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認(rèn)識馬三嗎？馬三？你把腦子里的通訊錄從前往后翻了一遍。張三李四劉五王二麻子，至于叫馬三的還真想不起來了。這馬三何許人也？你家附近有超市嗎？超市哪沒有，樓前樓后好幾家。我說的是那種大型超市，像家樂福沃爾瑪客來多之類的規(guī)模。從我那坐三站公交車就是德國人開的沃爾瑪，雙休日我常去。噢，那你就有機會認(rèn)識馬三了。

前兩天太陽去西山度假了，給它打替班的是龍王爺，它老人家當(dāng)然有責(zé)任心了，這通水沖的，樓房街道廣場還有路邊的樹，全都給洗得跟新郎官似的，就連馬三他們工棚也被洗出好幾個大窟窿。今兒個是星期天，經(jīng)過小憩的太陽一大早就出工了?！疤柈?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上大背包”，嘁咯隆咚嗆——咚嗆。馬三走在路上心情朗朗就像頭頂上的天空。他身上穿得新頭上搽了油肩上的大背包在胯骨軸那悠來蕩去，他個子高腿又長，去表舅家?guī)渍镜亟?jīng)不住他幾晃蕩。

工地人知道只要一休息，馬三就會義不容辭去探望他表舅，這是雷打不動的事。在工地上出了那么多天臭汗，就盼著這會兒去表舅家走一趟，為這他昨晚還去澡堂把自己從里到外清潔一遍，還打了玫瑰沐浴露，到現(xiàn)在還香噴噴呢，剛才還有幾只蝴蝶在他頭頂飛來飛去。

到了到了，可真熱鬧，被大雨困了幾天的人們就像群蜂發(fā)現(xiàn)了一朵嬌艷不敗的鮮花，他們擁在門口大肆咀嚼著羊肉串烤魷魚麻辣燙以及油炸臭豆腐。此時超市門前比農(nóng)村大集還熱鬧。到哪了，這不是沃爾瑪超市嗎？馬三不是要去他表舅家？對，這正是老德開的沃爾瑪，咱馬三同志比較認(rèn)親，他就把這里稱為表舅家，不光是這兒，還有家樂?？蛠矶鄻焚彙泊笠?guī)模超市全是他表舅家，常言道，舅舅多了外甥樂，怎么了？！

超市里沸沸騰騰的，人們挎著購物筐推著購物車奔向琳瑯滿目的商品，小一點的孩子也被放在車?yán)锿浦摺Ｓ腥税焉唐芬粯訕舆\到小車上，只看看牌子和日期，對價錢不太在意。也有人拿著東西連看都不看只顧裝車。還有人不緊不慢一邊逗孩子玩一邊挑選，像是在自己家里。總之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自信的從容的是休閑的甚至是不管不顧的。那種習(xí)慣性的不卑不亢連同不經(jīng)意間流淌出來的輕妄，嗨，哪是那些掰指頭過日子的人學(xué)得來的？能在這兒購物的人家境都比較殷實，這兒的東西比農(nóng)貿(mào)市場和小商品城貴，但能保證質(zhì)量，服務(wù)和購物環(huán)境絕對人性化。配有休息長椅停車場和購物大巴，不管外邊嚴(yán)寒酷暑還是風(fēng)霜雨雪這里邊都是永恒的花開時節(jié)，連擦屁股的卷筒衛(wèi)生紙都讓人擺掛得有風(fēng)有景。

馬三邁著從容的步伐涌動在人流中，他先在調(diào)味品賣場停下來，這里聚集著天南海北的調(diào)味品，光醬油就幾十種。這里東古醬油是六塊五一瓶，家樂福六塊三客來多六塊四樂購六塊四毛五。這些價格早已烙進馬三腦殼，誰說物價不穩(wěn)定，馬三在他幾個表舅家來來回回轉(zhuǎn)悠快一年了，這些東西上下浮動還不到五毛錢，還要怎么穩(wěn)定？貨架上的每一件新商品都逃不過他眼睛，只要是新商品他都要拿下來仔細(xì)地研究一下，先看看價錢，再看看說明書，看它和同類產(chǎn)品到底多大差別，是不是廠家又在名稱上做了手腳？有不少更新?lián)Q代的產(chǎn)品其實都是廠家給換了包裝，再起個大同小異的新名，事實上還不是換湯不換藥。還有些商品，比方人家叫好娃娃，他就起個乖娃娃，外包裝也弄得跟孿生兄弟似的。有的東西忽然就給降了價，可你看看那重量吧，買家永遠(yuǎn)算計不過賣家。

