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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體事

        2008-12-31 00:00:00鄒靜之
        美文 2008年23期

        鄒靜之 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任電視連續(xù)劇《康熙微服私訪記》、電影《千里走單騎》等編劇。著有詩歌、散文、小說專著數(shù)部。

        丟車感想

        這之前,我沒有想到自行車會丟,而且是一輛很舊的車。車舊,鎖是新的,新鎖買回來就不大好用,每次開關(guān)都要花點時間,時間的長短大概是路人正要懷疑你時。這樣一把鎖著的舊車,怎么會丟呢。

        拐過那道墻,看見車不在了。想也許被誰移開了,就在四周圍找一找,沒有。再大的范圍中也沒有。太陽很曬,比我那輛車舊或新的車都在陽光下等著,我那輛車沒了。

        身前身后有很多人走來走去,原想在馬路中間自言自語地說一句“我的車沒了”??粗切┢届o的人,專心地奔著自己的生活,又覺出不該打擾別人。最后看了眼因我車不在而空出的位子,轉(zhuǎn)身向公共汽車站去。

        我的車丟了,這事實在三分鐘內(nèi)被我接受了。我突然對自己表現(xiàn)出的平靜有種陌生。為什么會這樣?一句話也不說,不在一個小小的范圍中告白一下,連說一聲“丟了”的心都沒有,就那么轉(zhuǎn)身走了。沒想到過報案,沒想到過繞幾步路去那個治安崗?fù)ふf一聲,什么也沒有。那么快,把跟了我?guī)啄甑能?,從記憶中抹去了?/p>

        現(xiàn)在正騎著我車逍遙的人,或許連一聲來自天空的詛咒都聽不見。他像一個階級兄弟騎著另一個階級兄弟的車一樣,覺得理所當(dāng)然。

        突然對我的平靜生出了些譴責(zé)——我的車丟了,是我不愿的,但我沒權(quán)力讓那個偷車的人感覺到自由。我應(yīng)該在人多的地方喊叫,看著人們的眼睛;我應(yīng)該在有可能的地方穿行,追問;我應(yīng)該在到警察那里、治安員那里、戴紅箍的老婆婆那里去報案,去掛號,去哭訴。我應(yīng)該間接地告訴那個偷車的人,嘿!小心點,別讓我碰上,饒不了你。

        我已經(jīng)丟了兩輛車了,這紀(jì)錄不高。第一輛車丟了后,我曾像剛才所想的那樣奔波了一天,沒有結(jié)果。誰應(yīng)該對結(jié)果負(fù)責(zé)呢?有其他的人,是不是也有你。

        公共汽車來了,我沒有因剛才所想而轉(zhuǎn)過身去,沒去丟車的地方再看上一眼。我上車了,我的平靜近于冰冷,我看著車上的人,生出一個怪念頭,覺得這些人都會跟我一樣,丟一輛自行車絕不會去張揚(yáng),默默地丟車,是種尋常了。

        這讓我想起湖南邵陽的一位詩友遇到的車匪——就那么把手伸進(jìn)你口袋里搜索。不是偷,也不是搶,是另一個詞“收”。這收的道理是誰給他的?他為什么那么理直氣壯?像在自家的園子里收菜。這道理是那些被收的人給的嗎?是不是呢?你同意他像拿自己的東西一樣拿你的東西嗎?你同意了!

        想到這兒,我還是沒有去報案。找車的念頭我只是想了,真去做時,覺得有點累,再說那是輛舊車。

        今早,借了妻的車去上班,車座太矮,去相熟的修車人那兒升座子。他問起為什么換了車。說車昨天丟了,告訴他剛在這兒換的里外胎,擦了油泥。他笑了,以為會說同情的話安慰我。沒有。說:“那好啊!這小偷就不會罵你了。”是種北京人平常的幽默,我當(dāng)時卻聽得刺耳。想起車匪還有一種行徑——搶你時,你若沒錢可搶,就要打你,天下的道理真就被他們占盡了。

        想到這兒,覺得要去派出所報案,然后去治安亭,天天去,問他們我的車找到了嗎?告訴他們這世界已欠了我兩輛車,我不會放棄。

        補(bǔ)記:文章寫到這兒,我隨手翻開了洛奇的《小世界》,203頁其中有句寫在教堂許愿牌上的字條:“主啊,求您讓我找回我的行李吧(在內(nèi)羅畢丟失)?!边@句話給了我找回自行車的決心,最起碼我該把類似的這樣一句話,告訴這世界。

