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 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延河》、《山東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有作品集《五塊錢的月亮》。曾獲第三屆《上海文學(xué)》新人獎。新疆作協(xié)會員。上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心注冊作家。
從臘八到十五
進了臘月,節(jié)日接踵而至。
先是臘八節(jié)。母親會買了糯米和各式的干果為我們做八寶飯。干果必有淡綠的葡萄干、大紅的棗、金黃的杏干、油香的核桃仁,灑在半熟的潔白的米飯上蒸得很“趴”之后就可以上桌了。
父親愛吃甜食,所以最后一定要擱的是一把同樣潔白的沙糖,晶瑩地撒開在五色的八寶飯上。我們伸了湯勺走進這片又沾又粘的“土地”,辛勤地勞作,下勁地拉扯出沾滿了糯米飯的湯勺。
然后是元旦,很新鮮地看新年歷掛在桌前。這嶄新的大紅色的年份印在紙上,我們便怯怯地向它走近,又不忘回頭看去,多少個曾經(jīng)這般新鮮的年份早已甩在身后,拴著一些陳年舊事蒙一層暗黃的影落在我們的心底。
元旦休假的這一天,無論如何會頂了大風(fēng)踩著吹硬的積雪往街上去,看看新年是怎樣走來的,似乎陽光果真明媚了許多,世界安靜肅穆,好像上界的神撥開云霧俯視著我們。我們的心兒跳得很歡,新一年總會是不一樣的一年,而這不一樣又在哪里呢?
大人只知道忙乎吃,大鍋小碗,方桌長幾全都載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黑木耳在水里泡開,好像開了一朵巨大的花,花瓣溢出在白色的碗邊上。紅色的廣式香腸蒸出明亮亮的油,冒著熱氣放在案板上,要斜切成薄薄透明的片來。父親的臉被熱氣熏得亮堂堂,看著很親切。他一面切著,一面會把香腸的尾巴塞進我們的嘴里。滾燙酥爛油香的臘腸只在這會兒吃味最美。
媽媽寄了圍裙候在油鍋邊。油煙升騰起來,塑料片一樣的蝦片丟一把進去。哧拉,像變魔法,本來堅硬透明的蝦片變得雪白松脆。滿滿一大籮蝦片被我們捧了到正屋里去做消遣的點心。
忙一天,只為了晚上這一頓飯。窗外的天黑下來,風(fēng)聲比白天大許多。屋里的白熾燈亮起來,紅紅的光讓外面走著的人腳步會邁得更快。飯桌上破例地鋪開了桌布,一樣一樣拾掇整齊的菜品一一呈上。對,一定會有酒水。為我們準(zhǔn)備的永遠(yuǎn)是黑色的嶗山可樂。瓶蓋是鐵皮的,爸爸把它放進嘴里,腦袋一歪,用勁一起,叭,蓋子掉在了地上,微微震蕩的氣泡向瓶口奔跑,我們伸了手把屬于自己的那瓶抱在懷里。
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過去了,在我們的睡夢里。再一個早上醒來,我們還是我們,天還是冷的,該下雪,該刮風(fēng),而我們該上學(xué),去做著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作業(yè)。
春節(jié)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們放假了。一年里最盼的節(jié)日就是春節(jié),因為在放著寒假,因為春節(jié)的熱鬧勁要過到正月十五才肯住手,因為會有壓歲錢,因為大人決計不會過問你的功課。
