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1953年出生，現(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紙上思量》。出版學術論著多種。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币蛔x到杜子美的這句詩，就會聯(lián)想起古文人的私欲來。在古文人的萬千私欲中，納身于京華，成為皇帝身邊的那個人，稱得上私欲之首。

杜子美寫下這句詩時，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霜雪上了滿腹憂愁的詩人的頭頂。除了肉體多病，還有生活的困苦，因為給予他生活無憂的嚴武先生過世了，一日三餐頗成問題。詩寫得那么好又有什么用處呢，當不得飯吃，而夔府這個鬼地方，蕭條晦暗，日暮風起就無比荒涼冷落，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秋天來了，肅殺之氣嚴厲地侵蝕了他的心旌，可說是心灰意冷、

此時，眺望京華的方向已經(jīng)成了杜子美習慣性的動作，或許這個動作是他內(nèi)心有了一絲不切實際的撫慰。

胡思亂想，他想到那些繁華時日的意象，什么“日繞龍鱗”、“仙侶成舟”、“錦纜牙檣”、“佳人拾翠”，他喜歡做這些荒誕的白日夢，然后把它們寫入詩中。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結(jié)束了，原以為中興再起，卻不料吐蕃、回紇乘虛而入，藩鎮(zhèn)又擁兵割據(jù)，算是斷了他迫切的再入長安之夢。我一直弄不清楚杜子美此時的生活是如何進展的，總是發(fā)一些毫無意義的牢騷，卻不見做點實事，或者仿效一下陶淵明，種豆南山下吧，不能總是寫詩和臆想。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會做而導致生活窮苦，也只能怨自己了。他老是想著重返京華過好日子，能親自對皇帝言說——那遙遠的長安，進不去是他的心痛。

杜子美是二十九歲時第一次來到長安的。很巧，第二年唐玄宗就下了一個詔，讓有文藝優(yōu)長的人去應試，再擇優(yōu)者入仕。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好日子到來了，傾盡全力把應試題目做成錦繡?？墒歉Ｒ魶]有如期傳來，當他在長安的小客棧望眼欲穿時，李林甫已經(jīng)做了手腳——無一人錄用。李林甫向唐玄宗稟報，說民間已經(jīng)沒有遺賢了，這些應試者都達不到標準。對于杜子美而言，這樣的結(jié)局真是黑暗，但有一點他認定了，再也不想離開長安了。別的地方是不能稱為家園的，就像他二十歲以后周游的吳、越、齊、趙諸地，這些地方是沒有家園感的，不是太小，就是太偏，要不就是太困頓，游歷一番是可以的，體驗一下新鮮，長居卻萬萬不能。而現(xiàn)在，他踏入了長安的門檻，對比之下，心頭升起了一個強烈的愿望——總算找到安身之處了。這個城市提供了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都可以同時分享的許多利益。他鐵下了心，再也不走了。

城市與城市是不一樣的，長安是首善之地，能居住于此是無比幸福的，它有許多的意義和內(nèi)涵，還有許多的實惠，稱圣地也不為過。杜子美以他特有的方式展開了外交攻勢。詩寫得精彩，就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可以撬開那一扇扇厚重的朱門。他幾次三番地向官宦們投遞華章，以求引進，謙恭低下。這一點有些像不要臉的孟浩然，孟氏寫了《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他這么對當時在相位上的張九齡說：“執(zhí)政的張大人啊，您能出來主政，我是十分佩服的，這是黎庶的幸事啊。不過我是在野之人，有心隨時伺候于大人左右，卻不能如愿，只能在內(nèi)心徒然地表示渴望的心情了。”孟氏如此為，而杜子美的干謁詩如何寫，是不是也如此肉麻，我一時不能下結(jié)論，可以想到的是，既有所求，詩中情調(diào)自然低三下四，分寸要掌握好，又要讓官僚們明白你的意思。想來杜子美一定是斟酌再三，改不勝改。

