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了

夏天了，田野的草茂盛起來，草花不再溪流一樣四處漫延。

田里蓄著水，水里映著初升的日頭，像一枚出了油的鴨蛋黃。田的一角有一個凹處，水從凹處淌下，流到下面的田里。

田埂新墊了泥，踩上去，柔軟滑膩。

有蛙的叫聲，在遠(yuǎn)處。近處的田里只能看見不會出聲的蝌蚪。

蝌蚪貼著水底，和黃泥一樣的顏色，不動時較難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走在田埂，蝌蚪們便攪起泥漿，群體驚逃?？此鼈兡菢邮Т氲臉幼?，我總想笑，同時也佩服它們對外界的敏銳感覺。

昆蟲對周圍也很敏感，特別是蝴蝶和蜻蜓，要想用微距攝下它們極需耐心，輕手輕腳，屏住呼吸，以電影中慢鏡頭的速度，把相機(jī)推近，往往是，在按下快門的前半秒，它們飛走了。我原地站著，眼巴巴，看它們從面前飛過，耳朵里聽著它們翅膀發(fā)出的聲音，像戲弄的笑。

露水很重的清晨，太陽升起之前，還是能夠拍到蝴蝶和蜻蜓的，它們立在草葉，姿態(tài)端莊，翅膀潮濕，眼珠圓瞪著，卻似睡著了一般。這種時候，很容易攝下它們的寫真。

早晨的空氣好，又涼爽，適合昆蟲們談戀愛，它們在日出的光線中親吻，交尾。昆蟲們的交尾很安靜，一動不動，像莊嚴(yán)的禮儀。它們對我的存在仍是敏感的，當(dāng)我把相機(jī)靠近，它們會保持著重疊姿態(tài)，笨拙的轉(zhuǎn)移到葉子背面，我跟著把相機(jī)移過去，它們又轉(zhuǎn)了過來，如此反復(fù)，和相機(jī)捉著迷藏，很有意思。

昆蟲們是有智慧和情感的，只是我們?nèi)祟惒惶?。人類的力量對于它們來說太強(qiáng)大了，一念之間，輕易就能決定它們的生死。

我們?nèi)祟惖念^頂，更強(qiáng)大的力量是什么呢？那種令我們無處躲避、反抗的力量，是什么？

野薔薇

野薔薇開在春暮夏初時節(jié)，這時節(jié)很多的野花都已謝了，山間已布滿秘密的幼果。

野薔薇的顏色有粉紅和粉白，粉紅中又有深淺之分。

野薔薇是單瓣的，五片心形花瓣，中間一根粗壯雄蕊，雄蕊周圍是眾多的雌蕊。

野薔薇有輕淡的香氣，不刺鼻。這香氣不似蘭花的幽，也不似桂花的馨。野薔薇的香氣更接近于露水與陽光混合的味道。

野薔薇在鄉(xiāng)間是常見的，且多盛開在道路旁?！笆㈤_”兩個字對花來說是通用的，用在野薔薇這里并無新意，但是，對于野薔薇，盛開兩個字也是最妥帖的，野薔薇不是寂寞的花，它的開放如同一場節(jié)日歌會，有聲有勢。

野薔薇是極具誘惑性的花，總是誘使你靠近它，把手指伸向它。手指在觸到野薔薇的花叢時，無一能逃脫被劃傷刺破的結(jié)果。

野薔薇是嗜血的。

“美與無法接近的痛苦是薔薇的象征?！薄@是我在一篇文中讀過的話?！盁o法接近”就是因?yàn)樗拇?，和玫瑰一樣的刺?/p>

而孩子并不懼怕這些，孩子心里只有對美的直覺和渴望。當(dāng)然，孩子對野薔薇的傷害力也是無知的，因?yàn)闊o知所以無畏。

那個皮膚黝黑的孩子，他采下了一朵一朵的野薔薇，他把采下的野薔薇插在一根細(xì)竹上，翠綠的竹葉襯著粉紅的花朵，清秀絕倫。

孩子把插著野薔薇的細(xì)竹叫做竹花。竹花最后交給了一個大眼睛的女孩手上，被她高高舉著，滿臉得寶的興奮。

竹花凋謝得很快。竹葉和花朵以驚人的速度失去水份，萎縮。

這個過程就像一個蠱惑人的魔術(shù)，也像短暫童年時光的本身。

當(dāng)我和哥哥不再采野薔薇做竹花時，就都成了有些失水的大人。

五月初的一個早晨，在曹家莊的田野里遇到一叢野薔薇，粉紅色的。我用鏡頭采下了它們，當(dāng)我用微距靠近它們含露半開的花朵時，手背銳痛。一根野薔薇的刺，不依不饒的咬住了我。