先來的是大年三十。白天里,零零星星就響起了鞭炮聲,這炮聲像下著一場小雨,而夜里十二點的鐘聲剛剛響起的時候,一場暴風(fēng)驟雨般的鞭炮聲滿世界地同時響起來。就好像是無數(shù)人在大聲地說話,誰也不甘心說的聲小一點,慢一點,就這么七嘴八舌地鬧開了。真正意義的年這才到了。春節(jié)里最激動人心的一刻就在這個點上。正點過了,再后面又下起了鞭炮的小雨聲,淅淅瀝瀝直到元宵節(jié)。
我家的大人很忙,不能把節(jié)日過得太久。所以元宵節(jié)這天,他們早就忙于生計好幾日了。這一天早上,我們照例地睡了懶覺起來,看見火爐上坐著溫?zé)岬臏珗A。
這湯圓很大,是家里自己做的。爸爸把年里買的蝦酥糖用搟面杖碾碎,拌了黑芝麻做湯圓芯子,湯圓粉調(diào)了水揉成劑子。大約爸爸的手太大,包出來的要比街上買的大三倍來。
我們每人四個,媽媽說這叫四季平安。我們便吃著這平安湯圓一年一年地長大起來。
我們的甜酒釀
我們姐妹三個的甜酒釀永不會再來了。它要在臘月里做來,要媽媽親手做來,要在冬天的晚上從床上跳到火爐邊一人捧了一碗熱熱地喝下去,喝的時候,父親的紅梅牌收音機亮著小紅燈在講《平凡的世界》,父親的腳愜意地搭在床腳,微閉了雙眼快要打起了鼾。
而這一切是永不再來了,因為父親的去世,因為姐妹三個的長大和天各一方。
小時候每當(dāng)入了隆冬春節(jié)將至的時候,媽媽會買了細(xì)長的糯米回來,淘干凈了浸一夜水。泡得發(fā)漲發(fā)白的米放在籠上蒸。米熟了,媽媽會盛一小碗出來,灑上白糖遞到我們手里。糯米飯粘粘甜甜地用小勺挖著吃,我們看媽媽做新年的甜酒釀。
蒸熟的米攤開在鋪了白紗布的八仙桌上,晾涼。酒曲要到供銷社去買,小小的一袋,看著很神奇。媽媽把這淺褐色的曲子拌進了飯里,用兩只大手均勻地拌開,拌得很用心,要讓曲子分散到每一顆飯粒上。這時候的糯米飯就不能吃了,把它們裝進一個帶蓋的缽子里,不忘在中間掏一個小坑出來。然后找我們穿舊的厚棉襖出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起來。這還沒完,還得為它尋一處溫暖的住處安放。通常在離火爐不遠(yuǎn)的地方,但也不能太熱,最好是不大通風(fēng)的衣箱里,放進去就不許動它了,需要假裝忘記了它的樣子耐心地等,等上半月左右,年也快來了。在我們當(dāng)真就已忘了它的時候,媽媽會在一個晚上抱了裹了棉襖的酒釀缽子從黑暗暗的衣箱里出來,放在紅光的白熾燈下,很小心地揭開蓋。酒香出來了,白色的糯米飯完全地變了樣,看著像松軟的棉絮。一汪清香的酒水漫了出來,聚在正中的小坑里。
年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享用一年一度的甜酒釀。
我們把酒釀叫做澇糟,名字不大好聽,可是終歸是誘人的。
小時候的冬天里,玻璃上浮凸著厚厚的窗花,遮了外面冰封的世界。屋子里的火爐黑的煤燃起通紅活潑的火焰,燒得砰砰作響。天黑下來了,總是黑得很快,像急著謝幕一般撲通就扯了幕布下來。這時候,我們喜歡快快地吃了晚飯爬到床上去。大人收拾著飯桌上的殘局,打著飽嗝說我們聽不懂也不愛聽的話。我們在床上蹦蹦蹦,白熾燈的光芒是紅色的,柔和的,誘著還在外面行走的人。我們聽得見外面雪地里吱吱嘎嘎的腳步聲,那么急,那么冷。
等我們要睡下的時候,火爐上煮起了澇糟,燒得滾開的水里舀進幾大勺酒釀汁,起鍋時會攪進去蛋花。