為求官位而投詩，也算是俗中之雅了，總比送禮送銀子多一點文氣。

可惜，結(jié)果全無。

困居到四十歲的杜子美終于等來了機會。這一年唐玄宗舉行祭祀大典，杜子美熬了幾個通宵，呈上三大禮賦，文辭如笙簫夾鼓、琴瑟間鐘，佳妙無盡。算起來十年了，他才得到一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職位，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管理軍械庫房的主任吧。

讓一個神思飛揚的詩人管理這些硬邦邦的軍械，杜子美當然不爽快，不過他也清楚，路子已經(jīng)開通，可以在長安好好過日子了。

后來，唐肅宗給了他一個左拾遺的官銜——是可以親近皇帝的，他成了皇帝身邊的那種人了。杜子美開始了他的官僚生活，殊不知，他筆下的詩歌，廊廟的氣味也大了起來。

好景不長，不諳政務的杜子美因疏救房琯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此與長安無緣了，身在山野，心懷宮闕，“每依北斗望京華”，這句詩的深處不難看出，對于長安，杜子美是一生都不死心的。

杜子美不過是我行文時信手拈來作為例子的一個人物罷了。有多少文人的內(nèi)心，都打下了這樣的死結(jié)啊。

望都、戀闕，在古代文人筆下，這一類文字可謂充棟宇而汗牛馬。

從杜篤的《論都賦》開始，文人寫都城的熱情高漲起來，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到左思構(gòu)思了十年才寫成的《三都賦》，都充滿了文人的狂熱，他們傾盡才華寫吳都蜀都魏都，也寫洛陽、長安。這些都賦在后人讀來，已經(jīng)不僅僅是地理學上的概念了，潑灑著艷麗的詞藻，極盡于鋪張，構(gòu)筑了一個華麗堂皇的殿堂。像班固描繪的西都長安，華闕崇殿之巨麗，掖庭椒房之尊貴，離宮苑囿之壯觀，無出其右，有如此文字：“翡翠火齊，流耀含英，懸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切，玉階彤庭，筻堿采致，琳懡青熒，珊瑚碧樹，周阿而生。紅羅颯纚，綺組繽紛，精曜華燭，俯仰如神?！焙苊黠@，在這些泛濫的文字里，是精神的熱切向往，毫不遮掩的羨慕和追求，試圖躋身于此，成為一個京都中人，與帝王親近，以至左思的《三都賦》一問世，“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自古以來，有多少這一類的文字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一邊在淹沒，一邊是續(xù)寫無休，在書寫中將精神寄寓。京都的一些標志性建筑也被其他城市復制著，可是沒有用，京都這個空間所含有的對于欲念的吸引，是其他城市所不具有的——京都就是京都。

京都里邊住著皇帝，這是關鍵所在，也是其他城市永遠缺失的。就如同唐朝滅亡之后，鼎入汴梁，那么，唐時那些盛極一時的城市紛紛衰落和岑寂下來，道路上少人走了，長滿葛藤與雜草。人氣驟然削減的同時，汴梁卻是冠蓋相望，旗旌蔽目，五色藻繪，八音和鳴，城市像注入了新鮮的血漿，充滿了生機的彈性。后來，宋室南渡，遷都到了臨安，又輪到江南熱鬧了。

追逐都城，像水蛭一樣地吸附在京都的宮墻上，這和逐水草而生存的牲口沒有什么兩樣。在這樣的狂熱中，他們不愿意去想，危險也在時時潛伏著啊。在很大的程度上，趨利時忘了避害——生命延伸到一定的時候，有一些淺顯的道理反而失去了勸誡的作用。

