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斐斐 2005年畢業(yè)于北京中國傳媒大學(xué)制片人管理專業(yè)，現(xiàn)年25歲。曾在中央電視臺文藝部實習(xí)?，F(xiàn)在北京《三月風(fēng)》雜志社當(dāng)記者，喜歡攝影和音樂。作品被《讀者》、《雜文選刊》、《新華月報》、《良友》、《作家文摘》、《文藝報》等選發(fā)。

北京之謎

我好像從未真正了解過北京，北京對我是一個謎集，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無須解開其中任何一道謎題也可以照常朝九晚五，甚至只要愿意，可以從樓下的超市里打包零食，然后足不出戶。我只是北京的一個移民，這里沒有一塊地方是屬于我的。

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們家就從黃土高原出來了，住在離北京只有一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周末早上會被我媽興沖沖地從床上拎起來坐上班車出發(fā)去逛北京，高速公路兩邊灰突突的無聊和最初的暈車是唯一讓我想快點到北京的理由，北京的忙忙碌碌和印象中永遠的風(fēng)和日麗就跟大1路公交車一樣一成不變并且與我無關(guān)。

北京不需要對任何人客套，在我眼里，一個城市沒有態(tài)度比有態(tài)度更讓人不喜歡，那種感覺比較接近于惶恐，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拳打過去，空空地沒著沒落，那時候并沒有意識到北京平淡的表象下隱藏著多少金玉殺伐，浮生醉夢，一個又空又大，連繁華都如出一轍的城市絲毫勾不起我想了解它的興趣，出了長安街，我甚至失去了坐標(biāo)，只能如同一個垂死的人緊緊地抓著最后一根稻草一樣依賴在公交車上或者父母的身邊。

公交車上與北京人緊密的接觸雖然讓人有些不自在，但是卻感到安全，在此之前，我從未對世俗有過什么深刻的感受。我經(jīng)常在公交車上睡著，相比起公交車外的陌生，我可以在車?yán)铽@得短暫的主角感，睡成了習(xí)慣到現(xiàn)在也沒變，在公交車上睡著，在地鐵上睡著，更多的時候，睡只是我用來描述那種游移并且敏銳的狀態(tài)的，總覺得在那搖搖蕩蕩地短途中，有這個城市最與眾不同的時間與想像。

我這樣漠視著北京，圍繞著北京，經(jīng)過著北京，結(jié)束了我的童年，少年，我們時而住在北京，時而享受北京時而被北京所累，我第一次體會華燈初上第一次吃麥當(dāng)勞第一次被老外攔住合影錄像是在北京，我們家第一次遭遇扒手而我第一次因為同父母走散而聽到了緩慢的心跳也都是在北京。軍博外面越停越多的外地進京大客車只給我留下了兩種印象，謙卑和疲憊。

盡管我們那樣頻繁地跟它約會，北京對我來說，依然是生活在我學(xué)校外面的世界，隔絕著但可以清晰地聽到它的呼吸，周圍有很多人對外就以北京人自居，而我始終保持著一份疏遠，北京對我是一個謎，我愛吃老胡同里的糖葫蘆，愛穿從北京買的衣服，但我始終不懂它，也沒有嘗試去懂它，如此經(jīng)年，直到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全家落戶到北京工作也在北京，我終于成為了一個生活在北京的局外人。

兩年前，晚上我經(jīng)常在地安門附近遛彎，經(jīng)過60路沿線每一家小店，踩過每一塊舊舊的地磚，感受各種各樣的老北京小北京帶著四合院大雜院以及狹窄的鋼筋混凝土的味從身邊經(jīng)過，皇城根下的貴氣和胡同串子的瑣碎混雜在一起，特別容易讓人麻醉，誤以為這就是北京。而實際上，我依然只是生活在北京的邊緣，表面上的局外人，我從未深入到這個城市的皮膚下面，深入到這個城市的神經(jīng)當(dāng)中去，無論北京在電視中的形象是多么單純而熱情，那都只不過是一個合適而乏味的面具，它是一個懂得撒謊的城市，會撒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北京對于我來說，就像一個寓言，我每天讀著這個寓言醒來，在車流的擁擠中又將它遺忘。

有一天，我經(jīng)過西直外的一家飯店，撿起了一樁回憶，又一次，又經(jīng)過一個車站，撿起了一段時光，盡管北京每天都在變著，給很多人提供著公共的回憶，但是至少在某一個時空，它也不吝將其中的一份給予我。

我還是不了解北京，我還是沒能深入這個奇異的地方，我有時候想，也許我到老了也不能理解它，又也許某一天醒來，我也變成了北京皮膚下的一部分，或者了解了這里最隱密繁華的內(nèi)情，并且隨著城市的新陳代謝，和這些秘密一起生長并且死去。

媽媽

媽媽很“女人”又很孩子氣。我總是想起一個大雨天，媽媽穿著系著蝴蝶結(jié)的連衣裙，打著傘帶我穿越半個小城，去學(xué)校旁一家小小的夫妻店吃涼皮。

我6歲，媽媽的傘看起來好大，傘外是望不到邊的雨幕，地上是雨點打起來的貝殼樣的水泡，閃著明晃晃的亮點，漫地遍野驕傲盛開。雨點在傘面上叩打出密實的節(jié)奏，很多年后我差一點忘記它們的語言：“嗨，你好嗎?”