有多少顧客能有他馬三這份細(xì)心呢？現(xiàn)在有幾百種商品價格裝在他腦子里，其中還包括一種商品在不同地方的價格差。他現(xiàn)在都具備小型商業(yè)間諜的能力?？墒菦]人聘請他，他也不知道當(dāng)今世上還有這個行當(dāng)。他這本領(lǐng)完全是熟能生巧。眼下買東西的學(xué)問大去了，就拿一瓶醬油來說，大批發(fā)市場要四塊多，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也就五塊錢，他們工地旁邊的小賣店頂多五塊六七，可在這卻高出一塊多錢。而來這買東西的人根本不在乎，好像他們那錢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人家用的可都是大心事，哪會為個醬油醋的費盡心機。你有錢愛怎樣折騰就怎么折騰，馬三才不稀管呢！

馬三繼續(xù)往前走，他步子不零散眼神不亂飄，溜溜達達就到了小型家電賣場。賣九陽豆?jié){機的女孩正在磨制豆?jié){，她端一杯磨好的豆?jié){沖著走過來的馬三說，請您嘗嘗吧，很好喝的。馬三笑笑，他接過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要是在工地他早一口干了，可這不是工地。他邊喝邊說，不錯不錯，豆香味挺濃，這時就有幾個人圍上來，女孩感激地又給他倒上一杯，馬三打趣說，再喝我中午就省飯了。這回他一揚脖喝下去還擦擦嘴角回手把紙杯扔進紙簍里，動作紳士又大方。他朝女孩子擺擺手說，謝謝你的豆?jié){。這時又圍上來幾個人，那女孩便投入到銷售豆?jié){機的工作中去。

拐彎是個賣電餅鐺的，一個小伙子正用和好的面做烙餅表演，他把面在中間攤開，又在上邊打個雞蛋，然后放上蔥花和調(diào)料。轉(zhuǎn)眼工夫一張黃盈盈的雞蛋餅就出鍋了，小伙子介紹說，這東西就是快，分把鐘就熟一張餅，家庭早餐上最實用。這餅?zāi)苁焱竼?？?dāng)然，小伙子拿個紙盤遞給馬三，馬三用兩個指頭捏著餅在嘴邊吹吹說，聞著就香。他用舌尖把餅卷進去，慢慢用后槽牙把餅搗碎，又慢慢地將餅順進嗓子眼，還用食指在嘴角處輕輕抿一下，整套動作拿捏得分寸又得體。雞蛋餅的香氣在他臉上蕩漾開來，小伙子得意了，他說這餅鐺還能煎魚煎饅頭烙春卷兒什么的。他又拿過幾個春卷在上邊烙，大哥，你再嘗嘗這個。馬三笑笑，再嘗我就要收費了。其實他也挺想吃個春卷，可剛才那小伙兒把餅做咸了，現(xiàn)在他得找口水喝。想喝水還不容易！前邊就是飲料賣場。

這里的飲料種類繁多，花花綠綠的數(shù)都數(shù)不清，趕上今兒個是星期天，不少商家都在做促銷，她們站在自家商品前就像在街頭散發(fā)傳單，顧客打那一過就往手里塞，看吧，‘酷兒’在免費發(fā)放小包裝，‘心動’在大喊著有獎銷貨，‘維維豆奶’早把杯子熱情地舉到你眼前，看著你一飲而盡小姐們就開心地笑了，像賣出了一件滯銷產(chǎn)品那樣輕松，你喝過這家的，那家也舉過來，那眼神分明在說，她的你都喝了憑什么不喝我的。一路下來喝了多少連馬三自己都記不清了，維維豆奶桂花核桃粉咖啡奶茶……還有幾份給小包裝的在背包里。這會兒可不能像剛才吃餅喝豆?jié){那么紳士了，臉上得帶一點稍稍不耐煩的表情，因為小姐們一個個太熱情太主動，你就得拿出不屑的表情來配合她們。她熱情你主動絕不是那么回事，牛著點效果更好?？傊煌沫h(huán)境需要用不同的表情動作來配合，該主動的時候主動該矜持的時候矜持，該熱情的時候熱情該不屑時候不屑。至于什么時候主動什么時候矜持什么時候熱情什么時候不屑那就要憑經(jīng)驗了。這是馬三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在不同的表舅家總結(jié)而得，相當(dāng)受用。賣場里沒廁所，現(xiàn)在馬三不會把自己灌個水飽。他還得留著大量的空間裝其它東西，這地方好東西太多了。

