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作家柳青,離開我們已好多年了。但是,柳青是怎樣步入文壇的?柳青是怎樣生活和寫作的?許多青年朋友不一定很熟悉。因工作關(guān)系,我同柳青有過接觸,耳聞目睹一些有關(guān)他的事情,現(xiàn)寫出來,對于熱愛柳青的同志和廣大文學青年們,可能會有裨益吧!
柳青是怎樣步入文壇的
柳青一開始踏上文學道路,就同他追求革命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柳青原名叫劉蘊華,字東園,陜西吳堡人。大哥劉紹華,系1931年北平大學的畢業(yè)生,二十年代參加過共產(chǎn)黨,立三路線時期脫黨。大哥的革命思想,對柳青有重要影響。柳青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是1935年冬在上海葉圣陶等編輯的《中學生》文藝季刊上刊登的散文《待車》,署名柳青。從此,柳青的名字就作為他的筆名而傳揚開來。
1935年,“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fā),很快西安的學生運動也燃燒起來。他們紛紛罷課,游行示威,發(fā)表宣言,通電,呼吁“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形成全國的抗日洪流。此時,柳青是西安高中的學生會負責人,并任該校的學生刊物《救亡線》的編輯,鼓舞西安學生,把聲援北平學生的抗日斗爭,推向新的高峰。由于當時陜西省省府主席邵力子下令銷毀,使第一期刊物未及發(fā)行。后來,西安事變發(fā)生,當時已成為中共黨員的柳青,主編西安學聯(lián)刊物《學生呼聲》。從組稿、編輯、發(fā)稿、校對,都由柳青一人操勞。由于勞累過度,肺結(jié)核病復發(fā),大口咯血。1937年,柳青在西安高中畢業(yè),在我黨控制的《西北文化日報》的《戰(zhàn)鼓》文藝副刊做編輯。雖然《戰(zhàn)鼓》文藝副刊只辦了兩個月零五天,出刊66期,但無論在內(nèi)容及形式方面,對鼓舞勞動人民奮起抗日,確實起到了“戰(zhàn)鼓”的作用。在此期間,平津?qū)W生南下,宣傳抗日。北師大、北大、天津北洋工學院部分流亡學生到西安,辦起西北臨時大學。柳青考入這個學校的俄文先修班,想學俄文,以便從事俄羅斯和蘇聯(lián)文學的翻譯工作。但由于日機不斷轟炸,不能正常上課,不到半年,學校要遷往陜南城固。柳青不愿去城固,堅決去延安。經(jīng)聯(lián)系,柳青拿到了八路軍西安辦事處的護照,奔赴延安。到延安,柳青在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做秘書,兼管西安青年文藝協(xié)會的黨團工作。1939年,柳青隨民眾劇團下鄉(xiāng),走了延安、延長、延川、安定、靖邊、定邊、鹽池、志丹八縣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一邊給劇團青年教文學課,一邊做《新中華報》的特派記者。同年八月,柳青向組織請求批準,到八路軍總政治部報到,遂派到太行山區(qū),先后任晉西北獨立支隊、一二九師三八六旅某營文化教員、教育干事等職,在部隊采訪,寫下了許多通訊報道文字。后來,柳青根據(jù)這一段部隊生活,寫成許多個短篇小說,有《誤會》、《犧牲者》、《地雷》、《一天的伙伴》、《廢物》、《被侮辱了的女人》、《在故鄉(xiāng)》、《喜事》、《土地的兒子》、《三坰地的買主》等。文中所描寫的這些普普通通的人物,已不是那種任人蹂躪、任人擺布的奴隸,而是從歷史的沉睡中覺醒了的自己命運的主宰者。柳青以飽含感情的筆墨,描繪抗日軍民的英雄形象和崇高的精神境界。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被柳青收進短篇小說集《地雷》里。
1942年延安整風開始,柳青參加了這場偉大運動。整風一結(jié)束,奉組織指示,下到米脂縣民豐區(qū)三鄉(xiāng)當鄉(xiāng)文書。當時柳青思想上確實不通,但作為一個黨員,服從了組織。米脂三年,由于整天和群眾生活在一起,嚴酷的斗爭和艱苦的生活,使柳青思想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此間,他讀了五本斯大林選集,讀了雨果的《悲慘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種谷記》的手稿也在米脂工作的最后階段完成了。