我們從床上下到火爐邊的地下來,穿著單的秋衣秋褲,用湯勺喝得吸溜作響。屋子很小,而且兼帶著臥室并用做廚房,用做餐廳,只有一張大床,睡著我們?nèi)椅蹇?。爐火的紅光,白熾燈的紅光,映照著屋子里的每一樣?xùn)|西和我們的臉。甜酒釀熱熱地下到肚里,爸爸的收音機響起來,每晚的小說節(jié)目開始了,我們就在紅梅牌收音機小小的紅燈里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多少個春節(jié)在甜酒釀的香氣中迎著我們走來,就好像今天我們姐妹仨終于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安定溫暖的生活,而這從前一段漫長的摸索的路上,爸爸媽媽就像甜酒釀陪伴我們,鼓勵我們,讓我們看見年就在前面,美好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遺憾的是我們走呀走便忘記了轉(zhuǎn)回頭看看等待的路上,那通紅的火爐上坐著的一鍋清香的酒釀。
湯圓傳說
從媽媽那里聽來,元宵本沒有這么圓,這么潤,這么晶瑩剔透。傳說中的元宵用湯圓芯子在鋪了糯米粉的簸箕里滾動,一層一層,最終成為一個磁磁實實呆頭呆腦的小疙瘩。
這可要費一番工夫,且不美觀,所以它必被淘汰。就有了現(xiàn)代派湯圓,從機器里滾出來,簡直像天外之物,要在你的舌上來曲芭蕾舞才算成功的架式。
我喜歡吃湯圓,用做夜宵是最悠然不過的。溫暖、香甜、簡單,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的樣子。蹲在地上的電飯鍋前,看湯圓溫軟地在沸水中浮起?;蛘吲吭诖策吷咸街X袋張望。湯圓盛起來,我照例只吃四只,小時候的習(xí)慣。每年春節(jié),媽媽嘴里念念有詞:四季發(fā)財,每人四個。再灌一碗滾燙的浮著幾顆黑芝麻的湯進肚里,這就可以死心踏地的入睡了。胃里暖暖的,走廊靜靜的,窗外黑黑的。
今年的元宵節(jié),好友捧了一包不大潔白且傻乎乎的湯圓回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們。我說:這一定是手工的,糯米粉必很磁實。這種推測來自媽媽講的傳說??墒沁@民間瑰寶并不爭氣,浮起許久咬進嘴里還有半生的味道,且有糯米碾成粉末粗糙的口感。我們并不妥協(xié):換一種做法,用蒸籠蒸。果真徹底屈服,倔強得柔韌,自是一番原始敦厚的滋味。
吃過一次,便想要第二次。得來并不費工夫,這一年的元宵節(jié),手工湯圓鋪天蓋地布滿北京城大小超市。十元一斤。我默默地站在攤點前凝望。我沒有買,倒是捧回來正在大削價的龍鳳湯圓。價格雖好,我卻開始想念——傳說中的手工湯圓重現(xiàn)江湖之時,我竟然沒有上下求索,只因為囊中羞澀。
欲望桔子
九月下霜,清晨的窗外,一片薄薄的白色覆蓋住整個世界。
太陽升起,白霜消失,菜地里除了一片蔫巴拉嘰卷曲的葉子,剩下屈指可數(shù)的茄子、西紅柿、辣椒照樣混雜在那些凌亂不整的敗葉之中。其實,將它們擱在鍋里,倒些許色拉油爆炒倒亦是一頓不錯的鮮美滋味的開胃菜。繼續(xù)尋找,還會發(fā)現(xiàn)藏在藤蔓里有一只金黃色的南瓜、兩條老得亦褪去綠色的黃瓜,幾串干癟的豆角在風(fēng)里輕輕地顫動,緊挨籬笆豎起的兩行玉米早已囊袋空空,就連秸稈也被掰倒一片,地上權(quán)當(dāng)是咀嚼甘蔗留下的一片狼跡。
“下過霜的西紅柿有點秋梨的味道”,這是我們蠢蠢欲動奔赴菜地搜尋的目的。因為《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有這樣一段描述,使人不得不有一種不親口嘗一下不罷休的欲望。