前邊還有水餃湯圓方便面醬牛肉火腿一大堆好東西，馬三分別用不同的表情動作把它們一一吃進嘴里。吃水餃湯圓的表情和吃雞蛋餅差不多少，他吃了兩個水餃，一個鮮蝦的一個豬肉芹菜的。湯圓只吃個黑芝麻的，他不大愛吃粘食。吃醬牛肉和火腿時就從容多了，這些東西被切成小塊插上牙簽兒放在一個大盤子上，拿兩塊放嘴里嚼嚼只需輕輕搖下頭便可以走人，搖頭說明你沒吃好這個味道，當(dāng)然得走人了。馬三用思維控制著食量，不貪不戀，這才哪到哪，表舅家滾滾吃食的冰山一角而已。

再往前走是小食品賣場，不少大人領(lǐng)著孩子在這里東挑西撿，這些東西外包裝一個比一個漂亮，有的還在外邊墜上個小玩具。這地方促銷少，商家都精明，小孩子的東西還用得著促銷嗎？只要在外包裝上做足文章里邊還不就那么回事！有個小男孩撕開一包薯條取出個小哨在嘴上吹，工作人員走過來說了句什么，邊上的媽媽很不屑地說，我們給錢就是，這就結(jié)帳。小男孩去揀散落在地上的薯條，女人說不干凈不要了我們再拿一袋。哪里不干凈？超市的地面亮得都可以照出人來，不比馬三他們工地上的飯桌干凈多了。工地那叫什么飯桌呀，幾塊磚頭上架一個破門板，如果有塊肉別說掉桌上就是掉地上都得揀起來吃了。今年豬肉猛漲，能在伙食里看見肉太難了，有也是象征性的幾塊肥皮。馬三把薯條揀起來扔進旁邊保潔員的撮子里，那人對他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其實他只扔掉手指頭捏的幾根，手心里握著的等會兒自有地方。

和工友們比起來馬三幸福多了，別說工友就連工頭都沒他吃得花哨，一趟表舅家不花一分錢就能把肚子塞得像個皮球，想到這些馬三常常在心里邊偷著樂，他伸手摸摸背包里的小本本，想著又可以在上邊加一筆了。

馬三來城里打工好幾年了，一直都在工地上干活。鄉(xiāng)下人出來干活都趕幫兒，像他們金堆子村的就樂意扎工地，銀堆子村的就結(jié)伙收破爛兒，銅堆子村的跑去貨場背貨。出門在外還是結(jié)伴好，多少有個照應(yīng)。但照應(yīng)也得分怎么回事，馬三可不會把表舅家這點陽光往他們頭上照。馬三也不自私，前年他從工地往外弄電纜還不是拉上了哥幾個。當(dāng)時工地上甲方乙方亂成一鍋粥，說是有人揣錢跑了，當(dāng)時馬三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沒發(fā)工錢了。工友們氣得往石灰里澆尿往攪拌機里屙屎，還有人揚言放火把工地給點了。馬三最沉得住氣，他夜半三更叫上幾個老鄉(xiāng)把電纜和一些能變錢的家伙運出去，那次每人分了一千多塊，雖說和拖欠的工錢還差一截，但總算是出口氣還見了錢。哥幾個都感激馬三，說以后有了好事大家相互照應(yīng)。

有了勞動法后民工的日子好過多了，老板不敢再輕易欠工錢，也不敢無緣無故延長工作時間，只要干完活能按日給錢，工地上的偷偷摸摸也少了，多數(shù)民工還是很規(guī)矩的。工頭更精，把工地上大小物件都攤派到個人頭上看管，誰丟了就從工錢里扣，馬三負(fù)責(zé)看水泥。現(xiàn)在工友們的眼睛都亮得跟貓頭鷹似的，其實也用不著那么緊張，狗都是給逼急了才跳墻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馬三更是個規(guī)矩人，他有個像模像樣的小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老婆紅花有著開闊的眉心，桃花紅的臉頰，嘴角上有一顆褐色痣，一笑起來，嘴沒動，痣先動，星星似的一閃，眼睛一亮。兒子小寶機靈得像個小猴子。當(dāng)初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婆摟進了被窩，雖說現(xiàn)在不能天天熱炕頭，可每想到這些馬三心里邊的炕頭也是火燙燙的。為這他更犯不上冒險，萬一跌了被圈起來，這么好的老婆還不白白便宜給別人。他們村王小偷木頭被判了六年，他老婆沒幾天就跟賣雞飼料的跑了。馬三精明，他不會犯這個傻?？汕废履且磺Ф鄩K工錢就像他心里邊的一塊潰瘍。那么多汗珠子哪能白流？馬三做事向來不吃虧，至于占便宜嗎那叫本事。雖說偷電纜補上一部分，可余下的仍是他心里邊一塊病，偶爾睡前還會絲絲拉拉小痛一陣，得找機會把賬給平了，工地上沒攤派時還能小的溜地順個鈑手弄個鉗子什么的到舊物市場上，現(xiàn)在沒機會了，再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下不了手。鈑手鉗子砂紙釘子總共才賣了一百多塊，這樣算來還有一千五百三十二塊七的數(shù)目梗在他心里，這個數(shù)字在他心里邊既像個不大不小的石塊，又像條蠢蠢欲動的蛔蟲。得想轍把這病給治了。