1945年8月日本投降,10月,28歲的柳青,帶著《種谷記》的手稿,隨部隊奔赴東北,開辟新的解放區(qū)。1946年3月,柳青分配到大連,負責接收和整頓大眾書店和一個印刷廠,并任書店主編。這期間,除書店的日常工作外,就修改《種谷記》。1947年5月,柳青的《種谷記》脫稿,7月,東北光華書店印行。這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以后,貫徹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方向的新文學中,比較成功的一部。1951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先后七次印刷,發(fā)行達七十萬冊。
柳青寫完《種谷記》,胡宗南大舉侵犯陜甘寧邊區(qū),爆發(fā)了保衛(wèi)延安的神圣戰(zhàn)斗。柳青在大連呆不住了,決心跋涉萬里返回陜北。由于途中交通受阻,當他到達陜北時,延安保衛(wèi)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戰(zhàn)線南移。他到米脂收集戰(zhàn)爭的材料,被一個村干部保衛(wèi)糧食倉庫的動人事跡所吸引,于是,他騎上自己買的一匹騾子,在沙家店廣為收集材料,記錄了近六十萬言的生動事跡。由于勞累過度,再次咯血不止。隨即從米脂轉(zhuǎn)至延安,住西北局休養(yǎng)。此時,他寫出了第二部長篇小說《銅墻鐵壁》的提綱。
柳青就是這樣隨著中國革命的發(fā)展,需要,在文學戰(zhàn)線上奮進著。他用辛勤的勞動,形象的文字記錄了中國人民翻身求解放的光輝歷史。這個功績,人民是不會忘記的。
柳青與青年
在柳青的文學生涯中,似乎和青年有著特殊的關(guān)聯(lián)。不僅他在中學時代就編輯學生刊物,成為人們的美淡,而且在共和國誕生之初,他就到團中央的一個部門工作了。
1949年7月,他參加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后,就來到秦皇島市,修改《銅墻鐵壁》。1950年元月,他返回團中央,修改《銅墻鐵壁》二、三稿,直到1951年3月脫稿。在等候?qū)忛喥陂g,柳青參加中國青年報的創(chuàng)刊工作。柳青是中國青年報的第一任編委和副刊主編。柳青在中國青年報工作期間,團結(jié)和聯(lián)系全國青年,特別是文學青年,他做了很多熱情而艱苦的工作。他同文學青年談心,同文學青年通信,給文學青年改稿,培植文學青年新人。當時有一位河北通縣潞河中學(今通縣一中)的學生寫來一篇稿子,題為《紅花》,柳青看了很高興,覺得很有生活氣息,很有培養(yǎng)前途。經(jīng)柳青幫助修改后,很快在副刊上發(fā)表了。這位學生,就是現(xiàn)在知名的作家劉紹棠。
1954年5月,柳青以《回答<文藝學習>編輯部的問題》的形式,回答了十個問題。這十個問題,都是柳青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教訓,簡明扼要地答復了文學青年們所關(guān)心的文藝創(chuàng)作的問題,諸如深入生活、觀察人物、塑造典型、構(gòu)思作品、學習馬列主義和黨的政策等等,在當時青年中影響頗大。同年12月,柳青又寫一篇《復一個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著重指出,一個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應該對文學事業(yè)有相當?shù)恼J識,才能有一種堅韌精神,才能不怕困難,不怕失敗,直到最后成功。1951年9月,《銅墻鐵壁》被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次出版。原來搜集的六十萬言的素材,和讀者見面時僅剩十七萬多字了,幾經(jīng)修改、精煉、升華,而最后變成藝術(shù)品,中間花了多少心血和勞動呵!雖然這部作品被人民文學出版社三次再版、十三次印刷,發(fā)行近一百萬冊,被列為建國十年來六十部優(yōu)秀文學作品之一,柳青對自己的作品仍感到不滿意。他在思考著一個問題。
