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德全 1954年8月生,1982年畢業(yè)于貴州大學哲學系?,F(xiàn)為北海市機關公務員、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偶見于《隨筆》、《美文》、《中華散文》、《雜文報》等。
得意高祖唱大風
在中國歷史上,經(jīng)艱難搏殺而得天下,創(chuàng)下輝煌業(yè)績之大成者,難以勝計,但一生瀟灑快活的卻是鮮見。劉邦是漢室四百年天下的奠基者、創(chuàng)業(yè)者,功莫大焉。但到頭來,也有其深深的憂慮。一曲《大風歌》,唱得慷慨激越,卻也有縷縷悲涼。
劉邦出身低微,基本是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沒讀多少書,文化程度不高,后來有了權(quán)錢勢,愿意靜忙出大力的人也多的是,已沒必要再補個文憑讀個研究生什么的了?;噬隙籍?shù)?,還能說沒水平?還要那文憑勞什子作甚?而往儒生帽子撒尿的事卻沒少干。操行修養(yǎng)實在不怎么的,野兔死,獵狗烹,無仁無義殘殺異己,暴行天下的事做得有板有眼。按德才勤績標準,他當官做皇帝根本不合格,怎么選也輪不到他。歷史沒給他太多的機會,也沒賦予他特別的才能本事,他自己也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如張良;鎮(zhèn)國家、撫百姓,不絕糧道,不如蕭何;率百萬兵,戰(zhàn)必勝,攻必克,不如韓信。為了顯示自己的過人之處,非同一般,不得不犧牲自己母親的貞潔,說是與龍茍合于野才有了他,也實在是找不到其他更有力的說法了。能成就大業(yè),從平民而當上皇帝,創(chuàng)下千秋偉業(yè),是歷史的奇跡,也完全靠了自己的拼殺和撞大運。
爭霸天下,勝者為王敗則寇,自然不會像今天五角大樓的幽靈那樣,可以輕松地大亂天下,輕易就教訓別人,打你沒商量,讓你頃刻間烽煙四起,國破山河碎,妻散子分離;也不會像今天的你我,閑來無事可以端坐在桌前,不為名誘,不為利累,擊鍵回車,思緒飛揚,甚至還可以左茶右煙,輕松瀟灑,點擊狗屁文章以自娛。要不就是圍城之戰(zhàn),霓虹之舞,通宵達旦再苦再累也會樂在其中。爭霸天下不是鬧著玩兒的,免不了南征北戰(zhàn),沙場撕殺,全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干活,小命兒就系在褲腰帶上,勝與敗,生或死,只為一念之差,瞬間之事,說不定在哪一戰(zhàn)中就一魂歸天,命赴黃泉了,夜里睡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刀槍劍戟,血肉橫飛,那陣勢,懸著呢,險著呢,誰的腦袋不是別人的滾刀肉!
與劉邦同期的,就有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英勇無雙,鋒銳了得。劉項相爭,幾多轟烈,幾多殘酷。劉項的分分合合,先是合伙殺人,后是舉刀相向,一路的殺將過來,陰風慘慘,鬼哭狼嚎,多少生靈涂炭,多少家破人亡。直到楚霸王兵敗烏江,別姬而亡,才天下歸劉。至如今,我們的象棋也還保留一條不可逾越的“楚河漢界”。江山來之不易啊!