不過有些人還是交了好運，以至讓人羨慕不已。

這個人就是沈度。

沈度是明初寫得一手好字的文人。當時寫好字的人很多，但運氣卻沒有他這么好。明成祖時招聘一批能書者入翰林，沈度亳不費力地進入宮廷。他那一手帶著清秀而又雅致的楷書，要說精美之至這不假，卻沒有什么個性?；实巯矚g這樣的韻致，這就夠了。沈度成了一個大忙人，風光無限。大凡金版玉冊、用于宗廟、祭儀所需文字，都由他一手包了。他能與皇帝說話了，靠得很近，皇帝一高興信口開河，說沈度是“我朝王羲之”，這就夠他吃一輩子了。沈度覺得應該抓住這個有利機會，辦一些自己的事情。譬如，他對皇帝說：“我弟弟沈粲也寫得一手好字，比我還優(yōu)上一籌”，很快，沈粲也入了宮廷。

如果往前推，唐初的虞世南、褚逐良，也是因一手好字而受唐太宗恩寵的。

在皇帝身邊，有的文人反而釀成慘劇，完全違背了當初入宮的初衷。

解大紳就是其中一個。

解大紳比沈度小十多歲，也是攜一手好字來到京城。他日侍皇帝左右，修纂《太祖實錄》、《永樂大典》，并且為總裁官，春風得意。誰也不會想到，解大紳的變數(shù)這么大——他的性格適宜在野，進入宮廷絕對是一個大錯，只是當初還看不出來罷了。

一個人對于生存空間太不講究，以為得皇帝寵愛就一馬平川，卻很少對這個空間的動蕩、顛覆作出預測——并非對每一個傾心于此的文人都是一塊福地。

看一看解大紳的草書就會知道這是怎樣一個人了。綜筆如挾海上波濤，脫屣千乘，筆調(diào)里夾帶著野性和怪誕之氣，摧枯拉朽。皇帝當初怎么會喜歡這樣的狂傲呢?我想，答案只有一個，即解縉有另一套表現(xiàn)手法，能耐下心來寫一手工穩(wěn)清雅的楷書——朝廷應該對他用的就是這一套手法。進入宮廷時間長了，放縱的本性就遮掩不住，暴露無遺。解大紳的本性充溢著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更為適宜山野生活，像狂漲橫生的荊棘，不知規(guī)避。他不知道在宮廷內(nèi)三緘其口或左右言他是很有效的手段，他那張大嘴，仍然像鄉(xiāng)間野老那樣沒有遮攔，就不能不付出代價了。

解大紳不能長久于皇帝身邊，可以從他犯忌來找原因——他把鄉(xiāng)村習氣帶到了宮廷。

蘇東坡曾經(jīng)很個性地說過：“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意思很清楚，不說自己不痛快，說了別人也不痛快，最終還是說吧，自己痛快要緊。蘇氏之說固然在理，真要實行，麻煩就大了。

解大紳就是臧否他人毫不留情而惹禍端。

明成祖朱棣寵愛解大紳，這多少也助長了他的狂氣。朱棣與解大紳的對話，有些是皮毛之事，而有的卻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因為在對話中活生生地見出了解大紳的脾性。

最典型的莫過于對朝中十大員評說了。

明成祖朱棣問：“蹇義這個人如何啊?”

解答：“其資厚重，而中無定見?！?/p>

問：“陳瑛如何?”

答：“刻于用法，好惡頗端?！?/p>

問：“宋禮如何?”

答：“憨直而苛，人怨不犧?！?/p>

問：“文0雋如何?”

答：“雖有才干，不知顧義。”

問：“陳洽如何?”

答：“疏通驚敏，亦不失還。”

問：“方賓如何?”

答：“簿書之才，駔儈之心?！?/p>

問：“黃福如何?”

答：“秉心易直，卻有執(zhí)守?！?/p>

問：“鄭賜如何?”

答：“可謂君子，頗短于才?！?/p>

問：“夏原吉如何?”

答：“在德有量，而不遠小人。”

問：“李至剛?cè)绾?”