食之,格外爽口甘甜。但是秋梨的味道又是怎樣的,我們不得而知。小鎮(zhèn)太偏遠(yuǎn),水果不易到達。秋天常見的水果是掛在自家小院果樹上的海棠果,小小的,紅紅的,然而卻是酸酸的,無論大人小孩吃一口,都會歪著臉小叫一聲。果子被我們用小手絹擦得透亮,像盈盈的孩子臉蛋,裝在衣兜里,便覺心靈充實飽滿。還有縣郊蘋果園出產(chǎn)的蘋果,個也不大,紅得憨厚,帶點皴裂的紋路,一口咬下去咔嚓一聲,果汁甘甜,肉感厚實,我們叫它冬蘋果,因為可以儲存到冬天,可以守在溫暖的火爐旁來一聲清脆的“咔嚓”……
“舶來品”是冰疙瘩一樣的河北產(chǎn)大方柿,包在頭巾里買回來,擱在冰庫一樣的倉房里,想吃的時候,泡幾個在水里,慢慢地看見包裹著冰塊的柿子浮在水上,直到冰完全地融化,桔紅溫軟的柿子放在小碗里,正中撕開一個大口,用小勺舀那蜜一般的汁液和柔韌的果肉……
有一年,桔子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是個寒冷的冬天,張三父親的單位分了一麻袋,用自行車拖回來,解開袋口,咕嚕嚕滾出來幾個,鉆進了床底。你們下使勁地吃。張三的父親命令五個兒子。再不吃就全爛了。
桔子長途跋涉,飽經(jīng)風(fēng)霜,大半已經(jīng)凍僵,再化開的時候變得稀爛,而且有苦澀的味道。還不如罐頭好吃。張三的一腔熱情被一嘴的苦味澆了一瓢涼水。
可是他們五個還是要到外面講,我們家有一麻袋桔子。說的時候兩手抄在袖管里,清鼻涕一吸一吸的,只眼神有點飄忽,好像另有隱情。
也有健壯的桔子,在一年初冬意外地到達小鎮(zhèn)。張三家對門是個裁縫,那個肥胖的女人很斯文地用自行車托了一竹筐回來。紅色的桔子燦爛耀眼,在張家五兄弟面前一閃而過,卻留下永恒的記憶。
一分錢一個,大家都在買。這個消息不知怎么就傳到了張三的耳朵里。
張三的父親當(dāng)沒這回事,他扒拉掉一大碗白菜土豆煮的面條就上班去了。他其實看見了五個兒子猴急的讒相。兔崽子,那年扛了一麻袋回來……父親的良心被安撫了,他可以不去管什么桔子的事了。
張家的五個兒子在父親轉(zhuǎn)身出門后,徹底絕望,但是絕望不等于放棄,他們打算自救。一分錢難道不好找嗎?五角錢他們都見過,哪年壓歲錢不是五角?當(dāng)然那早就花了。
他們分頭翻寫字臺的抽屜,打開裝衣服的木箱,甚至連幾本皺巴巴的今古傳奇也沒放過,甩在空中抖擻一番。真的沒有。一分錢難倒了五個英雄好漢。
那個初冬的午后,張家的五個兒子靜默地站在家門前,遙遙地望著裁縫婆子的大門。大門緊閉,女人正帶著幾個孩子暢快地享用絕對沒有爛皮只要一分錢就可以親密接觸到的紅桔子。
幸福水果糖
我們到屋后的井邊去,那里有手掌般大的鵝卵石。我們走得很神氣,過一會兒家里的八仙桌上會有一座小山一樣的糖果。這是肯定的,我們瞧見爸爸的老鄉(xiāng)提著的人造革黑包到我家來,看著鼓脹脹的包里面每次來都有帶給我們小姐妹們的糖果點心。
我們在井邊尋光滑圓潤的石頭,等著一會兒砸糖。客人一走,我們每人的褲兜里會裝滿印了大紅喜字的水果糖。拿一顆出來放在井臺的水泥上,輪起石頭砸下去,糖塊碎了,小心地剝開糖紙,伸出舌尖舔著吃。哇塞!一塊糖變成了一堆糖,甜美被我們放大了。
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只等著石頭底下放的糖塊。我們等得心焦,老鄉(xiāng)叔叔不走,誰好意思去動那堆還在桌子上的糖塊?
鄰居的小孩走過來,很好奇地喊:你們在玩什么?
我們今天不玩了,我們家有糖吃,沒時間玩。
小孩很羨慕,慢慢靠近我們,舔舔他的唇。我們抱著石頭腦子里在想,可以考慮分他一塊。
客人依舊拎著黑包出門了,回頭和媽媽說著再見的當(dāng)兒,我們已經(jīng)飛奔進了堂屋,撲向八仙桌,桌子上只有一杯還冒著熱氣的殘茶。
媽媽,糖呢?