歇工時馬三無意中逛到沃爾瑪，當(dāng)時他眼前一亮，哇，這不正是治療他心靈創(chuàng)傷的最佳場所嗎？也許是天意，那天馬三和工友們在工棚里玩拱豬，半天下來就輸?shù)羧畮讐K，開始他還計劃利用這個途徑慢慢把那一千多塊錢擺平，他還試過買彩票，可投進去的錢都像撒出去的尿一樣只聽個響。這樣下去怕是窟窿越堵越大，馬三有自制力，他抬腳說不玩了不玩了，表舅要我去他家里。當(dāng)時他只隨口一說，想不到這個表舅家竟如此精彩，想著從前被浪費的光陰，他都有點想重活的意思。

工地上歇工日也是工友們的散財日，就像城里人碰上節(jié)假日要去旅游下館子逛商場那樣，也得從手指頭縫往下滴銀子。民工們活動范圍小，但小有小消費。年輕腿勤的樂意跑去看西洋景，看高樓看大廈看漂亮妞，口渴了也買瓶一塊錢的礦泉水，一般不買飲料，嫌貴。有毛頭小子還會買張美人貼墻上，小全子床頭站了四個紅頭發(fā)綠嘴唇的小妖精。餓了就到小館里吃頓飯，無非是拉面燒餅豆腐腦之類，心情好點或女老板熱情點還可能來個花生米拍黃瓜再要瓶啤酒，饞不像樣了就再來幾根肉串炸火腿腸。要紅燒肉清蒸魚的時候太少，這些硬菜他們吃不起，吃得起也不吃，有種被人坑的感覺。一條魚生著也就四五塊錢，做熟了就要你二三十，這不是坑人是什么？馬三倒是心甘情愿地上過一當(dāng)，那天他把工頭領(lǐng)到一個回民館，地方不大菜硬，馬三給他點了紅燒牛鞭涼拌羊鞭爆炒牛舌頭和蒸羊肚。那天工頭吃得挺高興，回頭就讓馬三去開升降機了。那天半路上還看見小全子，他這號人出去逛一天怎么也得花個三四十。年歲大的就窩在工棚里拱豬，有次拱紅眼還動起手來，老孟說孫五偷牌，孫五不認(rèn)帳，倆人戧戧一會兒不扔牌改扔凳子，結(jié)果老孟腦袋開了瓢，孫五臉上掛了花。玩牌玩到這個份上是又破財又傷和氣。不過多數(shù)時候還好，玩累了就到外邊吃一頓，贏家總要出點血要幾個小菜來瓶酒，算起來花銷也不少。

還有更大的，有人到紅燈立交橋下找女人，那里到了晚上就是一道風(fēng)景，女人們穿得花紅柳綠像火雞那樣三一群倆一伙戳在那，男人們像逛自由市場似的從東頭溜達到西頭，碰到對上眼的就上去砍價，三塊五塊也講得嘴丫子冒白沫，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苦命黑領(lǐng)，沒錢?？蓻]錢人也都有著各自的需求。他們消費著黑領(lǐng)階層的價格，成色差點的要三五十，好的就要七八十。警察也動用過警力逮人，可這些人就像臭肉上的一群蒼蠅，一巴掌下去碰上倒霉的拍死一個，剩下的全跑了。警察前腳離開那群蒼蠅又轟一下?lián)溥^來，層出不窮。馬三也去過那地方，不過他不是去找女人。