不僅如此,要打江山,做皇帝,得有雄才大略,有點政治遠見,必要時還得忍痛割愛,作點自我犧牲,不能順著一時的性子,為所欲為,因小而失大。那一年,劉邦千辛萬苦打下咸陽,面對秦朝的華麗宮舍,滿城的珠寶,后宮的佳麗,那一件不是傾國傾城,必欲得之而后快?在他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眼巴巴地看著,心在突突突地狂跳,就未敢越雷池半步,而拱手讓給了他的盟友也是敵手的項羽。如果說沒有機會,見不著、沒那檔子事也就算了,像阿Q先生,其夢想得到的最高享受,也不過是在想象中比谷祠里的稻草堆舒服一點的龍床上滾一滾,再就是能和吳媽困上一覺。劉邦的機會卻是大大的,只要他一伸手,就可摘桃子啦,那可真是想什么得什么。但他卻沒有伸手,楞是不為利誘,不為色迷,咕嘟嘟地強咽幾下口水,也就隱忍過去了。這點,與毛澤東贊賞過的朱元璋“不稱霸、緩稱王”有異曲同工之妙。
韜光養(yǎng)晦,人皆知之,但做起來并不那么容易。我們時下的一些人,也都知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道理,卻還是不肯放過任何機會,能出手時就出手,想出手時就出手,撈錢斂色,多多益善,根本就不考慮什么后果不后果,儼然一個短命鬼的窮兇極惡模樣。難怪他們早早就身敗名裂,斷送自己的錦繡前程還捎上那顆聰明的腦袋,不像劉邦,能忍出一個皇帝來。
再進一步講,打天下、坐江山,不是拳擊摔跤,不是猴子爭王,自有一身牛力氣,勇武過人還不成。項羽就提出過要跟他單打獨斗,以自身之力一爭高下,但劉邦不吃這一套。那是小孩子爭強好勝玩的把戲,人長大了就不好玩了。在你死我活的爭斗中,你不吃人,就被人吃,講不得半點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想公開公平公道競爭,沒那回事。得有政治手腕,陰謀陽謀都得來,要奸狡兇狠,陰險毒辣,大刀向同志們的頭上砍去,還不能心慈手軟,有一星半點的仁慈,只有趕盡殺絕才能消去心腹大患。慘烈若此,皇帝真不是人當?shù)?,能當上皇帝也差不多不是人了?/p>
正因為江山來之不易,獨享大權(quán)又有許許多多說不盡道不完的妙處,是無論如何也丟不得的。所以,江山坐定,天下一統(tǒng),劉邦更多的是在思考如何長治久安,使劉氏家業(yè)得以永年這個根本性問題了。一方面,他非常殘暴地誅滅異姓王,而這些人大都是與他一道出生入死的親密戰(zhàn)友,是打下劉氏天下的開國元勛。但劉邦根本不管這些,只要懷疑到誰有二心,對漢室的穩(wěn)固稍有不利,就格殺勿論。一時間,多少英雄豪杰灰飛煙滅,沒有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還,卻在共享太平的日子里慘死在哥們兄弟的屠刀下。冤不冤?天下奇冤!卻無處申訴,無人平反,只能以春風秋雨冬日夏陽作為“魂兮歸來”的悲吟了。歷史自有評說,當然也還可以戲說,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是當不得真經(jīng)來念的。傍上這樣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太平的主,就只有自認大倒邪霉了。更為可悲的是,古往今來,這樣的主不少,這樣傍主的倒霉蛋也前赴后繼的不絕于跡。社會就這樣,人生就這樣,誰個說得清。也罷。
另一方面,他又廣招天下豪杰,網(wǎng)羅人才為己所用。漢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二月,他發(fā)布了《下州郡求賢詔》。以詔求賢,現(xiàn)在是小兒科了;唐以后的科舉,再后來的高考,到現(xiàn)在流行的公開招考,從內(nèi)容設置到方式方法再到其廣泛性,都要先進得多,普及、完善得多。但別小看這詔書區(qū)區(qū)百數(shù)言,卻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皇帝求賢詔,不能不佩服讀書不多的劉邦也能自學成才,是頗有點膽識和遠見的。初讀之下就可以想見,一紙詔書,既有劉邦求賢若渴的敞亮胸襟和精英治國的策略思想,也該還有他顧影自憐的深思遠慮。劉邦何樣人物!何等權(quán)勢!天下在握,權(quán)傾華夏,你想巴結(jié)依附還來不及呢,還要他下詔以求?高祖愛才,人才難得,但高祖愛才也有其私。爭霸天下,群雄逐鹿,他想到了人才,也網(wǎng)絡重用了大批人才;但江山已固,天下太平,要分享他的勝利果實,甚而有可能威脅到他的統(tǒng)治、家國天下,他就容不得你人才不人才,是不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同志加兄弟了,而要格殺勿論,死了死了的。他之所以要以詔求賢,只在于他感覺到自己老之將至,力難撐天,與他一道舉義起事、出生入死的哥們兄弟也被他趕殺得差不多了,才不得不再次想到了所謂的人才。人才,在劉邦那里,只不過是其爭霸天下、穩(wěn)固一己江山之獵狗耳。用得著,是人才;用不著,狗屁不是。悲乎,劉邦!惜乎,人才!世風如此,能逆拗之者誰?