答：“誕而附勢，雖才不端?！?/p>

解大紳心里十分受用，能與皇帝如此單獨答問是十分幸運的事，一吐胸中塊壘，如矢中的。如果模棱兩可搪塞推諉，那才是罪過呢。這真是人生的特殊時刻，特殊的問答。一邊是有所指地問，一邊是一針見血地答，聽者痛快，說者更痛快。如果繼續(xù)下去，還不知解大紳會如何書生意氣，話語如彈丸脫手天馬脫羈。這段對話在明代史冊上要打下烙印了，它突破了朝廷一貫地虛與委蛇的說話形式，石破天驚。

對話的內(nèi)容很快傳了出去，解大紳的狂言使被言說的諸大員如坐針氈，咬牙切齒，解大紳觸到了他們的痛處。外表看不出什么變動，內(nèi)在卻涌動著怨恨的暗流。朝內(nèi)畢竟是一個是非之地，有學問、寫一手好字的解大紳顯然不諳其中玄機，漸漸就生出一些問題。他稀里糊涂地參與了立太儲之議，得罪了漢王高熙；永樂二年主持會試、殿試，他的老鄉(xiāng)——江西籍學生登榜進士甚多，引起了朝廷官員的側(cè)目；永樂五年，事態(tài)更為嚴重，此次殿試結(jié)束，有人就向皇帝彈劾解大紳閱卷不公，阿私偏袒，解大紳被貶出京城遠至廣西。永樂八年有了一個入京奏事的機會，此時皇帝正好北征，漢王以解大紳“無人臣禮”為由治其罪，投入監(jiān)獄。到了此時，皇帝又是另一付嘴臉了。三年后，解大紳死于獄中。

事還未完。由于解大紳的進京，還連累了整個家族遭受滅頂之災。

三十多年過去，朱祁鎮(zhèn)即位，這就是明史上的英宗，他想起了解大紳，覺得當時的處置太過分了，便下詔歸還解氏家產(chǎn)，恢復解大紳官職，又贈予朝議大夫。

解氏家族又如枯木逢春，生機充滿門庭。

可這有什么用呢?解大紳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一個桀驁不馴的文人，不乏寫出金鐘大鏞之作的才氣，卻熱衷躋身于京華，在鋒利的刀刃上行走。他無法改變朝廷的規(guī)則，又無法委屈自己的個性，當二者產(chǎn)生矛盾時，解大紳的狂放、孤傲都顯得那么不堪一擊。

來到皇帝的身邊不是來送命的，而是求朱紫顯貴。許多文人把命運的多種結(jié)局都想遍了，惟獨沒有想到失敗。要不然，解大紳在江西吉水老家，那是些多么自由自在的時光啊。自唐以來的七百年間，解氏家族門庭鼎盛，聲望卓著，如解大紳這樣的人才，何愁前程。

入宮猶如飛蛾撲火。

現(xiàn)在，如果不是喜歡草書的人，誰也記不起解大紳了。明代離我們不算太遠，在這個時間和空間里，皇帝輪流做，更換得比時裝還勤，好運和厄運，就像一只手的正面和背面，翻覆只在一瞬。

要是說起紀曉嵐，知道的人就多了，有關他的逸聞趣事足以編成一部漫長的電視劇。說起來紀曉嵐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二十四歲中舉，三十一歲進士，入翰林院專司文筆，四十五歲已是侍讀學士，天子身邊常見其身影。紀曉嵐先后當過禮部尚書、兵部尚書，后來還升至協(xié)辦大學士——以今日的職務來套，就是當過文化部長、國防部長、副總理，可謂高官了。同時紀曉嵐的才華也運用到了極致，多次主持過全國大考，又是大型歷史文獻《四庫全書》的總纂官，讓多少文人紅了眼。同時期的文人不乏迥出儕偶者，卻遠沒有紀曉嵐的榮華，所謂的心理不平衡，正是在比較中形成的。