1951年10月到12月,柳青參加中國青年作家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貒?,他仍在思考著一個問題,什么問題呢?我們從他在《人民日報》一篇文章中窺察到一二。他寫道:“一個作家很可能在寫了一些較好的作品以后,又寫出壞作品來,這是值得我們深深警惕自己的;要避免這個,就需要我們繼續(xù)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群眾,而不是借群眾成了名,就脫離了他們。那些以為曾經(jīng)結(jié)合過一時群眾就夠一輩子受用的想法,是很危險的?!闭浅鲇谶@個思想,正是出于永遠和人民魚水般地生活在一起的思想,當共和國初期人們紛紛進城的當兒,柳青毅然決然地離開北京,離開生活較為舒適的大城市,主動地、自覺地來到陜西省長安縣皇甫村,安家落戶,扎下根來,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中極富有色彩的長安十四年的生活。
柳青與編輯
柳青和其他許多作家一樣,最早也是從作編輯開始其文學生涯的。1935年,他在學生時代,就任進步的學生刊物《救亡線》的編輯,“一二九”前后,投入救亡運動。1936年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西安事變后,他參加中共陜西省委臨時委員會、西安高中黨支部和西安文協(xié)黨組的工作,主編《學生呼聲》雜志,擔任《西北文化日報》副刊《戰(zhàn)鼓》的編輯。這是柳青生平第一次辦副刊。1951年4月,柳青參加創(chuàng)辦《中國青年報》,任編委、副刊主編。五十年代初期的《中國青年報》副刊,辦得生動活潑,思想性、戰(zhàn)斗性很強,深得廣大青年的喜愛。這里,要特別提出的是他對《延河》編輯部的關(guān)心與幫助。他常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以質(zhì)量取勝的”,刊物要靠自己的內(nèi)容和質(zhì)量吸引讀者。1956年第6期《延河》發(fā)表了賀敬之的《回延安》,他十分贊賞;1959年第一期發(fā)表了盲藝人韓起祥的《飲了一口長江水》,柳青欣喜地說:“是首好詩啊!像樣的好作品在編排上應該突出?!?/p>
柳青同志曾提議,編輯“要輪流深入生活,了解工廠和農(nóng)村的實際斗爭,多讀書,學馬列,學辯證法,還要多讀中外古今的優(yōu)秀作品,自己要動筆寫作。有了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實踐經(jīng)驗,看稿就有了眼力”。據(jù)筆者所知,至今《延河》編輯部的編輯們每年總抽出一定時間輪流下去生活與寫作。
柳青非常尊重編輯的意見。1959年4月,《創(chuàng)業(yè)史》開始在《延河》上連載,每次刊出,柳青總要征求編輯部的意見。他一再說明,編輯是他作品的第一個讀者,要求把每個編輯的意見都一一告訴他。有的意見他一聽就同意,而且稱贊提得好,有的意見他不同意,并說明他不同意的理由。柳青說:“你們有的意見,一時沒有說服我,但過后我感到有道理,就在出書的時候又做了修改,甚至于有的章節(jié)重新寫了?!边@種實事求是的誠實態(tài)度,表現(xiàn)了柳青的可貴品格。
六十年代初,柳青已成為蜚聲文壇的作家。他長期深入農(nóng)村生活,并進行《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的創(chuàng)作。在緊張的創(chuàng)作勞動中,也不時地給陜西日報《秦嶺》副刊以關(guān)心、支持。如他親自撰寫《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等,在陜西日報上發(fā)表。
“四人幫”垮臺了,柳青喜悅和興奮之心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盡管在精神上、肉體上受到“四人幫”的嚴重迫害與摧殘,重病在身,身體極度虛弱,但當北京某出版社一編輯拜訪他時,他一下子就談了幾個小時。他對這位編輯并不熟悉,為什么一見面就傾吐衷腸?其實也不奇怪,柳青是編輯出身,他了解編輯,尊重編輯,信任編輯呵!他一生幾乎是同編輯分不開的。就是在他生命垂危、告別生育他的故鄉(xiāng)陜西,去北京醫(yī)治時,陪伴和守護在身旁的就是一位編輯南云瑞同志。
柳青道歉
1962年12月中旬的一天,我和老楊在《陜西日報》編輯部一個房間里看副刊稿。突然,老楊說:“張?zhí)?,你看看這個稿子……”
那篇稿件上,寫著一個醒目的標題:《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下邊的署名:柳青。
“這是不是西安作協(xié)的那個柳青?”老楊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是不久前從西安作家協(xié)會調(diào)來陜西日報編副刊的。
我一看到那流暢健朗的手書簽名,便肯定:是西安作協(xié)的柳青,是在皇甫村落戶的柳青。
“柳青寫長篇小說,怎么又寫詩呵?”
