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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與自己奮斗 其樂無窮

        2008-12-31 00:00:00
        美文 2008年23期

        問:談?wù)勀愕膶W(xué)畫經(jīng)歷。

        答:自學(xué),沒上過專業(yè)美術(shù)學(xué)校。借廖冰兄先生的話說:野生動物。

        問:你是怎樣喜歡上戲畫的?

        答:過去談過。

        問:有人說你的水墨畫,漫畫成分大些,和正統(tǒng)的中國畫還不太一樣。你介意嗎?

        答:我畫了大半輩子漫畫,現(xiàn)在又畫國畫。以前在漫畫創(chuàng)作中由個人性情、文化水平等因素所決定而形成的思考問題的方式、觀察生活的角度以及習(xí)慣了的夸張的繪畫語言不能不帶到國畫中來。借方成的印章中語,“我畫我的”。

        說到這兒,且拉來齊白石為之壯壯膽。齊白石一生中畫了難以數(shù)計的花卉鳥蟲,這是為人們所習(xí)見的,以前的畫家都畫過的,算是正統(tǒng)的中國畫。可是他也畫算盤(《發(fā)財圖》),前人沒畫過。還畫白鼻子小丑(《不倒翁》)、爭奪蟲子的小雞雛(《他日相呼》),而且跋語辛辣詼諧,你說這應(yīng)算是國畫還是漫畫?

        再說陳老蓮,你看《水滸葉子》中的那個楊志,(可能面對的是畫外的梁中書)雙手抱拳畢恭畢敬的仰人鼻息之狀,畫筆極盡嘲諷,你能說這不是漫畫人物?也或許這是我的誤讀臆斷。再看他畫的《歸去來圖卷》,以恭謹(jǐn)之筆描畫了陶淵明,卻又在其背后勾勒出了一個猥瑣小人,正以雙手捧接他所丟棄的官印。據(jù)說是有所影射,是有為而發(fā)。你說這是國畫還是漫畫?

        人有七情六欲,有是是非非。其所見所感,感于中則形于外。出之于口則嬉笑怒罵;發(fā)而為文為畫則皆成文章。或文或畫之莊之諧,并非著意為之,實是情緒使然。國畫漫畫,其具體作品可有優(yōu)劣;畫種,無分高下。

        問:山水畫、花鳥畫你平時關(guān)注多嗎?

        答:今人畫竹和鄭板橋畫竹,就筆墨技法看,沒有太大差距,不必自甘卑下??墒且惶崞饋恚藗冃哪恐兄挥幸粋€鄭板橋,直到而今他老先生仍在獨領(lǐng)風(fēng)騷。何以故?依我看就是因為他畫的竹子的旁邊多出了幾行字。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竹子也關(guān)心民瘼,為之而呼而嘆了?!芭ψ髑锫暎幋芭L(fēng)雨”,竹子又有了詩情,顧影弄姿起來。就是這么一點點,鄭板橋占了個大便宜,今人吃了個大虧??磥眍}跋真真不可小覷也,尤其花鳥畫。

        題跋、印章入畫,成為中國畫的獨有形式。題跋之于繪畫除了形式方面,更重要的在于傳神阿堵。絕不是無關(guān)痛癢的一首詩所能奏其功的。題跋是繪畫藝術(shù)構(gòu)思的一個組成部分,而畫家的藝術(shù)構(gòu)思的突出特點,是畫家的主觀精神與客觀物象的聯(lián)合互動,也就是劉彥和所說的“神與物游”。衡量畫跋的高下,一言以蔽之,就是看其是否使之畫中有我。作為花鳥畫來說,是否能使觀者從畫幅中的花鳥看到了“人”。