總之只要一歇工民工們多多少少都得往外撒點水。你就是倒在鋪上死豬一樣睡一天，也得起來吃飯吧，歇工不管伙食。嘿嘿，就咱們馬三同志滴水不漏，省錢就是掙錢這話沒錯吧。哪只是省錢呀？哪次他也沒空手回來，要不他背那么大包干什么？千萬別誤會，馬三可沒順手牽羊，他包里的東西全部友情奉送，小瓶可樂小包裝豆粉小管牙膏小袋洗發(fā)精防曬霜，絲襪塑料袋牙刷毛巾方便面餅干糖塊塊，還有不少花花綠綠的宣傳單。路上馬三把東西分了類，不能存的當(dāng)即吃掉，能存住的像牙膏牙刷絲襪糖塊之類就用塑料袋包好回去藏在箱子里，等放假給老婆兒子捎回去，像豆粉這些保存期臨近的就放包里等工棚沒人時磨磨牙。

馬三背包里有一支水寫筆和一個巴掌大的小本本，這兩樣是他在超市里唯一的現(xiàn)金交易。他每次回來都要精打細(xì)算地在上邊記記。比方說大瓶可樂是五塊八一瓶，小瓶重量只是它十分之一，那就是五角八分錢，他一筆一筆算得仔細(xì)。連塑料袋都給折了價，一角錢。那塑料袋又結(jié)實又好看，上邊印著一堆紅花。他想老婆摘菜用這個比筐輕巧多了。他把這些還有吃進肚里的都作價統(tǒng)計出來記在本子上，手機上的計算器讓他按得噼噼啪啪像唱歌，每一個細(xì)小數(shù)字都是開在他心里的一朵花。這么精精細(xì)細(xì)的計算讓他有種滿足感，日子突然就香噴噴起來，每天都過得有盼頭了似的。有天他算完賬被那幾個數(shù)字嚇了一跳，一百八十二塊，怎么可能？他又把吃的送的從前到后細(xì)細(xì)按兩遍，還是這個數(shù)。沒錯，他吃下去那兩個大海參少說得一百多塊，可那東西別看貴并不好吃，進嘴腥了巴嘰跟牛皮似的吱吱嘎嘎還不好嚼，牙床子都磨腫了。那天回工地他就鬧肚子，工友們問在表舅家吃啥好東西了把你撐成這樣？馬三說可能是太油膩了。他買了一盒瀉立停才止住，媽的買藥花了七塊六。不過也算嘗著六百多塊一斤的東西是個啥滋味，不賠。

海參也能免費品嘗??？做夢吧。只要沒人看見不就行了，真笨。當(dāng)然對于這些東西的選擇局限性很強。個頭上有嚴(yán)格要求，不能超過一指頭長，也不能比兩指頭寬。要是對像枕頭那么大個面包下手，那不缺心眼兒嗎？看咱們馬三同志把活干得多漂亮！他按照尺寸把選定的東西放塑料袋里，不能多，一個手掌可以包住的份量正好。先去稱好貼上封口，貼封口作法高明，等于多加了一層保險，在一定程度上讓安全系數(shù)更大了。這時候手上得有一份報紙，報紙是必需的，每次來馬三都買份當(dāng)天的晚報，說是作案工具有點難聽，沒有還真不行。他一只手不緊不慢地?fù)u晃著報紙另一只手在報紙的掩護下開始工作，用兩個磨尖了的手指甲把塑料袋劃開，然后快速擠出一個握在有報紙的手上，再借助搖晃的報紙把東西忽下扔進嘴里，報紙左一下右一下地晃，配合著馬三腮幫子來回蠕動。這蠕動是輕巧的是不顯山露水的，看似風(fēng)平浪靜，如風(fēng)拂楊柳般微微振顫，實則波瀾壯闊，種種美味被牙齒斬斷后忽悠一下涌到食管，然后借助報紙的遮擋咚一下掉進胃里。馬三在長期的品嘗中練就了一種特殊本領(lǐng)，閉著嘴就能把東西嚼得稀巴爛。當(dāng)然整套動作什么時候快什么時候慢，什么時候停什么時候行都相當(dāng)講究，哪個環(huán)節(jié)都馬虎不得。這些馬三做得輕松自如有板有眼，根本沒說這般費力。用以上方法他品味了哈爾濱紅腸五香鵪鶉蛋老好吃醬牛肉馬家水晶肘子……馬家肘子口淡，有機會他一定建議商家多放點鹽。