低處的小生命

曹家莊的湖灘并沒有特別的風(fēng)景，在過往人們的眼里是很容易被忽視的。而我之所以喜歡這里，是因?yàn)榭梢匝刂我庖粭l田埂進(jìn)入，隨后，整個人就被田野的各種聲音和植物包圍了。

站在馬路上看這個湖灘并不覺得它有多大，而身處湖灘之中，就覺得它比置身其外時要廣闊得多，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

湖灘的內(nèi)部究竟有些什么呢？如果用一個人通常站立的姿態(tài)，浮光掠影的看，是看不到湖灘內(nèi)部的，而如果蹲下來，讓自己和草一樣高，再把目光放到近處、低處，就會看見繁茂的植物間有很多小家伙們的存在了。

這些小家伙的名字在法布爾的《昆蟲記》中多有記載和書寫，比如蜘蛛。

我所讀版本的《昆蟲記》中，第一章寫的就是蜘蛛?！拔逶路荩以诨氖瘓@里的一棵絲蘭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許多圓網(wǎng)蛛的孩子爬滿了綠葉，太陽照在這兒的時候，這群孩子在上面玩耍，一只接一只的爬上花莖頂端，一陣風(fēng)吹過，它們又一只接一只的從花莖上躍起，仿佛長上了翅膀，飛起來……”

田野里的蜘蛛多為綠豆般大小，長長的四肢也是綠色的，橢圓形的背部有花朵樣的紋飾，和置身其間的植物們極為相像，這大概就是蜘蛛們聰明的仿生學(xué)吧。這些半透明的綠蜘蛛們在草葉間織出小而精致的網(wǎng)，它們自己則呆在網(wǎng)的中間，安靜而有耐心的等待著。也有一些蜘蛛并不張羅著織網(wǎng)，只在花蕊中呆著，也許花蕊中也有它們喜愛的食物吧——津甜的花粉，或者和花粉一樣細(xì)小的幼蟲。

蜘蛛是昆蟲中身手較為敏捷的，對外部的反應(yīng)很迅速，在我拍攝它們的時候，它們常會吐出一根輕飄飄的細(xì)絲，乘絲而去，瞬間逃遁于我的眼前。也有把自己偽裝成死物的蜘蛛，縮緊著四肢，懸在網(wǎng)上，真正的形如一枚綠豆了。

和蜘蛛一樣敏捷的昆蟲還有蜻蜓和蝴蝶，它們是有翅膀的，所以逃遁得更快，我常常舉著相機(jī)對著它們飛掠而去的背影默嘆，有時也會嘆出聲音，“傻瓜，躲什么呢，我只是給你們拍照，又不傷害你們?！?/p>

蝸牛和瓢蟲的反應(yīng)比較緩慢，任憑我在它們面前把相機(jī)按動，沒有絲毫的驚慌。它們的鎮(zhèn)定自如不知是出于對外部世界的信任，還是出于本性中的憨實(shí)。

湖灘內(nèi)部的的世界中，更多的小家伙們還是螞蟻。螞蟻無處不在，而且總是急急慌慌的，像是要趕赴某個地方的集會。這些螞蟻在叢林般的深草中究竟是怎樣辯別方向和路途的呢？它們一刻不停地爬行，又是受什么力量的驅(qū)動？——這些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當(dāng)我身處曹家莊的湖灘，看見了這些生活在田野低處的小生命之后，這個湖灘就不再是它表面的樣子了。在它尋常的表面下蘊(yùn)藏著一個多層次的微觀世界，這個世界是生機(jī)無限的，豐富而有趣味，值得人們暫時從人的世界中隱退，進(jìn)入它們的世界，用心靈去感受，和熱愛。