老楊的提問,不是沒有道理的。在我的記憶里和在作協(xié)的接觸中,從來不知道柳青還寫詩呀!我這時才迅即看了柳青給編輯部的信:“這篇《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是今年四月間,長安縣皇甫村公社的王培德等同志和勝利大隊的工家斌等同志集體討論,由我執(zhí)筆編出來的?!敝链?,老楊同志的一切疑團都可融解了。
老楊說:“你給看看吧!”
我看了兩遍,覺得問題提得很重要,很及時,特別處在三年困難時期,管理飼養(yǎng)好耕畜,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對集體經(jīng)濟的鞏固,對社員生活的改善,乃至對整個國民經(jīng)濟的盡快好轉(zhuǎn),都有著直接、重大的意義。柳青同志及時提出這個問題引起人們注意,無疑是十分必要的。而且他親自動手,采用群眾熟悉的“三字經(jīng)”的形式,群眾易懂、易記、易傳播,確實很好。但我又覺得,既然用“三字經(jīng)”的形式,第一要通俗,第二要押韻,讀起來朗朗上口,才能起到預期的效果,而此文在押韻上還需要調(diào)整。我和老楊交換看法,老楊說:“你給改嘛!”
“我改?”對于大作家的文稿,我這個剛出學校不久的毛小伙子,怎好下筆呢?何況柳青同志是我在西安作協(xié)時的頂頭領(lǐng)導,我們尊敬的柳主席呢!(當時西安作協(xié)的同志一般都習慣尊稱西安作協(xié)副主席柳青為“柳主席”)
老楊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怕什么?只要給編輯部寄來的稿子,都是我們的作者,編輯有權(quán)改嘛!你家在農(nóng)村,對耕畜飼養(yǎng)也熟悉吧?”
老楊的話,給我很大鼓舞。我小時候?qū)Ω箫曫B(yǎng)多少也有點生活感受,于是,就大膽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我和老楊一句一句推敲、修改,整整改了一下午。
老楊說:“你到作協(xié)走一趟,送給柳青同志看看。”
剛好柳青在西安開會。我說明來意,就把稿子交給了他。
柳青接過稿子,看到上面劃滿了紅圈圈,紅杠杠,有點愕然了。本來就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睜得圓圓的,射出銳利的光,說:“啊呀,這比我寫篇短篇小說都費勁呢!”
我有點尷尬,但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好一陣,我才說:“柳主席,您看看,我們改得不妥,您再改回來吧!”
柳青同志此刻才覺得剛才說的話欠妥,忙緩和口氣說:“好,好,我看看,我看看?!蹦樕暇`出了笑容。
1962年12月22日,這篇《三字經(jīng)》在《陜西日報》第三版以醒目的標題刊登了。柳青同志給編輯部的信,登在前面,下邊是柳青的手書簽名。《耕畜飼養(yǎng)管理蘭字經(jīng)》的正文,加了黑條,以期讀者注意。我仔細讀了見報稿,柳青同志竟未動一字。柳青同志對編輯的意見、修改是那樣的虛心、尊重,倒使我感到忐忑不安了。
1963年夏季一個傍晚,我從外邊返回陜西日報社,走至門口時,忽然有人喊我:“老張!”
我遲疑一下,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向我走來,身材瘦且小,戴了一頂瓜皮帽,上身穿一件半舊的白土布褂子,下身穿一條老藍色大襠褲,腳上縛一雙麻編織的農(nóng)家草鞋,我定睛看時,他那特有的圓滾滾的眼睛射出亮光,我不禁失聲地叫了一聲:“柳主席!”
“老張!”
他總是這樣稱呼我。
“柳主席”我走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您怎么在這,到報社去吧?”
“我在這里看看報……”
這時我突然記起柳青同志1954年在《文藝學習》上回答編輯部提的問題中的一段話:“對我來說,報紙是我日常的先生。如果有一天報紙因故沒有來,我就覺得這一天是多么空虛!我不能想象一個人經(jīng)常不看報,不細讀社論,不看與自己面對的生活有關(guān)的報道、論文和通訊,悶頭深入生活的結(jié)果能寫出作品?!庇谑俏野蛋挡聹y柳青同志是否沒讀到今天的報紙,專來報社門口看報的呀!正這樣思索的時候,他很鄭重地對我說:“那天你送稿子,我對你的態(tài)度很不冷靜,向你道歉喀!”邊說邊把我的手握得緊緊的。
“沒征求您的意見,就改……”
“改得好,改得好。那天的話,你不要介意呵!”他是認真地、特意地來說這話的。
夏日的晚霞,把漸漸灰暗的天空映照得斑爛、可愛!