        說來說去,“博士買驢,書券三紙”。且拿兩句前人詩借以說話可能更直白些。

        詠柳:“長條亂拂春波動,不許佳人照影看”,你看柳條竟這么頑皮,逗弄起佳人來了。又恰被詩人窺破,豈料想,從而也暴露了詩人長著一雙頑皮的眼。

        又有詠牡丹:“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此話問得好!花的命運也有逆順窮通。世態(tài)炎涼,而及于花?;ㄅc詩人同聲一哭。

        山水畫也有題跋,使山水和人更加“情與貌,略相似”豈不更好。似乎是豐子愷的一幅畫:一人坐草庵中喝茶,草庵四周有數(shù)山峰。跋語:“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一個“看”字,竟使諸山皆活起來。

        由題跋引起一題外話,使我頗費思量。近些年來似乎有種說法,其大意謂繪畫是純視覺藝術(shù),不宜介入“敘事”,否則有違繪畫本體,成為文學(xué)的附庸。據(jù)《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解釋,本體論是“探討存在本身,即一切現(xiàn)實的基本特征的一種學(xué)說”。以此來和繪畫對號,繪畫本體當(dāng)是指繪畫的基本特征及其自身的藝術(shù)規(guī)律。

        僅就我看到的有限的繪畫資料,粗略地看出了中國繪畫的三個階段。遠(yuǎn)古時期,就挖掘出土的陶器看,其圖樣花紋近似現(xiàn)在的裝飾美術(shù),即是說這時的繪畫僅是美化生活環(huán)境。后來,如漢磚畫像如敦煌壁畫……其繪畫基本特征是描摹人和神(其實也是人)的狀貌,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記錄(雖然也雜有畫者的主觀成分),這時的繪畫正如陸士衡所說“存形莫善于畫”。繪畫是為了“存形”。到了元、明、清,繪畫的面貌有了根本性的改變,畫家的自我意識愈來愈明顯地注入到畫幅中來,畫中有了“我”。如倪瓚所說,畫畫是“抒(我)胸中逸氣”了。從而畫里出現(xiàn)了畫家的獨有的“理”、獨有的“情”、獨有的“趣”。而這純主觀的抽象物,僅靠畫筆是不行了,還需要靠文筆,于是屬于文學(xué)的題跋應(yīng)運而生參與到畫幅中來。

        題跋入畫,是中國繪畫近數(shù)百年來明擺著的事實。怎樣看待這一事實?是看作中國繪畫內(nèi)在發(fā)展的必然趨勢?還是看作有違如上述之理解的繪畫本體?依我看,這道理連小孩子都懂得,明明是個好幫手,為何將它趕出去?如怕繪畫成了文學(xué)的附庸,不妨換一個說法,說成是文學(xué)成了繪畫的附庸有何不可。

        再說說有關(guān)畫跋的小插曲,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一碩果僅存的老畫家說:“現(xiàn)在畫畫,在畫上一不寫字,二不寫日期?!蔽覇枮槭裁?他說:“如有人說我繼續(xù)放毒,我就說是以前畫的,不是現(xiàn)在畫的?!庇郑业耐禄B畫教師畫了一幅畫:草叢中隱隱顯顯有五只蛐蛐。我說:“有趣?!彼樖职压P塞到我手中要我題字。我犯了難了,這可是會招禍的啊,一再推辭,不果,只好苦思苦想,忽地想起魯迅書中一句話“今天天氣哈哈哈”,有了,于是寫了“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總共是五只蛐蛐”。

        問:繪畫、文章、書法,你自己覺得哪個比較得意?