就在詔書頒布的第二年,高祖回到了家鄉(xiāng),設酒宴招待父老鄉(xiāng)親。他不是專門回來省親的,也用不著專門回來了。天下早已姓劉,朕即天下,都是自己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屬土,還千辛萬苦、裝模作樣的回那天偏一隅的家鄉(xiāng)做甚?他是親率大軍平定叛亂,回師路過這里的。堂堂高祖,傾國以歸,當然不再是“錦衣夜行”,而是光芒萬丈,草木生輝。只可惜的是,家鄉(xiāng)人民,地方政要,還沒來得及整理高祖故居,蓋個紀念館、陳列宮什么的,就連一條像樣的馬路恐怕也沒來得及修出來。高祖凱旋歸來,接待工作太不像樣了,還差太多太多的火候。所幸高祖沒有深究,雖身為皇帝,卻不拘小節(jié),也就無所謂了。一般來說,許多官人大官人一開始都不怎么嚴拘小節(jié),他們也是人嘛。是那些慣拍馬屁、靠拍馬屁起家而又一無長物的人,把他們給拍壞了,拍出了嬌驕二氣,拍壞了社會風氣。這是后話。不過,酒宴還是要擺的,還要大擺特擺,反正國庫有的是錢,不喝就白不喝了,不大豐大盛也不足以顯示高祖獨尊天下的高貴身份。
其實,宴賓是假,擺譜才是真的。前些時期風行的是“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筷子一提,可以可以”。現(xiàn)在講的是實惠,要“提前(錢)來講”。這些,高祖都用不著了,他已應有盡有。不過,借酒發(fā)揮還是要的。這不,酒宴上,高祖環(huán)顧自己的發(fā)祥之地,再想想生前身后事,就有點眼澀澀的,難以自持了。他擊板吟唱: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回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就那么兩句,卻振耳發(fā)饋,非同凡響。面對父老鄉(xiāng)親,劉邦用不著匯報思想、工作,介紹什么成功經(jīng)驗,指示一二三四、ABCD,也不屑再說感謝養(yǎng)育之恩的套話廢話空話假話了,他有的是業(yè)績,有的是輝煌,轟轟烈烈,威威赫赫,何人能及?何人不曉?放個屁也是香的,也是肅然天籟。他“威加海內(nèi)”,榮歸故里,輝煌啊!此時此刻,劉邦一定想起了那位兵敗無路、無臉見江東父老而自刎烏江的項羽,當然是躊躇志滿了,當然是得意非凡了。
但英雄蓋世的高祖,終究老了!