什么，你聽著過癮也想試試，快拉倒吧。馬三干這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里邊有多少經(jīng)驗多少技巧你清楚嗎？哪個領(lǐng)域沒有自家的絕活，有些東西只可意會哪能言傳？再說馬三也是極懂分寸的人，他為自己立下嚴(yán)格的規(guī)矩框框。第一，進超市后要在一個賣場徘徊二十分鐘以上方可去接受免費食品，不能馬上直奔主題沖過去，這樣容易引人注目，對下一步的行動有干擾。第二，必須全部免費都享用后方可對其它東西動手，萬不可革命生產(chǎn)一起抓，那樣容易亂容易壞事，另外再好的東西尺寸超標(biāo)也不行。最最重要一條除免費外不能往外帶任何東西。馬三考察過這種地方裝備太強，電子眼比那孫悟空還火眼睛睛，有情況警笛拉得比汽笛還響，不過裝進肚里就另當(dāng)別論了。馬三告誡自己一定嚴(yán)格遵守這幾條規(guī)章，這樣才能夠保障以后的天長地久細(xì)水長流。

馬三把當(dāng)天的進項記在小本上，最有趣的是他在褲衩上縫個兜，要是那天算出來明細(xì)是二十五塊三，他就從工資里抽出來這個數(shù)放進去。你想啊，如果不來這他還不是像別人那樣把錢散出去，省下的和掙下的有什么差別？這是即開了源又節(jié)了流。他都聯(lián)想到灰色收入這一詞了。不，現(xiàn)在還為時過早，是他的勞動所得，這叫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等把欠賬平掉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灰色收入。工夫哪會負(fù)了有心人，現(xiàn)在他褲衩兜里有一千多塊錢，離灰色收入近在咫尺。

馬三想他一個民工居然能在城里混上灰色收入，真不簡單。于是多多少少就在工友面前有了優(yōu)越感。一歇工他就穿戴整齊得意地說，我去表舅家了。他說表舅是個退了休的警察，舅媽也是退休干部。馬三考慮的周密，他知道如今人們對警察還是很敬畏的，說警察有威懾力能震懾人，哪個地方不是欺軟怕硬？工地上更嚴(yán)重。他之所以讓表舅退了休，是怕別人有事求他，或說那怎么不讓他給你找個輕快活何苦在工地上受累。退了休的人嗎，余威還在但大事辦不了。精明的馬三，連瞎話編得都如此精明。

后來馬三又發(fā)現(xiàn)了家樂?？蛠矶鄻焚徍脦准掖笮统校阉鼈兙幊商?，再根據(jù)自己的檔期逐一安排。做什么事都得有個前期鋪墊，不能盲目。比方你要考大學(xué)就得先把功課溫習(xí)好，你要娶親就得先把現(xiàn)錢預(yù)備足，你要做生意就得先把項目定下來。馬三要去表舅家就得先置辦幾套新衣裳。不光是衣裳還有墨鏡背包，都是假名牌，但假名牌也是名牌，誰能扒著你領(lǐng)子看？現(xiàn)在人都講究包裝講究身份，包裝好了身份自然跟上來，剩下的事也好辦多了，就像商場里那些包裝精美的商品先就把自己定了位。馬三在各大超市里穿梭，因為身上的包裝和眼神的安定從來沒跌過。不像那幫灰頭土臉的工友，上公交車去路邊小攤吃飯人家都提防。這些人就是穿得干凈也不行，眼神不對，要么渙散要么發(fā)賊，容易叫人反感。不用別人，就是馬三穿戴整齊也不愿往他們邊上站。不信你讓他們也像馬三似的在超市里走一趟，往那一站人家就盯上了，一動手就得給轟出去，再嚴(yán)重點直接送派出所了。

這種地方只有馬三玩得明白，他在里邊吃得水足飯飽后（當(dāng)然偶爾還可以喝到一點免費葡萄酒），還得去圖書賣場那長點知識。在這里用功的不少，有人干脆盤腿大坐。馬三也非常放松，他分五回把一本叫《水煮三國》的書瀏覽完，這本書定價十八塊三，看完他把這也當(dāng)成收入記在帳上。他還喜歡記菜譜，每回都在小本本后邊抄兩條，等回家讓老婆照譜給自己顛幾盤，再喝點家釀米酒。這時候馬三都特別想家，想老婆兒子。馬三做過這樣的夢，兒子坐在購物車?yán)镒屗浦?，老婆跑跑達達從貨架上取東西，吃穿用喜歡啥拿啥，兒子在車?yán)锉宦竦弥宦冻霭雮€頭。馬三瀟瀟灑灑推著車，收銀小姐噼噼啪啪按上好半天才報出價來，馬三不緊不慢底氣十足地從錢夾里用兩個指頭捏出一張卡片，小姐接過去唰一劃，車上的東西理所當(dāng)然全歸他了。就在兒子準(zhǔn)備撕開薯條袋時馬三被一個尿顫打醒了，黑乎乎的工棚上有個蜘蛛正忙著織網(wǎng)。