        答: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只二三。

        問:朱新建、劉二剛的題跋怎么看?說說自己的題跋。

        答:朱新建的畫冊《人生的跟帖》中有一幅畫:一只鳥,瞪著大眼死死盯著前面的兩條魚,八成是沒安好心,乘其不備正要去捉。題跋是“洞庭煙雨”。我一看,笑了。猜是為何?它使我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件小事。我?guī)Ш⒆尤ソo他理發(fā),理發(fā)時,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這小子還真聽話。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緊緊盯著一個去處,我隨著他的眼神看去,在鏡子下邊的桌子角上爬著一只螞蚱。說時遲,那時快,他忽地跳下椅子撲了過去,一把將螞蚱捉住。理發(fā)師傅嚇了一跳。你說我為什么想起這事?你想,在偌大的理發(fā)館里,小孩子的眼中只有一只螞蚱,而煙雨迷蒙的湖光山色中,畫者的眼中只有一只正要捉魚的鳥,我笑畫者的眼睛退化成了小孩子的眼睛。

        翻下去又瞧見了一幅,是一個背面橫躺著的赤裸的女人。不,應(yīng)說是美人。雖然看到的只是后腦勺,以朱新建筆下的女人從來都綽約嫵媚來推想,當(dāng)是美人無疑。題跋是赫然四個大字:“江山如畫”。這是指的江山呢?還是指的美人呢?反正都美,都如畫。如是題跋,怎不逗人遐想?比如我老漢就如是想開了:不是有“不愛江山愛美人”一說,看來很癡情。別信他的,是他沒辦法兩者兼得了,是無可奈何的話。既有江山又有美人,“二美俱”最愜意了。朱新建的這本書里的一篇文章也有這類的話,翻了翻,找不到了。我還依稀記得,他說了,是一個洋人說的,意思是男人的事業(yè)一半兒在馬背上;一半兒在女人的胸脯上。我說這話還欠斟酌,應(yīng)再加上一句,得之應(yīng)先后有序。你看自古以來的英雄豪杰,哪一個不是在馬背上先打江山,而后才考慮后宮粉黛的胸脯?就是說先愛江山后愛美人,有了江山,自然也就有了美人,千萬不能亂了套數(shù)。吳三桂就算不清這個賬,是先愛美人后愛江山,結(jié)果是輸了個精光。李隆基原是江山、美人都愛,后來沒了轍,只好愛江山不愛美人了,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整天價“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朱新建畫畫兒頑皮,題跋也頑皮。不合常道,像程咬金的板斧,無招無式,亂掄一氣,卻又能掄得你暈頭轉(zhuǎn)向胡言亂語,你瞧,我這不是胡言亂語起來了?

        畫畫的人,目的很明確,就是希望人們多看幾眼,看過之后還想一想,當(dāng)然因人而異想的也各異,說句行話,就是玩味不盡。說到這兒,想起了劉二剛的一幅畫:一只貓,一個捕鼠籠,兩者問是一只老鼠。畫貓的畫兒我看過不少,畫鼠的畫兒我也看過不少,獨獨劉二剛畫的這貓這鼠逗得我瞅了又瞅,瞅來瞅去,擔(dān)心起老鼠來了,何以故?且看題跋:“只給你一秒鐘。”就這六個字,立即使這畫有了戲劇性,有了懸念,老鼠最終是進(jìn)了捕鼠籠還是入了貓腹?抑或逃之夭夭?捕鼠籠里的一塊鮮肉明明擺在那兒,能不饞涎欲滴?之所以為鼠擔(dān)心,且將孟子的話顛倒過來說,禽獸之所以異于人者幾希。

        也是最近我看到漫畫家徐鵬飛的一幅畫,是一個已打開了籠門的空鳥籠,題跋是“你我都自由”。說它粗淺么,的確是大白話。說它深刻么,我看這里邊什么都有了,有儒家的“仁”、有佛家的“慈悲”、有基督的“博愛”、也有為人類所終極追求的“平等”“民主”。尤有意思的是揭示出了施加于人以不自由的同時,給自己帶來的也是不自由。

        這幾幅畫之所以引人玩味,畫的本身固然有趣,題跋之功亦不可沒。

        常言道,文、史不分。文、畫亦不分。中國文人畫的畫里,既有眼睛所看到的,也有心中所想的。眼所看到的是具象物,畫筆當(dāng)是得心應(yīng)手。而出之于心的諸如意、理、情、趣之抽象物,畫筆則力有未逮,就需要以語言來輔助之?!墩f苑》中有句話,“砥礪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闭Z言的“磨刀石”正好用來磨繪畫的刀。