        抓偷未獲

        把那些菜淋上些水,去了黃葉子,泥皮,干凈了,就抬起張舊臉來吆喝著賣。

        他們手上沒繭,腳上沒有牛屎,菜不是自家種的,常用的話是:“新上的?!辈挥谩靶抡摹?,也不用“新鮮的”。

        有位賣蘿卜的哥們告訴我,買蔫蘿卜不康。問他道理。說一蔫就縮緊了,里邊不會有空,保準(zhǔn)不康。理是不錯,只是在康蘿卜與蔫蘿卜間也難決擇,為了不康,買一干縮蔫蘿卜回去,也不是目的。起身走。

        這一起身,起出一件小事來。這事現(xiàn)在想起也像是假的。那位說自己都覺出像個假事,還說什么。想說,當(dāng)個假事兒聽吧。

        ……一起身,一回頭,右手拎著買好的羊肉和藕。正看見他從一輛自行車筐里,抽了那選菜婦女的皮包,轉(zhuǎn)身塞進(jìn)懷里。

        那場面像慣常的影視畫面,看見了也懷疑是不是真的。他穿著一件黑皮夾克,矮壯。他看我的眼睛猶豫而堅定。包在他懷里,黃包,在他的肚子上鼓著。

        嘿!……我喊的是“嘿”。為什么喊嘿,現(xiàn)在想大概這個字聲音集中也嘹亮,有驚訝及號召別人快看的意思。

        一聲嘿有什么效果我不知道,接下去張開手臂,扎個攔截,捕捉的架式是順理成章。

        他在我將要抱住的一瞬,把那只包,從懷里抽回,摔在地上。嗵地一聲,我聽見嗵一聲,他在我低頭時,從左邊切過,像只黑影,他的迅捷似不經(jīng)思想,連貫流暢。我反手抓住他領(lǐng)子,皮衣領(lǐng)子,看見那條奔跑中的脖子,青筋畢露。一掙不開,二掙未開,我拋了羊肉,他突地一掙,開了,他離了我兩只伸出的手,飛跑起來。他在人群中穿行,我追,他橫跨過一個菜攤,又一個菜攤。我喊。我在菜攤前大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后消失。

        他像個勝利者,他最后的一眼有一種嘲諷,他在消失的前一刻還整理了一下衣裳,像班師的軍隊整理旗幟……

        我回頭時,人們短時間中把看青菜的眼睛轉(zhuǎn)向了我,像檢閱一次失敗。我那時很難走回到那塊半途拋下的羊肉前去,為了找臺階,邊走邊小聲說了句:“沒人幫我?!庇袀€人大聲說了句:“不錯?!辈恢牟诲e指什么。我到羊肉跟前時,有個比我青春的小伙子,手扶著自行車看著我說:“操,我以為你們倆鬧著玩呢?!本?這話說出后我灰溜溜的地位確立(事后我對這話做過判斷:先一點這人是個不敗的角兒,偷也好,抓偷也好,都有敗的時候,說這話的人無論誰敗,他不敗。當(dāng)然,不僅不敗還要顯出是個可操勝券的角色,我心中原也極愿做這種人物的。鬧著玩——再沒有什么話比這更能解消你了,你的行為像個大玩笑)。

        羊肉上有土,要洗過后才能切。那婦女,走過來,說謝謝。我想了想回了句多注意。這話有一半是對我自己說的,我突然失去了那種買菜的輕松感。

        回去的路上,我看著左手是空的,它的力量不夠,沒抓住已抓住了的東西,他跑了,在那么有勝機(jī)的一剎那。我想如果我能及時地踹他的后腰,像身手不凡的豪杰一樣,或使個掃堂腿,那我就不至于在這么好的春天中沮喪。我不行,最大的悲劇是我曾以為我行。

        回家和夫人討論此事。她有三點見解,一是:包沒偷走,算個不壞的結(jié)局。二是:不可怨人沒相助,那么快的變化,一般人反應(yīng)不過來。三是:那小偷還算不壞,沒反誣你是偷兒,如這偷兒與你對喊起來,就衣貌上分,想大多數(shù)人會以為真兇是你(這分析使我驚訝,這分析在以后的幾天中,勾起我心里千百次的感激。我也對自己在人眼中的形象有了進(jìn)一步的了解)。

        問蘿卜買了嗎?說沒有。告訴她滿街都是蔫蘿卜,沒法買。她說你這是氣話。說不是,趕巧了,這話中的雙關(guān)的意思真是他媽的趕巧了。

        席夢思

        人藝的老演員們在臺上演出過一組“吆喝”,學(xué)的都是老北京市井中的叫賣。其中有的我聽過,有的沒聽過。沒聽過的有兩種,我聽了一遍就記住了。一種是干凈利落脆的“驢肉!”這吆喝沒有音樂輔助,就用喊“別動”的那股勁喊出來就行;還有就是悠長回轉(zhuǎn)的“硬面——餑餑”這吆喝聲長,夠上一句腔了。大體記下譜子該是“516——16——11”,換完氣后的“餑餑”很重要,嘴皮上下一碰,氣一沖,出來得清晰、簡捷,像一個不勝氣力的人,最后一嘆,有凄涼、無奈的感覺。