知道嗎？把一團面放進一個方盒子里，不大會就送出個大面包來，這叫面包機。把一本書放在銀灰色的托盤上，這書就被字正腔圓地讀出來，這叫學(xué)習(xí)機。有種螃蟹長得跟受了核輻射似的，大小跟人腦袋差不多，它叫鬼頭蟹。普及過這些知識馬三從出口拐到休息區(qū)，他在長椅上看報紙，看累了隨手揀起一張購貨小票，憑它可以乘坐超市提供的免費購物車，多數(shù)人不用順手扔了。馬三用得著。

時間早馬三還得到廣場上逛逛，一般大型地下超市上面都是個廣場，像沃爾瑪超市上邊就是奧林匹克廣場。那兒經(jīng)常搞活動，促銷的鑼鼓和電聲音樂把周邊的樹葉震得嘩嘩響，有時還能震出個日光燦燦的大晴天。在這里耳朵和眼睛也被灌得飽飽的，有回方便面促銷，有個小子一口氣唱了幾十首歌。連《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都唱一遍，接著就是一群丫頭在臺上蹦達，那時剛進春，幾個丫頭提前入夏把胳膊腿也放出來了，甚至連肚臍子大胸脯都放出來了，我的媽，鄉(xiāng)下女人下河洗澡也不敢穿這么少，太過癮了。馬三拽拽臉怕把下巴興奮歪了，馬三想起來工友小全子在步行街被打的事。小全子在步行街看見一亮妞就把目光大膽地扔過去，小全子年輕沒經(jīng)驗，就那么執(zhí)著地迷迷離離地盯著人家，有個小伙對準(zhǔn)他臉部一個電炮才讓他回過神來，多虧跑得快不然更慘了。小全子回來后發(fā)現(xiàn)臉有點歪，大夫說是下巴脫勾了，花不少錢才正過來。小全子多賠呀，在這你想咋看咋看，臉?biāo)闶裁?？肚臍子大腿大胸脯。人家還怕你不看呢，這不還給發(fā)東西了。幾個丫頭邊跳邊往下扔襪子，馬三接著兩雙絲襪。浴液和香皂也是廣場上發(fā)的。廣場上不光搞促銷，像什么愛牙日愛滋病宣傳日都給東西。愛牙日他得了牙刷牙膏，愛滋病宣傳日他還發(fā)了筆小財。那天也是鑼鼓喧天彩旗飄揚，好多人戴著小紅帽抱個大紙箱發(fā)放安全套。小紅帽上寫著遠(yuǎn)離愛滋從我做起。開始馬三還有點不好意思，后來看見不少妞都面不改顏色大大方方往背包里塞。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哪至于，他就湊過去拿兩個。那戴紅帽的男人說，哥們兒，跟你商量個事，我老婆來電話說我兒子病了，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發(fā)出去，我急著回家，謝了。馬三站在廣場上發(fā)了一陣，忽然想起點什么事似的，盒子一捧走人了。

晚上馬三戴著小紅帽捧著盒子來到紅燈立交橋下，看有談成生意的就湊過去說，二位，遠(yuǎn)離愛滋從我做起。人家看見他頭上的紅帽子，女的眉眼就彎下來說，喲，政府也開始體諒我們了。馬三說，咱們政府啥時候不體諒人？女的像見了親人似的說，大哥，做我們這行也老不易了，冬站三九夏站三伏，這破地方黑乎乎的連個凳都沒有，看我身上讓蚊子咬得凈是包。馬三說，你以后出門時噴點花露水。女的說，花露水也不便宜，我這月房錢還沒付呢。都是讓那幫警察給鬧的。提到警察女的有些激動，這些人穿著國家發(fā)的衣服掙著國家的錢，把國家的事管好不就行了？我和誰睡那是我的事，用得著他們瞎操心？我身上的東西是自己長出來的，不是國家發(fā)的，我有使用權(quán)。男的說，你快走吧哪那么多話。女的白他一眼又說，大哥，現(xiàn)在政府也理解我們了，還送貨上門發(fā)套子。你能不能再幫我們呼吁一下給維維權(quán)，上次有個男人消費完了說啥也不給錢，還有講好的價錢完事就給一半，這種事太多了，我們不也是靠勞動吃飯嗎。這娘們真把馬三當(dāng)公家了。男的一拉她胳膊說，你快點吧，我晚上還有活呢，他在盒子里抓一把安全套。馬三說，政府只收成本費，五角錢一個一塊錢倆。男的一愣。女的說，便宜便宜外邊賣二三塊呢。男的數(shù)數(shù)手里有四個有點不情愿地扔給馬三兩塊錢。那晚上馬三掙了四十多塊錢，樂得他半宿沒睡。