        漫說中國文人畫,即以洋畫,洋電影來看,如“潯陽遺韻”(陳逸飛的一幅油畫的標(biāo)題)、“魂斷藍(lán)橋”(洋人電影的片名)之所以有意境、有中國文化的古色古香,從而更親切更耐人尋味,依我看皆得力于這八個字的貼切用典。

        記得劉二剛的一篇文章里說“前人題畫句子與畫結(jié)合得妙的也并不多”,這是實情,這表明題跋不易也。為何不易?做為一個畫家來說,繪畫技法可以得之師承,文化素養(yǎng)可以得之書本,人生閱歷可以得之生活,這都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條件,缺一不可??墒且氚旬嫯嫷煤妙}跋得好,這又只能是“萬事俱備”,卻又“只欠東風(fēng)”。這“東風(fēng)”就是上述三項的“粘合劑”,有了這“黏合劑”才能使繪畫技法、文化素養(yǎng)、生活閱歷為我所用。這“黏合劑”再換個說法就是想象力。顧愷之把這說成是“遷想”,“遷想”才能妙得??蛇w想是由此及彼,舉一反三,是隨機應(yīng)變,觸景生隋,還要熱其腸而冷其眼。這一手與其說是學(xué)而得之,更不如說是悟而得之?!拔颉睙o跡可循,無可師承。這么說,“悟”似乎很玄,其實也不玄,無非比起照本宣科的學(xué)習(xí)更花費些力氣,像《詩經(jīng)》上說的“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像漫畫家說的“為了博人一笑,直使得自己憋得欲哭也”。

        你要我說說自己的畫跋,我雖深知題跋之于繪畫的重要,但學(xué)陋不文,粗有門徑,未窺堂奧。要我交答卷,囊空羞澀,唯有一錢耳。

        我從未畫過花卉,為了給自己的小文配圖,畫了一枝梅花,題什么字?“俏也不爭春”,已被多人在畫上題過,“喜上梅梢”又已老掉了牙。想了想,忽然想起林和靖,他不是有“梅妻鶴子”一說,于是題了四個字:畫林太太。

        友人拿來一幅朱新建畫的美人圖,他自己已題了字:“新建四十以后,把美人當(dāng)山水畫。”我就坡上驢,題道:“新建畫美人,自跋‘新建四十以后,把美人當(dāng)山水畫’,辛稼軒曰:‘自笑好山如好色?!焉剿?dāng)美人看。歐陽修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睔W公如地下有知,當(dāng)斥我不正經(jīng),也或許掩口而笑。

        一文學(xué)刊物,約我為青年作家賈大山畫漫畫像。我畫來畫去總是畫不像,沒了辦法,只好畫了個背影。這怎能交差?有了,請題跋來幫忙。題道:“賈大山自甘寂寞,埋頭寫作,不喜出頭露面,只畫背影,意在頌彼之長;我本畫技不高,難得肖似,只畫背影,實為避己之短?!?/p>

        題戲畫《貴妃醉酒》:“唐明皇駕幸西宮,找梅妃卿卿我我。楊玉環(huán)醋意大發(fā),于是‘看大杯伺候’,看來酒乃堿性之物,宜解酸也?!?/p>

        題《關(guān)云長》:“關(guān)云長的‘義’,很有點像賈寶玉的‘情’。賈寶玉固然鐘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寶姐姐,故曰‘情種’。關(guān)云長固然義扶劉漢,但也義釋曹操,當(dāng)也應(yīng)名之曰‘義種’?!?/p>

        丁聰先生為我畫漫畫像,我的跋語:“小時作畫,覺著人不如我,而今作畫,覺著我不如人。畫了大半輩子,只是將兩字顛倒了個過兒?!?/p>

        打住,湊個六數(shù),六六大順。自批“鼙鼓四撾”(不通不通)。應(yīng)了孔夫子那句話:不學(xué)詩,無以言。

        問:對當(dāng)下的書法界怎么看?對“流行書風(fēng)”持什么觀點?