露草

“在碧色的花草中，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勝過露草那種優(yōu)美的碧色。露草又名月草、螢草、鴨跖草，這種草的花姿不太好看，惟有那兩片花瓣好看，看起來不像是一朵完整的花，仿佛是被調(diào)皮的孩子摘掉后剩下的，又像是小小的碧色蝴蝶歇息在草葉上。這種花壽命短暫，只在有露水的時間開放。然而，那如金粉般黃色的花蕊映襯的花瓣，呈現(xiàn)出晶瑩的純碧色，卻是無與倫比的秀美，所以，把露草當(dāng)作花是不夠的，它更像是表現(xiàn)色彩的露水靈魂。那姿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間所能見到的一剎那間天上的音訊……露草啊，你是藍(lán)天的灝氣滴落而下，煥發(fā)出露色，在大地上使藍(lán)天得以復(fù)蘇，你是盛開在大地上的天山之花?！?/p>

幾年前在閱讀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時，就被這段描寫深深吸引、打動。露草，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草呢？——純?nèi)缢{(lán)天的碧色，只在露水中開花，花蕊上有金粉．……我想起小時候常在后山采摘一種名叫竹葉草的草花，是不是同一種呢？

竹葉草也叫鴨仔草，是鄉(xiāng)村中常見的草本植物，房前屋后、田間地頭，入夏以后隨處可見。叫它竹葉草是因?yàn)樗娜~子和竹葉一樣光滑，有質(zhì)感，葉脈清晰，仿佛可以聽到綠色血液在脈絡(luò)中流動的聲音。竹葉草是小雞小鴨們都喜歡的美味，不僅吃它的葉子，也吃葉子上柔軟的青蟲。我則喜歡采竹葉草的花，不是因?yàn)榛ㄓ卸嗪每矗菒鬯儍舻乃{(lán)色，那確實(shí)是無與倫比的藍(lán)，比夏日晴空更為深邃的藍(lán)。

一個在后山的草地上獨(dú)自采著藍(lán)花的孩子，她的心里，大概是有著一些小小的憂傷吧。

為了弄清德富蘆花所說的露草和竹葉草是否相同，我特意去書店查了一本有彩圖的草藥書，先是找到竹葉草花的圖片，再看它下面的說明——果然，看到了“露草”和“鴨跖草”這兩個名字，除此，它還有藍(lán)花姑娘、青耳環(huán)花、碧蟬花、帽子花、竹葉蘭、靛青花草、螢火蟲草、翠蝴蝶等眾多的名字。一種普通的野草竟有這樣多的名字，且都那么貼切、好聽。

今天早晨在樓下的草地里拍了一組露草。取露草花的幾個側(cè)面，用微距拍攝，這樣的拍攝雖不是它完整的樣子，卻呈現(xiàn)出了別有意味的效果。畫面的中心部分是三根玉白色花蕊（雄蕊），它們纖長而優(yōu)雅的姿態(tài)，使平凡的露草花具有了音樂性和舞蹈性，每一個側(cè)面都傳導(dǎo)出露草花不同的形體語言——或者說不同的情緒、欲望。

“是藍(lán)天的灝氣滴落而下，煥發(fā)出露色，在大地上使藍(lán)天得以復(fù)蘇，你是盛開在大地上的天山之花”——德富蘆花把露草的美寫絕了，但它其實(shí)是那樣的平常，流散在民間，在大地的最底處，它的美需要有心人才能看得見。

一只鳥兒的清晨

下了一夜的雨，天亮?xí)r，雨聲歇了。

窗外，山巒翠色欲滴。山間彌漫云嵐，云嵐?jié)嵃?，靜穆，如處子。

一只長尾的雀兒飛過來，停到窗前，歪著小小的腦袋，隔著窗紗望著我。在它精致的嘴角邊，有一粒紅豆?fàn)畹闹焐坝洝?/p>

這只雀兒在我窗前唱了一會歌，梳理了一會羽毛，又張翅飛去，隱入山間。

山間的云嵐還是剛才的形狀，漫游低空，潮濕，扯一把能擰出水來。

這樣的早晨好似飲下了一盞花茶，有沁心的甜意。

拾了相機(jī)下樓，到樓底才發(fā)覺外面是下著微雨的。微雨落在眉上，冰絲般涼潤。

湖灣的水漲上來了，清粼粼的。水面有山的倒影，樹的倒影，斑茅花的倒影，也有低空的云影和飛掠而過的鳥影。

臨湖的斑茅花有一種詩性的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是水賦于它的。水的清澈與深幽，使一切靠近它的性靈明凈，別有韻味。