什么糖!一天盡想著吃,叔叔家的女兒住院了,哪有工夫給你們買糖吃!
我們訕訕地走出屋去扔了手里的石頭,見了鄰居家的孩子,眼神躲躲閃閃。
他看了看我們癟癟的褲兜很知趣地到別處晃悠去了。
庫爾邦節(jié)到了,在炎熱的夏天。我們一早就出門拜年去,不用梳洗打扮,因為這不是我們的節(jié)日,但是我們很認(rèn)真地參與進去,讓我們的嘴過節(jié)。
看好了,屋頂有草的人家才可以進去。老大很老練地指揮我們這個三人的“討年”隊伍。
屋頂有草的含義是這家一定養(yǎng)了牛羊,養(yǎng)牛羊的人家通常是哈薩克族。信仰伊斯蘭教的他們,庫爾邦節(jié)相當(dāng)于大年。他們很隆重地過節(jié),要宰殺肥羊,烘烤點心蛋糕,買來各式的干鮮水果和糖塊。因為時節(jié)趕得好,比起我們的春節(jié)有滋味了許多,他們還可以穿五顏六色的裙子。
哈薩克族人家的大門一律敞開著,庭院掃得纖塵不染,蝴蝶花、大麗花夾道歡迎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老大領(lǐng)頭我們排著隊向正屋走,那里有一個巨大的條桌,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式的點心糖果。
主人把我們迎進去,斟上艷艷的紅茶便退下去。這樣我們會隨便許多,挑了自己喜愛的食物一一丟進嘴里。通常就坐十分鐘后我們起身告辭,主人會很周到地將準(zhǔn)備好的一袋水果糖放在老大的手里。我們很羞澀地接受了,兩眼放著勝利的光撤退。
我們把拜年得來的水果糖放在高高的大衣柜里。一個節(jié)日通常過三天,三天之后,我們有了滿滿一塑料袋水果糖。大家都舍不得動它,因為這幾天吃得太好,又何必動用這些儲備糧呢?
過了幾天我們隔壁鄰居,小伙伴恰汗做割禮。割禮是穆斯林的子民長大的必經(jīng)儀式。恰汗在床上凄慘地大叫,院子里人來人往大擺宴席,卻是另一番熱鬧快樂的景象。
我的媽媽打開了衣柜,悉悉唆唆動我們的水果糖。我們很警覺地向她走去。媽媽抬起頭說,恰汗割禮了,我們給他送點東西過去可以嗎?
我們沉思了幾秒鐘,終于還是很嚴(yán)肅認(rèn)真地點頭同意了。
那一年夏天,我們辛辛苦苦走街串戶得來的水果糖蕩然無存。
我們長大了,手里會有一角或者兩角的票子,小心地放在褲兜里,精神抖擻地往供銷社去。
一角錢10塊的水果糖像小山一樣堆在玻璃柜臺里。大人是論公斤買,售貨員伸了鐵鏟進去很麻利地一銼,我們聽見糖紙悅耳的聲音沙沙地響起來。糖塊倒在秤盤上,高高地堆起來,然后用牛皮紙一包遞到了大人的手里。
我們很焦急地掂腳尖把一角錢伸過去。售貨員接了票子彎下腰伸手摸出一把糖,扔在柜臺上一五一十地數(shù)起來。10塊糖當(dāng)然不用紙包了,我們用手抓起糖塊,很小家子氣地撩起衣裳往褲兜里裝。
順著長長的柜臺走出門去,我們的腳步緩慢閑適,隨著嘴里滾動的水果糖。糖是琥珀色的,里面有絲一樣的紋路,透明地閃著光。我們含著糖塊的時候,失去了生活的目標(biāo),只剩下回家這一件事了。
剩下的所有的事都和糖塊有關(guān)。我們的臉上放出光芒,因為褲兜鼓鼓脹脹地貼著大腿,我們能夠感覺到糖塊安全地存著。一直到晚上睡下,還不忘塞一塊糖進嘴里,我們閉上眼睛幸福地睡去,糖塊在睡夢里融化。
沒幾年,我們的后牙全都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