野和天空帶進詩歌:“那冷酷而偉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著我們生活的荒凉。”1973年是芒克詩歌的高峰期。他為自己23歲生日寫下獻辭:“年輕、漂亮、會思想”?!?/p>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