末了,柳青離開時,不時地回頭,不時地招手,然后,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向東走去。
我仔立在報社門口,目送著柳青的背影,久久地、久久地思索著……
血寫的詩
我讀柳青的第二首詩,是他寫給妻子馬葳的,那是一首悼詩。
馬葳為什么會死?柳青為什么寫這樣的詩?這里還需稍稍追溯一下過去。
從1952年9月到1966年6月,柳青在長安皇甫村落戶的14年里,馬葳同志始終伴隨在旁。開初,馬葳同志在鄉(xiāng)政府作文書,后來,就擔負起柳青的秘書工作。收發(fā)文件,抄謄稿子,接待來訪客人,照管孩子,料理家務(wù),等等,做了許多很實在、很繁瑣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創(chuàng)業(yè)史》所以能問世,也包含有馬葳的一份心血。柳青曾說過,當他寫完《創(chuàng)業(yè)史》四部的時候,在“后記”里要寫明這一點的。誰料這竟成了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了。
1966年6日,柳青被打成“走資派”、“黑作家”、“反動權(quán)威”,關(guān)進了“牛棚”。但由于柳青歷史清白,思想作風正派,作品又經(jīng)得起歷史考驗,經(jīng)西北大學等單位派人去長安縣調(diào)查,最后作出了“柳青同志的基本方面,主流是好的”的結(jié)論,于1967年9月第一次“解放”??墒?,天有不測風云,一個意外的災難突然“飛”來,從一個學校傳說出“柳青抗戰(zhàn)時期在四川進行過特務(wù)活動”??箲?zhàn)期間從未到過四川的柳青,就這樣第二次被關(guān)進“牛棚”。這期間柳青在精神上、肉體上都經(jīng)受著非人的折磨。無情的批斗會,無休止的逼供,使這位性格堅強的作家曾一度想死。善良的馬葳,更是在驚恐、擔心中熬日子,開批斗會時,總是坐在偏僻的角落,低著頭,甚至不敢正視柳青一眼。而心里總默默地期望著,柳青的問題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1969年4月,黨的“九大”召開了,抱著極大期望的馬葳,想到柳青這次總該“解放”了。她悄悄地問一個看管柳青的人:“柳青的問題究竟有多大?什么時候能解放?”那人冷冷一笑說:“柳青呀,死不改悔,還想‘解放’呀,沒向!”這簡直是一聲炸雷,把深藏心底的一線希望給轟毀了!她再沒說一句話,走了。馬葳最后一次來到神禾塬,來皇甫村,看一眼曾同柳青一起生活14個春秋的那個家,然后,飲恨離開了人世!
從來淚不輕彈的柳青,在“牛棚”里得到這個噩耗,放聲大哭!
馬葳的死,使柳青失去了一位最親密的伴侶、助手,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者和精神的支持者。對于《創(chuàng)業(yè)史》的作者來說,這種損失是無法彌補的。對于人們來說,這種損失是不容易馬上意識到的,隨著時光的流逝,會越來越感到它的份量。
柳青曾對孟維剛說過:“馬葳被整死了,沒人管我了,會使我早死。我的《創(chuàng)業(yè)史》恐怕寫不完了。有馬葳在,我拉到床上,馬葳都不嫌臟。我有馬葳在就感冒不了。我坐在這,磕睡了,馬葳趕緊給我一蓋,就涼不了。馬葳她不應該死么,不應該走這一條路么。唉,不走也不行!人家斗她呢,要她跟我劃清界線,她知道我,良心上過不去嘛!”說著說著,柳青就流下廠眼淚。1978年8月31日晚,柳青對孟維剛說:“維剛,我想馬葳得很,實在沒辦法了,寫了這首詩,給你一份,你把它保存下?!边@首詩是這樣的:
咄咄復咄咄,長安夜機耕。
獨坐望南山,不眠念故人。
結(jié)發(fā)未深知,相偕皇甫居。
汝下鄉(xiāng)三年,雖苦志猶堅。
四年忽思遷,非為恩愛淺。
我鏖背水戰(zhàn),成敗皆不移。
權(quán)威有歧見,遠近流讒言。
夫妻同庭院,口角朝與夕。
汝怨我固執(zhí),我謂汝幼稚。
五年汝離職,攻讀在我側(cè)。
古今中外篇,馬列與巴托。
八年我初成,汝已是同行。
寸步形影隨,體貼則入微。
風聲略草動,囑我唯謹慎。
人譏我小人,汝知我任重。
誰料趁大亂,龐涓陷孫臏。
牛棚非豬圈,寧死樹黨性。
棚外汝重義,煎逼即輕生。
水落石自出,我重見天日。
嗚呼汝有靈,如何得安息。
這樣的詩,沒有激越慷慨之言辭,卻能深沉地打動人心;沒有大聲的呼喊,卻能強烈地震撼人們!這樣的詩,是充滿真情的詩,字字都是血寫成的呵!