同是此時此刻,高祖也有他的深深憂慮?!鞍驳妹褪抠馐厮姆健?沒有人才支撐,鼎力扶佐,四方何以安寧,社稷何以長存?舉目四顧,后繼者誰?追隨者誰?猛士安在?高祖憂慮重了。皇帝當?shù)貌⒉煌纯?,并不都像戲說中的乾隆們風流快活。
得意高祖唱大風,有他的光榮與夢想,也有他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空虛。
后主情懷
南唐后主李煜,后人多指為亡國之君,潑在他身上的臟水不少。泱泱大中華,上下五千年,江山易主,改朝換代,多了;居“后主”之位而亡國者也絕非李煜其人。玩物喪志,荒淫而大失其度,把江山社稷給丟了,實屬可悲可嘆,后人說他幾句也在情理之中。有哪個帝王沒給挖出來戲說一通的?但李后主留給后世的,不僅僅是因失國而招至的責罵與聲討,也還有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不朽詞章和綿綿情懷。
李煜的江山,是不可能不丟的。他子承父業(yè),雖也有兄有弟,但均因種種原因不得其所終,是命運選擇了他,歷史選擇了他,基本上算是自然接班。非經(jīng)打拼而得天下,一般是不大怎么會去勵精圖治的。后主是國君,但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啊!由人的惰性決定,大都會貪圖享受。守著魚庫不享用而打更守夜去垂釣的貓兒,大概有也不會太多。不是說絕對的權(quán)力必然導致絕對的腐敗么!又更何況,作為帝王之尊貴,人中之真龍,天下之主宰,消耗點自家的寶物,享受點自家的美色,也就是在自家的菜園里摘棵白菜,何過有之,何罪有之?天下者,本朕之天下,有誰見過中國帝王因貪污受賄、生活腐化而被屬下治罪的?沒有,一個也沒有。美國國會可以彈劾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tǒng),卻奈何不得中國的古代皇帝。不是那個一般的“刑不上大夫”問題,而是其作為一國之君,就是法,就是國家,就是舉國上下一切的獨裁者、擁有者,他有權(quán)分封諸侯、分封領地,也有權(quán)享受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以,其任何奢侈腐化都不會輕易受到指責批評,在執(zhí)政期間,其所作所為,包括紅杏出墻,寵幸民女,父子間的亂倫,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在中主李璟之后,選擇李煜來做“主”,實在是歷史的一大悲哀。與其說是由于李煜的腐敗而導致江山易主,不如說是體制上腐敗的必然結(jié)果。一個國家,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如果沒有使優(yōu)秀人才能夠脫穎而出的健康機制,不能把最優(yōu)秀的人才選拔出來,重要的領導職位如果不是由最優(yōu)秀的人才來擔任,是不會有生機與活力的,自然也難以長治而久安。如果權(quán)力不能受到必要的制約,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民群眾沒有選舉權(quán)、監(jiān)督權(quán)、彈劾權(quán)、罷免權(quán),而是任由獨裁宰割,必然要走向腐敗,走向沒落。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人治社會,選擇誰來做“主”,就成了興衰成敗的關鍵。
看李煜作那詞,與他老爸如出一轍,也都做得情真意切,哀哀婉婉,是很得李中主真?zhèn)鞯?。中主寫道:“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攤破浣溪沙》)后主在他的詞作中,也常常出現(xiàn)那座“小樓”,那個“闌干”,也都是那多愁善感的情懷。填詞賦曲、后宮吟唱是一把好手,讓他當國君治理國家,恐怕只能是真正的“歷史的誤會”了。兒女情長,纏纏綿綿,沒有政治家的謀略胸懷,沒有鐵的手腕,鐵石心腸,那個家國天下如何玩動得轉(zhuǎn)?!
當年曹操在接班人的問題上,用曹丕而不用曹植,真正的出于何種原因,可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我覺得還是與曹植的霸氣、剛性不足有關。丕年長于植,當然有排名之優(yōu)勢(當然不是姓氏筆劃的優(yōu)勢),按順延自然接班是非他莫屬。但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父子三人在文學上都有建樹,也都是夠資格的文人才子,而相比較,曹操更為雄才大略,更為陰險老辣,得以奸雄稱世不會是枉擔虛名的;曹植則更富于才情,詩才敏捷,說來就來,但玩政治并不老到,陰謀陽謀都不怎么樣,總是心太軟,受人欺辱也只能躲在一邊生悶氣,以至把個要到手的太子位也給弄丟了,到后來也是悶郁而亡;而曹丕,恰好就處于他們二人之間,玩政治不如其父之狠辣,玩文學不敵其弟之迅捷,但卻略有所兼,這就得顯其長了,以他勒逼胞弟七步成詩論,是頗得其父奸雄神脈的。