        答:前幾年,一位我很贊佩的書法家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個展。我們倆正在一起,旁邊有個老先生和一個小孩子(可能是祖孫),老先生看著看著,忽地彎下腰指著墻上的書法作品說:“你要是也寫成這樣的字,看我打死你不!”這老先生可謂憂心忡忡的了,要打死人,動真格的了。老天爺,在審美領(lǐng)域里竟也有著如此激烈的爭奪戰(zhàn),直是不共戴天了。不問可知,老先生自有他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我猜測老先生心目中的書法樣板當(dāng)是人人都熟悉,人人都那樣寫的既定模式的字樣。這就是“流行書風(fēng)”(為何起這名字?我不得其解)面對的現(xiàn)實。

        晁補之說過:“學(xué)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边@就是說書法離不開兩個字,即法與人。“法”即行筆、結(jié)體之規(guī)律。“人”即“我”。書法中有“法”又有“我”的“獨得”才有妙,有“法”無“我”,則無妙可言。

        可是,這兩個字在書家的實踐中往往出現(xiàn)分歧(結(jié)果把觀眾也牽連進(jìn)來了,比如那位老先生)。規(guī)矩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妙,這么認(rèn)識的結(jié)果就是“我”重要于“法”。舍規(guī)矩則無所求其妙,這么認(rèn)識的結(jié)果就是“法”重要于“我”。我傾向于前一種認(rèn)識,應(yīng)是“我”為主,“法”為輔。借《文心雕龍》書中語,就是“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

        “流行書風(fēng)”展中的眾多書作,雖然神貌各異,但有一共同趨向,就是重視“法”,不止于“法”,孜孜以求書中有“我”。于是“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起來。但有一點無可置疑,就是給書壇帶來了一片蓬勃生機。

        問:你是怎樣理解藝術(shù)中的個性?

        答:藝術(shù)中的個性,就是要讓“我”在藝術(shù)作品中占據(jù)一個位置。袁枚說過一句話:“作詩,不可以無我?!薄盁o我”是鸚鵡學(xué)舌,是寄人籬下。這么說等于沒說,因為太籠統(tǒng)。

        且說一趣聞,可能是真事:

        張作霖修帥府,庭院里需要堆疊假山,管事人派人到蘇州請此行名家畫了幾幅圖樣。張作霖都不滿意,于是親自動手設(shè)計。假山堆疊成了,齊腰處有許多窟窿。他指著窟窿對人說:“看明白沒?憑著這排槍眼,我就能打它東、南、西三面兒?!?/p>

        假山,是立體的繪畫,極具匠心(據(jù)說蘇州獅子林園林里的假山就是倪云林畫的圖樣)。中國的假山堪與西洋雕塑媲美,說是藝術(shù),當(dāng)無疑義。張作霖堆疊假山實是進(jìn)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活動。張作霖是胡子(土匪)出身,其經(jīng)歷不能不給他帶來烙印。胡子堆疊假山,這烙印就顯現(xiàn)出來了,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槍眼”,這“槍眼”就是胡子的“我”在假山藝術(shù)中的曲折反映。

        同是軍閥,就說吳佩孚吧,他的庭院里是否有假山?假如有,那假山上是否也有“槍眼”?可以絕對地說沒有。因為他有學(xué)問,他的修養(yǎng)不會讓他鬧出這樣的笑話。

        張宗昌是個大老粗,和張作霖應(yīng)算是半斤八兩了。如若他的庭院里有假山,會不會也有“槍眼”?八成也不會有。因為他未必有張作霖那樣的想象力,能把供人游樂其間的假山和作戰(zhàn)掩體攪混在一起。

        張氏假山,天下獨一無二,就是由于這假山有著濃重的“胡子”味兒。你說這笑話能不能給我輩畫兒匠以啟示?