臨湖的斑茅花是鳥兒們最喜歡的棲息地。站在一根細(xì)長的斑茅上，蕩來蕩去，練著輕功，嘴里發(fā)出快樂的呼喚，不一會，另一只鳥兒應(yīng)聲而來，站在同一根斑茅上，擠挨著，嘴喙相啄。那根斑茅看似纖細(xì)，卻極有韌性，身體彎成半個括弧，待鳥兒一起飛走，又恢復(fù)了挺直，絲毫無損。

下雨時，鳥兒就躲進(jìn)了斑茅茂密的葉叢。斑茅的葉子細(xì)長，光滑，有天然的凹槽，雨水沿著凹槽流淌，鳥兒在葉子下面，就像待在一個安全的巢中。

六月是梅雨季，也是鳥兒繁衍的季節(jié)，雛鳥剛剛破殼，稚嫩的聲音寂寂喳喳，使?jié)饩G的斑茅叢內(nèi)神秘又溫暖。

“人在觀察大自然的時候，會把心中最美好的東西拿出來?！边@句話是普里什文說的。我能體會他說這句話時的感覺，那種在面對美好事物時，心中油然而生的喜悅。

那種喜悅和雨后的云嵐一樣，輕盈，純凈，安寧。

愛上一朵蜀葵

當(dāng)長時間的凝視一朵花時，心內(nèi)會發(fā)生什么呢？

我會愛上這朵花。

這是一朵平常的蜀葵，因?yàn)槲业膶Ｗⅲ愠闪耸澜缟溪?dú)一無二的花了。

它純粹的顏色、優(yōu)雅的線條、細(xì)致的紋絡(luò)、都成為我眼中的絕美。我屏住呼吸，心臟為它顫動，渴望捕捉它的每個側(cè)面。

言說不清的情緒潮水一樣，四面聚攏，我需要面前的這朵蜀葵——它來替我表達(dá)。

是的，之所以愛上這朵蜀葵，是因?yàn)樗淖藨B(tài)、顏色、以及氣味，都吻合了我此時的內(nèi)心。我的內(nèi)心，那些被遮蔽的愿景，因?yàn)槊媲暗倪@朵花而清晰。

我看見了自己，在這朵蜀葵中。在它豐富妖嬈的細(xì)節(jié)上，我看到了那么多的活生生的自己。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用長久的時間來凝視一朵花，關(guān)注它的內(nèi)部，傾聽它隱秘的欲望，痛苦。

那些痛苦緣于花朵自身的美好。這些美好造就了它，也傷害了它。

蜀葵是生長在平常處的花朵，站在小院門口或道路旁邊，它無法抵擋各種昆蟲的覓食與噬咬，它不能拒絕家禽們在身邊的穿梭，踩踏。

我有些傷心了，為這朵蜀葵花。

這朵讓我因長久凝視而愛上的花朵，它似乎看見了我的傷心。它其實(shí)也知道，我愛它的原因是出于對自己的愛，而我的傷心，也是面對美好生命時的無能為力。

除了用鏡頭攝下它，把它內(nèi)部的真實(shí)與細(xì)節(jié)放大，留存，我再也做不了別的了。

這個季節(jié)已不是蜀葵正好的花季。它的顏色——那純正如血的紅色，變得有些絕望。

滑落的晶瑩

我說的是雨珠。在這里的生活是很平淡的，每天呆在相同的空間，做著相同的事情，有時候一整天都不用說話。不說話并不使我難過，我不是喜歡言語。但是，如果一天我不能出門，不能走到野外，隨便什么地方，呆上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我就會很難過。

我的身體里存在著一種野生性，或者說原始性，需要走到草木之中，才能感覺到身心的自在和愉悅，保持一天的內(nèi)心供氧。

今天早晨是下著雨的，比中雨略小一些的雨，天色也暗淡，不適合出門，但我還是換了鞋子，撐了雨傘下樓。樓下的周師傅正在門口吃面條，看見我，問了一句，下雨天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做一件事情的目的，我心里是沒有預(yù)設(shè)目的，只要是走出來就行了，只要是走在路上就會有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就可以攝取下來。