        小時家住真武廟附近,常有小販擔(dān)著擔(dān)子,吆喝而過。最喜歡一黑衣老者,擔(dān)一副擔(dān)子喊“破爛兒換取燈——啊!”那“啊”是停頓的啊,不是感嘆的那種,很像京劇唱之前的叫板。黑衣老者,不光換取燈也換泥人,風(fēng)車什么的。我最想換的是江米小碗兒,比酒瓶蓋大點,里邊裝點果子醬,一個牙膏皮換倆兒,用錢買一分錢一個,買回來慢慢把果子醬吃了,再把小碗兒吃了,手上就空了,一分錢買了份很大的享受。

        有的行當(dāng),現(xiàn)在已不見了,像鋦鍋鋦碗的(現(xiàn)在人家中摔碎了東西都像很高興才對,說一句“碎碎平安”,一掃一倒,聽垃圾道,轟隆一聲,那碗碴子就被摔得更碎了一些)。記不得他們怎么吆喝了,最愛看他們干活。把一只裂成兩半的碗,分別鉆上幾個小孔(用最簡單的皮條木桿鉆),鉆孔時,滋滋地響(聽者的牙最難受,不知為什么是牙而不是耳朵),然后用兩邊有鉤的銅釘一連,就鋦上了。再抹點石膏之類的東西,一試不漏,挺神的。我曾想,找?guī)准讳|過的盆碗擺書柜里,肯定中看。找不著,又想碰到鋦碗的,弄個好盆摔兩半了,讓他鋦,鋦碗的也沒有了,只好將此心空懸著。

        文革中無課可上,在院子里瘋玩,放雞、打乒乓球、追鴿子。有時爬到樓頂上去,抓一把豆石子,往行人身上扔。每天中午十二點一過,就有一個修鞋的到院子里來,用純正的普通話念出來“修理皮鞋、布鞋?!彼贿汉?,像廣播員一樣地念。念過幾遍就在樓下的蔭涼地上,找兩塊紅磚當(dāng)枕頭,躺下睡覺。好像每天他不是來這兒修鞋而是來睡覺的。我沒事兒時就看他睡覺,他睡前總要說一句:“咳,在我的席夢思上睡會兒。”有一次,我問他“什么是席夢思?”他笑話我:“白住洋樓了,連席夢思都不知道。告你記住了,那就是彈簧床!”他嘲笑過我之后,我就挺恨他的。有一天,他睡著了,我和鄰居孩子接了一盆水,從四樓窗口潑下去,他像那種上刑暈過去的人突然被激醒了一樣的驚坐起來。我們躲在窗口內(nèi),以為他會大罵,好久沒動靜,偷偷看時,發(fā)現(xiàn)他收拾著東西,走了。

        修鞋的后來就沒有來過,聽院里的家屬老太太們聊天,說他是個滿清大少爺,被紅衛(wèi)兵打死了。我后來一聽到“席夢思”這個詞,就想起他,我對不起他欠他幾句罵,如果他會罵人的話。

        吆喝幾乎沒有了,剩下的也已喊不成腔調(diào)。收破爛的有時在一幢樓前,把報紙、書本、酒瓶一攤,自有人將破爛送下樓來。街上的攤販大多不喊,寫塊錯別字連篇的牌子“糖炒票子,四塊一斤?!比缓缶陀腥藛杻r有人買。街上還吆喝的是新疆賣羊肉串的:“來呀!來呀!親愛的朋友……”(我想要用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念出來,賣醋合適),你走過去如不買,他們就有一串新疆話跟過來,我懷疑是不是在勸我。

        這兩天中秋節(jié)要到了,對面副食店把月餅全搬到大棚中來賣,用兩個大音箱,放一盒磁帶,早八點至晚八點,我耳邊就是“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世上只有媽媽好……個寶……棵草”。我將所有門窗關(guān)閉,沒用。那些歌千辛萬苦沖破障礙,溫柔到你耳畔。有次我到了大棚前極平和地說:“整天放這曲子,煩不煩呵?”“嚯,不花錢聽歌您還煩呢?!”這就是北京人嘴不饒人,一想人家說得也對,不花錢聽了音樂,憑什么煩?我回了句“我想花點錢不聽歌,行嗎?”這回她想了會兒說:“臭貧什么?”

        現(xiàn)在大街上放音樂的大多都與買賣有關(guān),一個電聲可能抵上一百個人吆喝,不過再放你也不知道他是賣什么的,有時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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