        問:繪畫能關(guān)注民生嗎?

        答:誰能不關(guān)注“民生”?我們都是“民”,能不關(guān)注我們的“生”。縱使你不去關(guān)注它,它也會關(guān)注你。比如早晨去買菜,發(fā)現(xiàn)菜漲價了,你能無動于衷?你能不思量思量?這一思量,不就關(guān)注起來了。當(dāng)然這僅是對自我的“生”的關(guān)注,還需要放寬眼界胸懷,推己及人,如孔老夫子“‘傷人乎?’不問馬”。這就是另種思想境界了。

        你問繪畫能關(guān)注民生嗎?藝術(shù)就是反映人生,當(dāng)然要去關(guān)注。但是關(guān)注是一碼事,能否畫得出來是另一碼事。作為畫家來說,只有悲天憫人的情懷還不夠,還需要有繪畫的表達(dá)能力。以前的說法叫做繪畫語言,繪畫語言包括技法、技巧、生活。繪畫技法并不等于繪畫語言。這方面如有欠缺,縱使畫家為民生憂憤成疾,終也不免像俗話所說的“啞巴吃餃子,肚里有數(shù)嘴里說不出來”,也就是前人所謂的不能因心而命物,能感之而不能寫之畫之。

        掌握繪畫語言的前提是辨清繪畫之長處與短處,揚其長避其短。只能以適合其繪畫特點的角度描寫人生關(guān)注人生。比如作戰(zhàn),它不像哲學(xué)、文學(xué)如正規(guī)軍一樣拉開陣勢作陣地戰(zhàn),它只能打游擊,旁敲側(cè)擊攻其一隙。比如徐鵬飛的那幅“你我都自由”的空鳥籠畫,不也發(fā)人深省?

        問:你如何看待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主題繪畫?

        答:結(jié)合我國近數(shù)十年來的實際狀況,你所說的“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的主題繪畫”是不是指的“為政治服務(wù)”的繪畫?如是這樣,那就不僅僅是國畫,應(yīng)該還有油畫、版畫、連環(huán)畫、漫畫。這個問題牽涉面很廣,而且隔行如隔山,我又不是理論家,無力做出全面的分析,只能就我個人的情況來談?wù)劇?/p>

        建國那年,我十九歲,也是從這時開始拿起畫筆。那時所接受的教育很明確,藝術(shù)是干什么的?藝術(shù)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為政治服務(wù)。我相信而且堅信這就是藝術(shù)。為了更好地為政治服務(wù),比如在繪畫的表現(xiàn)方法上不因襲舊套,不圖解化,務(wù)去陳言,窮力追新,為之絞盡了腦汁。

        政治的具體化就是政策,為政治服務(wù)就是為不同時期的政治任務(wù)服務(wù)。既是服務(wù),就要“緊跟”。我國自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以來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政治運動,我從事漫畫之始也必然是“緊跟”,從反胡風(fēng)運動、反右運動一直到大躍進(jìn)。

        已是多年過去了,都淡忘了,沒想到有一家出版社打算把我以前的所有作品收攏一起出一本書。我開始“清倉”,一清理陳谷子爛芝麻,才忽然發(fā)現(xiàn)有十多年成了空白,也就是說這時期的所有作品都泡湯了。有一小青年說:“別泡湯呀,都收進(jìn)去?!蔽艺f:“反胡風(fēng)的漫畫、反右的漫畫、大躍進(jìn)的漫畫你還好意思再收進(jìn)去?就算你收進(jìn)去了,出版社給你出版?”