我從沒有在野外空手而歸的時候，每次回到住所，走進(jìn)樓道時，我的臉上會忍不住的露出笑意，對自己說，今天是有收獲的，又拍攝到好東西，快樂啊。

我的快樂還來自于有人與我共享這些。有共享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如果沒有人欣賞，呼應(yīng)，一個人是難以長久保持一種興味的。

每次將相機(jī)中的圖片輸入電腦以后，我都以愛戀的目光一張張翻看，心口飽脹，喉嚨發(fā)癢，這種時候，我的耳邊通常也正聽著喜歡的音樂，如果是上班之前的時間，我會把音樂聲音調(diào)到最高位置，讓樂聲的震波迎合我心中涌動的歡愉。

在這樣的日子，如果我又閱讀到喜歡的文章，或者自己寫下了一篇滿意的文章，那么這一天就像是節(jié)日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雨中的拍攝，所到的地方是一所空置的樓房后院，院門半掩，里面生滿了斑茅，一叢叢綠焰，荒寂幽秘，就像聊齋中野狐出沒的地方。我的眼睛被斑茅上的雨珠吸引了，每一根斑茅上都結(jié)滿雨珠，被絳色的花穗含住，安靜的垂懸，珠簾一樣。我空出一只手，把相機(jī)從口袋取出，打開。今天就拍它們了，我對自己說。

“最美的那一部分，也是最少的一滴，是美的精華，僅僅那么一滴，能讓身心全都酥軟了，但卻說不出來?！泵鎸χ裉焖鶖z的雨珠和斑茅花，我想起這句話。這句話不是出于某本書上，而是一個閱讀者在分享了圖片之后的留言。這句話也像是一滴美好的雨珠，從柔軟的心靈滑落。

一個嬰兒在心里棲息

我時常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嬰兒。

也可以這樣說，我出生的時候是一個老人，然后慢慢變成中年、青年、少年、嬰兒。

或者是我心里住著一個嬰兒。

我像天下的母親一樣愛著心里的這個嬰兒，讓她保持著清新透明，如同自然中的萬物，如同早晨的水珠。

這樣說并不是想美化自己，而是想表達(dá)內(nèi)心的一種狀態(tài)。

因?yàn)樾睦镉兄粋€嬰兒，我就不能離開她了，我需要給這個嬰兒一個適宜的環(huán)境，陪著她，保護(hù)她。

嬰兒是脆弱的，沒有自我保護(hù)的能力。

這個嬰兒的生長和自然界中的草木、昆蟲、花鳥一樣，需要陽光雨露和無圬的空氣。

有時我會感覺心里突然一陣疼痛，那是這個嬰兒她在疼痛，因?yàn)槲业氖韬?，她受到來自外界的刺激?/p>

這種時候，我就會帶她出去，到一條會唱歌的溪流邊，或一片平闊的湖灘上，接受自然之母的安撫。

這個嬰兒最喜歡的還是清晨。

清晨是從夜晚懷里分娩的孩子，一切事物都有著一雙剛剛睜開的眼睛，眼睛里也都有著神明的留影。

嬰兒在清晨的事物中很輕易就找到自己的同伴，在鳥兒的翅膀上飛翔，在昆蟲的歌聲里跳舞，在露珠和花兒的微笑中喜悅，在日出的光線里放出光芒。

一踏入自然，這個嬰兒就會離開我的心里，而我則毫不擔(dān)心她會失去保護(hù)，受到傷害。

她是在自然之母的懷里啊，自然是萬物的慈母，只要孩子是聽話的，慈母就總是疼愛著孩子的。

我想我的心里確實(shí)是住著一個嬰兒，而我也愿意讓她住在心里，一直住著，以此保持一種天然的美好，也保持著對生命的感恩，和愛。

湖水漲上來了

湖水漲上來了。

梅雨季是太平湖漲水的時期。湖水漲上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漲水的前夜有過一場雷雨。雷聲潛進(jìn)我的夢境，幻化成巨輪馬車，在翻卷的云端飛馳。馬車上坐著一位天神，周圍擁簇著錦衣侍女，裙裾飄飄，面相莊嚴(yán)。