馬三會辦事，留出十個來送給工頭。工頭說你小子還挺細(xì)心的。馬三還把豆奶粉沖給伙房李師傅喝，使他碗底經(jīng)常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干貨?，F(xiàn)在工地上人人都知道他有個好表舅，那老頭可疼外甥了。為這馬三在工地上就比別人牛，說話也有權(quán)威性。

大家吃飯時閑嘮豬肉營養(yǎng)高還是牛肉營養(yǎng)高，老孟說豬肉。老孟他二大爺在鎮(zhèn)小學(xué)當(dāng)教導(dǎo)主任，老孟說話總把他二大爺捎上，一副見多識廣相。馬三認(rèn)為牛肉好，他把牛肉所含的營養(yǎng)成份和豬肉做比較，又把牛肉對人體的好處一一列舉出來，這些都是他抄菜譜時記下的。末了還加一句是表舅說的。大家覺得一個大城市的警察怎么也比鎮(zhèn)上小學(xué)主任高明，那一定是牛肉好。有人說現(xiàn)在商店連貓食狗食都擺出來賣，比人吃的東西還貴。馬三就很老道很牛氣地說，那叫貓糧狗糧。偉佳牌貓糧三十五塊八一袋，小袋的十二塊一。喜悅牌的從二十九漲到三十一了。這算什么，還有專門給貓狗洗澡的寵物浴液，進口的八十多一瓶。還有貓屋貓沙貓盤和給貓磨爪子的貓抓板，我常陪舅媽給她家咪咪買。人們從馬三的嘴里了解到城里貓的生活居然奢侈到這般程度，也知道了貓屋貓沙貓抓板這些新名詞。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知識，他們心里邊又羨又嫉，那人家都能把貓伺候到這份上，對馬三這個大活人還用說嗎？馬三的生活高于他們，這小子已經(jīng)跑到大伙前邊了。老孟問在村里怎么沒聽你提過表舅，馬三說那時也沒像現(xiàn)在這么走動就沒提。老孟又問怎么沒見你給表舅打過電話。馬三說表舅聽力不太好，聽不清他還著急。

馬三擔(dān)心老婆在村里把話說漏就打電話叮囑她，你就說這邊我有個表舅，家里有錢對咱還好，原先是個警察。你沒事瞎認(rèn)啥親，你大舅不早死了嗎？先別管那么多，讓你怎么說就怎么說。那你編警察干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老婆知道他在村里就愛摸個張家瓜李家棗的。馬三你聽著，小偷小摸咱可干不來，有個事我都沒敢告訴你，前幾天咱家小寶差點沒了命。原來前幾天小寶不小心掉進北山溝了，那溝又細(xì)又深掉進去都沒法救，是村長跑到鄉(xiāng)里借了個大吊車才把兒子勾上來，當(dāng)時老婆在廟里把頭都磕爛了。馬三，我給菩薩磕頭時許了愿，咱倆以后光做好事一件缺德事都不干。前幾天我把家里牛借村上沒收錢，我還把你的摩托借給四狗子用，把后轱轤摔掉也沒讓他賠，這些我都講給菩薩了。馬三說知道了知道了，別忘了我囑咐你的話。

馬三歇工照樣去他表舅家，現(xiàn)在他縫在褲襠里的錢已有一千四百五十二塊之多，晚上一摸到那個部位心里邊就又安慰又熨帖。今天那個促銷小姐太熱情，他一下嘗了好幾杯小酒，搖搖晃晃地在超市里踱了兩個來回，便不由自主地躺倒在戶外休息區(qū)的長椅上了。

一覺醒來，黃昏都爬滿了一個城市。馬三打了一個很長很過癮的哈欠，然后習(xí)慣性地低頭去看他的私處。褲襠處有一個危險而整齊的刀片劃痕，原本那兒鼓鼓囊囊的，此刻卻空空蕩蕩。短褲共夕陽一色，紅透了半邊天。一張散落在褲襠邊的五角票在晚風(fēng)中一起一伏，像在跳著歡快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