        這次出書使我不無感慨。就說那十多年吧,一個農(nóng)民種地能打出多少糧食?一個女工織布能織出多少布來?可是我呢?十來年換來的是什么?告訴你吧,換來了一個“內(nèi)疚”。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陸陸續(xù)續(xù)地結(jié)識了不少文藝界前輩。在交往中愈來愈深切地感到這些前輩無一不是道德學(xué)問令人景仰。而這些老先生十有八九又都是在當(dāng)年身遭厄運成了“右派”,亦即為后來所證明了的被錯劃了的“右派”。他們可能壓根兒沒看到過小毛孩子的我畫的漫畫,可是也真怪,每當(dāng)和老先生們在一起時,看著他們已衰老的和藹的面容,有時會忽地想起那些“匕首”、“投槍”,此情此境,你會有何感受?

        漫畫是輕騎兵,算不上為政治服務(wù)的“主題繪畫”。那時一提起主題繪畫來就會想到油畫和國畫中的人物畫。油畫是指的寫實一派的,國畫指的是由西洋素描改造過的。這兩類畫最為人們所看重,它不僅滿足了人們的審美需求,更融匯了人們的集體記憶。因為只有它們才具有能力展現(xiàn)重要的歷史場景,記錄重大的政治事件,起到為照相機所不能取代的作用。它們功不可沒。但是從繪畫藝術(shù)實質(zhì)上來看,不能不說仍沒有脫出如陸機所說“存形莫善于畫”的“存形”。當(dāng)然“存形”亦屬繪畫功用之一,為人們所需要。毋庸諱言,在這類繪畫里也出現(xiàn)過為了取媚一時而歪曲現(xiàn)實的作品,則自鄶以下,無足論了。

        直到1979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時,才明白了“不是要求文學(xué)藝術(shù)從屬于臨時的、具體的、直接的政治任務(wù)”,對我來說,獲得這一認(rèn)識花費了二十多年,又看來不僅僅是我一人如此。

        問:最喜歡讀哪類書?

        答:活到老,學(xué)到老,不為別的,為的是求得個活得明白(相對的)。我訂了兩種刊物,很喜歡讀,一是《炎黃春秋》,一是《咬文嚼字》。

        問:想過自己在當(dāng)代畫壇是一個什么位置嗎?

        答:從來沒想過。經(jīng)你一問,我想了想:是一個美術(shù)老兵,還不是正規(guī)部隊的,是散兵游勇。

        問:談?wù)勷B(yǎng)生之道。

        答:這可是個大題目,比起畫畫寫字來難對付。你問我,無異“問道于盲”。

        大漫畫家方成有句話:“我整天價在忙,忙得連生病的工夫都沒有?!薄懊Α笨伸畈?,養(yǎng)生之道在其中矣。

        對他這話,我也小有體會。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晚上看一兩個鐘點的光碟,就是瞎忙活。忙什么?我輩還能會什么,不就是寫寫畫畫。

        寫著寫著,畫著畫著,漸漸地喘氣粗了,生了氣了。寫不好畫不好了能不生氣?自己罵自己:“笨蛋!”罵完之后,生著氣仍是寫仍是畫。畫來畫去,寫來寫去,偶爾涂抹出了差強人意的幾筆,或是從筆底蹦出一句俏皮話語,又破涕為笑了,仍是自己罵自己:“你小子還真行!”自己褒獎自己,最不虛假、最心安理得,也最使之愜意了??蛇@愜意是由生著氣畫畫的苦換來的。苦中有樂,苦盡甘來,信哉。

        我這種狀態(tài)和玩麻將牌的應(yīng)說是像極了。你看那打麻將牌的,如果連著輸上幾圈,手也哆嗦了,喘氣也粗了。喘著喘著,忽地摸了個“一條龍”,能不興奮得蹦起來,能不心中暗罵:“你小子還真行!”

        但也同中有異,他贏了的高興是根植在別人的不高興上。而我的高興和阿Q一樣,是這個自己打了別一個自己。

        有言日:“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我再接上一句:“自己與自己奮斗,其樂無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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