醒來時暴雨已嘩然落下，閃電撲在窗口，像神從高空射來的目光。我?guī)缀跏窍乱庾R的跳下了床，光著腳，關(guān)閉了房間的電源。

回到床上已沒有睡意，頭腦中還在回想剛才的夢境——夢中的一切都是會飛的，包括馬，也在云層里飛，陣勢浩蕩，似奔赴一場隆重慶會。

如此清晰的夢境，讓我覺得是確實(shí)發(fā)生過的事情。也許神靈真的剛剛從天空經(jīng)過吧。

第二次醒來時天已薄亮。雷聲隱了，雨聲歇了，雞鳴聲從村莊升起。夜的眾神回歸了仙界，把世界還給人間的煙火。

天大亮?xí)r我下了樓，走到湖邊。湖心小島如同盛開的綠蓮，漂浮起來了。而湖灘——那些我曾在很多早晨漫步過的金色湖灘，已經(jīng)沒入水底，夢境般褪去，無跡可尋。

湖水豐盈，清澈伸手可掬，水面倒影是低空的云朵、岸邊的樹、竹、斑茅花、以及碧草青青。風(fēng)從遠(yuǎn)方來，貼著水面，所到之處瀾漪推疊。

一只安靜的蟈蟈，停在一朵寬闊的南瓜葉上。一對灰鴨子，相隨著從對岸游過來，身后撩起半湖清涼的波紋。天地悠然。

雨聲

現(xiàn)在是早晨，一天中最好的時光，往常這個時候我都在外面，在湖邊菜地，或村莊，有時也去山谷。你都知道的，我去這些地方是散步和拍攝，也可以說是去采擷。

今天也出去了，剛走到曹家莊的田間就下起了雨，雨不大，涼絲絲的飄著，這樣的雨是很舒潤的，像一雙柔軟的手輕輕安撫著你。但我還是沒有在雨中停留，開始往回走，我是擔(dān)心雨會下得大起來。

前天早晨，也是在這個地方，我就遇到了一場急雨。

當(dāng)時我正蹲在稻田邊拍攝一只小青娃，那青蛙的皮膚還是褐色，大概是剛剛褪去尾巴，它也是蹲著的，蹲在一片浮萍上，它的身子真輕，一枚比指甲蓋還小一半的青萍就托住了它。我小心靠近，把相機(jī)鏡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移過去，心里說：別蹦走啊，你的樣子很可愛，讓我拍下來吧。這只小青蛙大概是聽到了我心里的話，果然沒有蹦開。等我拍下它，把目光稍稍移動，又看見了另一只同樣的小青蛙，接著看見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有一只小青蛙蹲在我的腳邊，面朝著我，仰著頭看著我，很好奇的樣子。就在這時，我聽到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種聲音——像是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奔跑過來。我站起來，看見天色比先前暗了很多，馬路上的杉樹倒是沒有搖動，一株株整齊排列在路邊。聲音更喧響了，更近了，近在頭頂，然后大滴的雨就潑了下來。

我已來不及躲避，只有加快腳步，上馬路，往村莊走去。

走到村莊時，我的頭發(fā)和上衣已全濕了，本來就很薄的衣服貼在身上，幾乎是透明的了。

我躲進(jìn)一戶人家廚房的屋檐下，屋里的主人，一位五十多歲的村婦，聞到動靜走出廚房，看見我，笑道，淋雨了吧，快進(jìn)來擦一下。我跟著她進(jìn)了屋，接過她手里遞過來的白毛巾，擦干了頭臉。村婦穿著一身藍(lán)地碎花的棉綢睡衣，身材微豐，面目安詳。

急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幾分鐘后雨聲就歇了，天色也白了一些。我準(zhǔn)備走了，村婦叫住我，說，拿一把傘吧，說不定在路上又要下雨。我接過村婦手里的雨傘，連說謝謝，說明天才能把傘還回來。村婦說沒關(guān)系，家里還有傘呢。

回去的路上，一滴雨也沒有落了。雨聲漸遠(yuǎn)，空氣清潤，路邊的植物散發(fā)著微甜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