小店有些漏雨，夫妻倆拿出花花綠綠的塑料盆接著滴滴答答的雨水，用酸辣酸辣的面皮接待大雨天唯一的訪客。我和媽媽坐在小小的方桌前，聞著濕潤潤的空氣，看著收起來的傘倚在門口滴出一條小水匯入街道，我找不到詞來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后來，我知道，那就是浪漫。

爸不在的日子，媽媽用女性特有的方式給了我一個世界的支點。

在那閉塞的西北小城，我活在格林兄弟、安徒生的世界里。彩色的小畫書、公主和王子的邂逅，善良與邪惡的交鋒……每天晚上，夜幕降臨，媽媽會扭開小臺燈，好看地坐在床前，開啟一個“從前……”的故事。

媽媽是年輕的、漂亮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會做。盡管有時她也會說“這個問題等你爸爸回來再說”；也會跪在我的小床上，用紅藍鉛筆在床頭日歷上勾出重要的日子，比如說爸爸回家的日子，然后跟我一起倒在床上掰指頭算……在我心里，媽媽還是無所不能的。

我快要忘記，她也是一個孩子，她的心里，還住著一個孩子，就是她自己。時光飛逝，當(dāng)歲月收走了上天曾賜予她的美好，她心里的那個孩子卻始終未曾老去，她會在一個溫暖的早晨在茶幾上給我留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飯已做好，盆子里有洗好的水果，今天陽光真好，我出去享受陽光了，祝你今天快樂，愛你的媽媽?！?/p>

我會怎么做呢?我會看著她心里的那個孩子微笑，有時候想起這樣的字條，我會淚流滿面。

我和爸爸有時用嬌弱來形容媽媽，不過她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堅強。她心臟不好，以前職工籃球賽上，她是主力，打到最后臉色慘白，膚色透明，面上浮一層細(xì)密的汗珠，開始別人不知道有問題，我不斷地在場邊跟隊長說，我媽不行了，快換人!

媽媽曾因為肺炎和胃炎住過醫(yī)院，可是姥姥去醫(yī)院看她時，她卻一直在笑，一點兒看不出是病人。她從不在家人面前表露痛苦，甚至在我和爸爸面前，難受的時候她就安靜地睡著了。有時候她開玩笑跟我說：“等媽媽老了，要是病了，絕不拖累你，把我送到老人院就好了?！蔽液芎ε滤敲聪耄瑸槭裁此荒芟衿胀ǖ膵寢屢粯?，盡管那只是一個玩笑。

姥爺去世了。世界上最疼愛她的那個人去了。這樣講也許不對，可是誰又能代替姥爺對媽媽的愛呢?后來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人生中幸福的時刻有什么?她說，總是想起她當(dāng)知青時，因為嘴饞偷跑回家吃飯，姥爺用自行車馱著她送回隊里那個情景。也許這是對姥爺?shù)木拺?，也許是對一段時光的緬懷，也許是對人生對歲月的緬懷。

姥爺去了。媽媽在靈前跪了好幾天，膝蓋都青了?？墒橇钗殷@奇的是，回家后，她并沒有在家里渲染這種悲傷。奶奶剛?cè)ナ?，爸爸還沉浸在喪母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我和爸爸因故無法回去，媽媽沒有向我們過多傾訴她的悲傷。我一直想知道跪在靈前那幾天她還想了什么，我一直不能接受姥爺已經(jīng)去世的事實，媽媽總是反復(fù)對我說，姥爺很好，走得很安祥。

對于自幼喪父的爸爸來說姥爺就像父親一樣，媽媽悄悄跟我說：“不要再增加你爸爸的痛苦了。”我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媽媽，我以為那個最讓姥爺頭疼又疼愛，最愛撒嬌的女孩兒一定會崩潰，她卻已經(jīng)收起了悲傷擔(dān)心我們，我說：“媽媽，你為什么不哭出來?！彼f：“眼淚都流干了?！?/p>

媽媽生我早，該奔事業(yè)的時候她把機會留給了爸爸，把全部心思奉獻給了我。我是幼兒園里穿得最漂亮的，學(xué)校里玩得最開心的。我不是第一名，可是享受了許多第一名不能享受的快樂，我的人生不是最好的，可是享受了最好的愛——甚至是在爸爸不在的日子里——我享受了許多錯過就不再的愛，即使有時候它們只是一碗因為媽媽快遲到了而匆忙煮好的方便面，那里面也會臥一個火候恰好的荷包蛋。