所以,我揣度,怕也與曹操認為曹植過“文”有關。雖然早年甚得曹操寵愛,卻始終沒有把他封立為太子。曹操作為歷史上數(shù)得上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其選人用人當有自己的標準,絕不可能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那一道,不僅看你文才口才,筆試口試是否合格得分,更要看武略膽識,政治腕力能否把持得住大局,是否能按他的既定方針辦,把他歷盡千辛萬苦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進行下去。按此標準,曹丕雖不一定是最佳人選或者唯一人選,卻也是一個合適人選。這樣,才有可能使曹丕得以優(yōu)于曹植而“脫穎而出”,圓了曹氏家族的帝王之夢,也才延續(xù)了曹魏之家業(yè)。
南唐小朝廷在李煜的手中敗落了,李煜成了千古罪人。但如果擯棄成王敗寇的傳統(tǒng)理念,結(jié)果又會怎樣?或者,他早個一年半載“退休”讓位,或者退居二線三線不當“一把手”,或者他那鳥位被某個謫親或者部下奪了去,南唐小朝廷會不會也同樣的落葉飄零,也同樣的“亡國”?我想會的,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遲一天、早一天罷了。腐敗的是南唐小朝廷,是當朝的政治體制和昏庸無能的官僚機構(gòu),而決非李煜之一人耳。李煜的父親李璟,也是靠自然接班而當上國君的,所幸是他沒有把江山弄丟。但實際上,他也是極為平庸的無能之輩,在他手上,南唐江山已被割去十四州六十縣,是靠依附強權(quán)、當“兒皇帝”才得以茍延。
李煜在位十幾年,其德才勤績、治國腕力,國人應該一清二楚,大小官僚們更應該一清二楚,但都干什么了去?說話了嗎?批評了嗎?參政議政了嗎?監(jiān)督了嗎?想到罷免另選了嗎?能嗎?!
倒也真的有過。先有兩臣據(jù)理力諫,也就是大膽提意見、提建議的意思,連提案、上書言事的水平都還夠不上,卻被處以一徒一流,下場甚為悲切。這樣一來,誰還敢說三道四。也有一位冒死以諫的,說李煜的作為恐怕還不如梁武之餓死臺城,不得善終呢。李煜聽了,有所震動,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事佛而冷政之為有所收斂,但也只是稍稍有點淡化,悄悄地有點律己而已,其向佛之心已鐵,本性就那樣,意見提來提去也只是水淋鴨背,風吹過耳,起不到多大作用了。李煜還是我行我素,還在繼續(xù)愛著他的愛,夢著他的夢。偌大一個南唐,就找不出任何規(guī)勸、約束、改變李煜行為的有效力量來。既然如此,就只有順著他的性子,任之由之了。
李煜也有他的愛情。但是,真正的愛情對于一個處于極權(quán)地位、統(tǒng)治天下的帝王來說,不僅多余,也為害無窮。愛情,永遠只屬于兩個互相獨立平等、互相傾慕的忠誠個體。他處于“想什么得什么”的強權(quán)地位,愛的只是美色,貪的只是肉欲,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想喝水一樣,而不會是真正的男女間的純潔愛情。女人不是禍水,但位高權(quán)重者貪色寵妃勢必亂政。李煜是太迷戀他那對大小周后姊妹花了呀!
李煜也有他的人性。他之上臺,既沒有賄選,也沒有跑誰的門子,用重金鋪路,更沒有動用黑社會暗殺明搶,而是謙讓了一番,且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誠的。他待人熱情,仁惠盡禮。父親病逝,他哀傷幾絕;母親生病,他衣不解帶,朝夕侍俸于側(cè);對幾個兄弟,他個個封王,反正那時也沒有反對“任人唯親”這一說,是給足了實權(quán)的。這也很夠意思了。
李煜沒有一統(tǒng)天下的大智大勇,不是“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宋太祖式的有為明君,他只是想做一個“太平王”,快樂著他的快樂。他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基本國策,卻沒有勇氣“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雖有大好機會,也是溫良恭儉讓,沒有舉兵奪城掠地,擴充疆土,壯大勢力。太平也是不錯的呀!如果大宋的兵馬不殺將過來,不就是天下太平、永遠太平了嗎?但,大宋的兵馬又怎么可能不過來?!在弱肉強食、群雄爭霸的歷史時期,成王敗寇,你死我活,你想太平就能太平了嗎?作為一國之君,不以國事為己任,而貪圖一己之樂,安事一已之天倫,這就是失職、罪過!好人還不一定是好國主,有才還不一定能治國平天下啊!后主,你知否?