那樣的日子雖一去不復返了,但記錄那段歷史真實的詩,卻是該傳下去的,以期后來者永遠汲取用血換來的教訓!!
附柳青1962年的一封信
編輯同志:
這篇《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是今年4月間,長安縣皇甫公社的王培德等同志和勝利大隊的王家斌等同志集體討論,由我執(zhí)筆編出來的。經(jīng)過全公社的社員、飼養(yǎng)員和干部提意見,幾經(jīng)修改,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起初僅僅是討論耕畜飼養(yǎng)管理公約,討論到后來,形成了寫一本三字經(jīng)的想法。我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一方面想使它起一個群眾公約的作用,另一方面想使人們易于接受,便于記憶,不知道能不能達到這兩個目的。現(xiàn)在寄給你們,希望發(fā)表出來,請有興趣的讀者同志指正。我們還想編一篇生產(chǎn)隊經(jīng)營管理的“三字經(jīng)”或“千字文”,因為我沒有這種才能,所以一直沒動手。我希望有這種才能的同志,在群眾和干部的集體幫助下,早日完成這個工作?,F(xiàn)在發(fā)表的這個東西是拋磚引玉。
敬禮
柳青
1962.11.28
附《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
咱中國,人口多。地面廣,物產(chǎn)博。鬧革命,為建設(shè)。毛主席,方針定。對農(nóng)業(yè),要看重。糧棉油,吃穿用。各樣事,首為農(nóng)。做莊家,很光榮。機械化,要實行。黨領(lǐng)導,定完成。在今天,啥重要。勞動力,和牲口。這兩樣,配備夠。耕和種,馱和運。有畜力,才能成。飼養(yǎng)員,選好人。覺悟高,手腳勤。管牲口,負責任。起雞叫,睡半夜。草料水,能均勻。圈勤墊,糞常出。牲口槽,常洗刷。牲口身,多掃刮。知冷熱,識饑飽。飲溫水,喂碎草。飽不打,乏不套。有毛病,早治療。壯牲畜,年年老。多繁殖,保使用。對母畜,要操心。見發(fā)情,就配種。驢配驢,馬配馬。同種配,好辦法。懷胎期,產(chǎn)駒后。加飼料,輕使用。老弱幼,和孕畜,分槽喂,最合適。飼養(yǎng)員,有職權(quán),用牲口,制度嚴。要問清,活輕重,給哪個,他決定。眾社員,要注意,不挑揀,別賭氣。提意見,是正理,合理化,多建議。愛牲畜,是第一。有社員,不明理,圖工分,為自己。用牛馬,不愛情,做這事,沒道理。生產(chǎn)隊,是集體,集體富,都有利。隊里窮,是真窮,窮和富,怎樣分,飼養(yǎng)室,看得清。隊干部,記三條,種莊稼,計劃到。草料好,能上膘,喂麥草,加麥糠。玉米桿,牛吃甜,碎谷草,馬吃香。苜蓿地,不可少,吃不了,保存好。到冬天,頂飼料。第二條,也重要。飼養(yǎng)員,沒亂調(diào)。多教育,少急躁。勞動日,合理記,過節(jié)時,要頂替。第三條,是評比。誰經(jīng)心,誰大意。壞批評,好獎勵。下騾馬,生牛驢。按類別,把功記。隊干部,眾社員,人人愛,個個管。大家畜,大發(fā)展,畝畝地,都增產(chǎn)。窮和白,早改變,樣樣事,都好辦,機械化,早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