小時候，我以為媽媽就是長大后的我，現(xiàn)在我知道我永遠也變不成媽媽，我沒有媽媽高挑，沒有媽媽細(xì)心，也沒有媽媽耐心。我會細(xì)心地幫她染一下長出的白發(fā)，然后默默地感動。

懷我的時候，為了我以后有一頭黑亮的頭發(fā)，媽媽拼命吃很多核桃，胃里經(jīng)常感到燒乎乎地惡心。妊娠反應(yīng)厲害時，她把醫(yī)生給的藥偷偷全扔掉，怕影響我身體。我過了滿月，爸爸塞給她錢讓她去買漂亮的衣服，她全買成了玩具，有時髦的吹氣玩具小鹿斑比，有音樂不倒翁，還有一屋子五顏六色的氫氣球。那些顏色，至今留在我的腦海中。

老路回家

老路出差回來了，按慣例豪爽地請我和我媽下館子撮了一頓團圓飯，其實不過是在樓下的面館花了一百大圓，不過皆大歡喜。

老路長年不是出差ing，就是辦公室ing。由于出差頻率太高，已經(jīng)達到了三天河?xùn)|，三天河西的地步。來不及報備或者忘了報備的狀況時有發(fā)生，讓我這個兼職接電話的經(jīng)常也搞不清他到底是出差ing，還是辦公室ing，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也簡單，一般規(guī)律下只要打一下老路的手機就清楚了，關(guān)機就是出差，開機就是在京。

好多人說老路你怎么這么摳兒啊，其實對他多有誤解，他不是摳，他對錢的概念有時候清楚，有時候糊涂，總的來說是屬于比較糊涂的那種，由于我們一家都比較糊涂，他就時常要讓自己表現(xiàn)的出類拔萃一點，用一些習(xí)慣來表示老路我頭腦是很清楚的，是很能勤儉持家的，是和你們這種只懂得花錢的女流之輩是不一樣的。

他的這個美好愿望打我五歲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那時候我們家正是窮得叮當(dāng)亂響的時候，三個人卻勒緊褲腰帶在西安“旅游”，我娘一路受罪，我爹一路鬧心，如果不是老路每次在我激動要求雪糕的時候都埋伏在暗地給我比雪糕還雪糕的眼色，全家也不會只有我一個人能真正達到旅游的目的。

長大以后，我對那次“奢侈”的西安之行已幾無印象，只有老路心疼錢的眼光讓我順便保留了一點童年的記憶，后來他無數(shù)次解釋說有多么愧疚，那時候想著全家的未來，但是，他卻不知道，正是他的那種完全孩子氣的眼光，他躲在我媽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使眼色沖我狠的那種勁兒，讓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下意識地對老路很疼愛，完全就是個小孩子。

記得有一次我們兩個人回老家，半夜月黑風(fēng)高地在屋里，我們就跟睜眼瞎一樣瞎聊天，他講他小時候的事情，其實他的好多事情我都能倒背了，他能說的那點兒事，包括他的感情史，早都可以搶答了，但是我還是愿意聽他說，那些故事里的人不是一個朋友一大幫生活穩(wěn)定的中年男人，而是一個敏感堅強狡猾忠厚脆弱強悍的小孩。

老路幼年失怙，大哥大姐離家之后，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個人作了全家的主，瘦得頭比身子大，還整天抻著個細(xì)脖子從深溝里往家挑柴挑水，與老母相依為命。前年我奶奶過世，老路當(dāng)了一輩子兒子，終于再也盡不上兒子這份心了，幾天之間，人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奔喪的時候，人家以為他頭上落的是土，其實是白發(fā)，老路從來找不著一根白發(fā)的頭頂一夜之間就霜打了。去年過年的時候，北京就我們兩個人，他沖著奶奶的遺像一磕頭，叫了一聲媽，人就起不來了，淚流滿面。

人們一直小路小路地叫，他很久以前也就給自己定位為老頑童，老字是取笑，童字才是真心，只是我不可抗拒地長大了，吃著老路做的飯，穿著老路洗的衣服，用著老路掙的銀子，住著老路母雞翅膀下的這片兒地，不可抗拒地長大了，老路也需要卸下點兒擔(dān)子，踏踏實實做做老路，甚至妄想做做路老什么的，他出差前一天我打電話說：老路，你啥時兒走?他愣半天，沒搞清楚我是誰，居然敢叫他老路，后來他呵呵樂著，我倒不舍得叫他老路了，繼續(xù)沒個正形地嚷嚷，老爹，你要注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