更讓人想不通的是,一旦國破家亡,一些南唐臣子又表現(xiàn)出異常的忠勇,有奮勇戰(zhàn)死的,有自縊身亡的,也有舉族朝服坐以待斃的,寧死不屈,義薄云天。比起肉袒出降的李煜,自是多了一腔忠肝義膽,倒也豪氣了得。貧窮出孝子,世亂見忠臣,精神委實可嘉。但為什么要等到這一天才得見真情?平日里都干什么去了?干事了嗎?盡責了嗎?光會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就是大忠臣,就是好干部?莫不是順著桿兒溜,當馬屁精去了吧?莫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也趁機撈他一把,跟著風流主兒快活瀟灑去了吧?事到如今,才想起要以死報國,一身不事二主,壯則壯矣,卻也有無法抹掉的深重悲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該不是說著玩兒的。所以,把千古罪責歸咎于一人,既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態(tài)度,也不是對大才子李煜的公正評價。
當然,處于治下的平民百姓,可以有自己的良好愿望,希望有個好的君主,有個好的世道,安安生生過日子,痛痛快快干事業(yè);歷代的歷史學家、文學家們,也可以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按自己的想法去評說或者戲說歷史。但山終歸還是那座山,梁終歸還是那道梁,歷史是不會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李煜的處世為人,他的才情氣質(zhì),他的政治權(quán)術,就那德性,就那水平,你還要怎么著?
勾踐也是亡國之君,但他臥薪嘗膽,終于成就了復國大業(yè)。他“三千役卒可吞吳”,功莫大焉,當然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被人頌之為千古越王也不為過。但冷靜反觀,他裝瘋賣傻,自作人臣,妻為人妾,就連吳王如廁他也要親自檢查,實非一般的韜光養(yǎng)晦所能盡言。在人格上的猥瑣不堪,如豬狗一般,既可怕也十分可悲,他的得分應該大大地打些折扣。我覺得,他雖有雄才大略,也有一番苦盡甜來、大恥大辱而后大富大貴,但說不上就是一個堂正君子,而更像是骨子里浸透了深仇大恨而卷土再起的復國主義者,是可怕的政治陰謀家。
大丈夫頂天立地,堂堂然,凜凜然,富貴不淫,威武不屈,既然失敗被俘,落于敵手就殺吧,剮吧!無非一死,夫復何求!像楚霸王項羽,兵敗烏江,絲毫也沒有奴顏卑膝,更不會屈膝求饒。他臨絕境而不亂,先把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坐騎送人,然后邁開虎步,躍入敵陣,成排成排的砍殺開去。臨了,還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不慌不忙地把那顆好好地扛在肩上的頭顱切下送人去領償,賣了個天大的人情。勇哉,項羽!壯哉,霸王!難怪多少年后,那位傾倒無數(shù)須眉英雄俊才的宋代大才女李清照,還要為之擊板吟唱,頌揚不已。有此大牌紅顏知己,楚霸王受之無愧,雖死猶榮。
作為“詞中一帝”的李后主,集國君和詞家于一身,應該是通曉古今,知多識廣,大概不會不知道霸王別姬之壯烈,勾踐臥薪嘗膽之意遠。是他不想學,不愿學,學不了。他只是南唐小朝庭的后主,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越王。他只按自己的方式去活著,去奢侈著,享受著,浮華著,燦爛著,苦悶著,悲慘著。在他幸存于《全唐詩》中的幾十首詞中,沒見到他在職在位時心高氣傲、壯懷激烈的傾吐,也沒有憂國憂民、把窗外蕭蕭竹籟也作民間疾苦的內(nèi)心獨自。有的,只是他落難以后,對那一段時光的回憶與咀嚼。奇了?不奇。就李煜那德性,他在職在位時,定會有所吟唱,一定會有與“文友”和后宮佳麗們的來往唱和,也一定會有情到濃時的文思洶涌,不得不發(fā)。不是輕易地散失了,不見了,沒有了,而一定是遭到了人為的切削,不予載傳。而他落難之后的懷古念舊,他的“靡靡之音”,更代表了李煜的性格特征。李煜的悲劇是人性的悲劇,命運的悲劇,是那種深深地刺扎于敏感的心靈而又無可救助的悲劇。如此才會有李煜大悲大苦的悲劇人生。而恰是這些,才得以“幸存”。得以載道傳世的,不是李煜在職在位時的“政績”,而是他苦難中的悲切吟哦,這是當初無論如何也是料想不及的。這也是李煜的不幸之幸吧。
歷史上的帝王,大都“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但能湊合著來個詩詞歌賦什么的,也大有人在。有“專著”刊留于世,在文學史上可以稱“家”、有一席之地的姑且不說,就連出身低微,“不修文學”、往儒生帽子大放其尿的劉邦,興趣來了也能高歌一曲“大風起兮云飛揚”。身為帝王,高高在上,在日理萬機之余,也客串一下文學作品,賣弄一下才華學識,并不為過,有所發(fā)泄,有所寄意,人之常情嘛。像今天的一些官們,去當明星、大牌歌手夠不上,也無此必要,但即興“OK”一段還是可以的。成克杰當年就“OK”得很好,據(jù)說他與廣西一位壯族女歌手合作,就達到了珠聯(lián)璧合的境界,但直至他上了斷頭臺,也沒誰說他是因“OK”而罹禍。李煜就不同了,國君寫詩作詞沒有什么,要命的是一個亡國之君,既沒勇氣引頸成一塊,提著頭顱見先輩于地下,也沒有韜光養(yǎng)晦,臥薪嘗膽,從長計議,圖復國之大業(yè),還在那里兒女情長,嘆唱吟哦,還在做著亡國之詞章,太過沉緬于個人的喜怒情懷了呀!
身為國君,荒淫無度,也太不負責任了!你的“第一責任人”的責任心呢?你的歷史使命感呢?你的才華和愛民之仁呢?總不能畢其功于一役,都集中在對后宮佳麗的寵愛上吧!今天的成克杰、胡長清們,也愛佳麗,也常常游龍戲鳳,那是因為千古一律,女娃子們太可愛了!但他們還沒有忘記要做點正事,還得多多少少有點說得過去的“政績”。他們的位置得來不易呀!正是有了“政績”才爬得上高位,才攬得到大權(quán),也才有本事有本錢去普降甘露、廣結(jié)情緣。如此“政績”,危矣!但事實就是如此。李后主無須“政績”,他的特權(quán)與生俱來,是當時的政治體制所必然賦予。但有一條是相同的:荒淫無度,必然滅亡!如此說來,“垂淚對宮娥”的悲劇,就是社會的悲劇,時代的悲劇。悲劇既然要發(fā)生,有如“無可奈何花落去”,是不可避免的。歷史的覆轍,慘烈如血,卻總還會有一些人去重踏它。
有好事者作過統(tǒng)計,中國的皇帝平均壽命不足30歲,李煜死于41歲,已遠在平均年齡之上,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有個心理上的平衡了。在他的有效生命中,在權(quán)力的巔峰把玩了16年,也是很不錯的了。我們現(xiàn)時的政策,允許連選連任,兩屆也就10年。美國總統(tǒng)也大抵如此。李煜在位時間不短,沒留下什么像樣的政績,笑罵由之。倒是他的詞,是不應忘記的。看他筆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破陣子》)那滿腔的悲愴與惶惑,剪不斷、理還亂的無奈與悲愁,相去千年,世事滄桑,仍給人予深深的震撼。這詞,沒有曠世才情,沒有人生之大悲苦,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這詞,只配李煜去做,也只有李煜才做得出來;這詞,也只有李煜做出來才有味道。
也真難為了這位曠世的風流大才子。
人世間,只一個李煜,也不止一個李煜。命運,錯待和枉屈了多少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