紀曉嵐混到這個地步，也需要有一套獻媚的手段，巧言令色，得主子歡心。魯迅曾認為紀曉嵐是個“世故老人”，學會了世故，自然懂得趨利避害，左右逢源，既借力借勢，又順風順水，說起來是很奴相的。紀曉嵐的能言善辯充分地發(fā)揮了作用，最有名的圓滑就是對于“老頭子”的解釋。他稱乾隆帝為“老頭子”，帝初不悅，卻會在紀曉嵐的三寸不爛之舌下，欣然接受。紀說“老”是萬壽無疆方可稱老，“頭”則是天下元首，而圣、貴者方可稱“子”。真是口吐蓮花，撩撥得龍顏大悅。在很大程度上，應當如何當好皇帝身邊的人，已經(jīng)有了一整套路數(shù)，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可以效仿，把危害下降到最小的程度，而把利益上升到最大。這類御用之人，從來不怕失去自己的脾性、格調(diào)。個人的脾性、格調(diào)是當不了飯吃的，它逆奴才的本性而走——如果真要活到有個性，那還來皇帝身邊做什么?

紀曉嵐在皇帝心目中是何位置，他不太清楚，是類似兄弟、同道還是師友?不能準確定位，但以為也差不到哪里去——他是從入宮之后的種種優(yōu)厚待遇來進行判斷的。

乾隆皇帝有個愛好，就是巡幸江南。所到之處盛典敷陳，宴集奢靡。譬如乾隆四十九年正月，乾隆皇帝進行了第六次南巡，經(jīng)泰安、曲阜、杭州、江寧，直到四月十三日方才盡興返回京師?？梢韵胍姡谶@幾個月里，所到之處，民脂民膏盡被搜刮，怨聲四起。紀曉嵐覺得自己應該出來說說話了，他婉轉(zhuǎn)地說道：“東南區(qū)域的財力已告枯竭，皇上是否能考慮給予救濟?”心里想，皇上應該會好好回味一下他的建議，畢竟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沉默片刻。乾隆皇帝的臭罵劈頭蓋臉而來：“朕以汝文學尚優(yōu)，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倡優(yōu)蓄之!汝何敢妄談國事!”再也不是平素那副題詩賞畫的斯文面孔，那聲色俱厲的氣勢，使下邊若干大臣噤若寒蟬。

直到此時，紀曉嵐才知道自己在皇帝眼中是何玩意了。他想起漢武帝時的東方朔、枚皋等人，《漢書》曾說“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yōu)畜之”，自己和他們一樣，不過是戲子、娼妓一類角色，是供皇帝利用的、取樂的、玩弄的、戲耍的，只有俯首貼耳唯唯諾諾，哪有什么資格來評論國事。

神智因此清醒，紀曉嵐內(nèi)心大痛。

“君如虎”，民間的語言如此簡明準確，真是說到骨頭里去了。

明知是虎卻樂意伴之，結(jié)果屢被虎傷、虎噬。

就像幼稚的杜子美，他得了個左拾遺的官職，還以為皇帝真的會聽從他的“拾遺”呢!

文人必須粉碎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一點，也許那些于山野大澤中過著閑曠日子的人會看得更清楚。

趙甌北在《甌北詩話》中有幾句話讓人深思：“入京之后，角逐名場，奔走衣食，鍛煉益深?！泵總€人都心知肚明，入京不是來隱居的，而是來大展鴻圖，非使出全身解數(shù)不可。趙甌北的“鍛煉”一說頗有皮里陽秋之味，無非是鍛煉得更加滑頭、世故、不擇手段罷了，在鍛煉中扭曲自己的品性、人格，努力成為一名合格的奴才。

近皇帝身邊而不惜戕害自己的肉體，成為太監(jiān)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從資料上可以發(fā)現(xiàn)，朱元璋廢除宰相制后，精神上放松了，手頭上的活計卻加重了。凡是朝廷大臣的奏札，都是他一手親閱親批，有自己不清楚者，亦親身詢問。巨細不論，每日批閱處理的文件達數(shù)干件之多。輪到明成祖朱棣、明宣宗朱瞻基，他們就不愿如此辛勞了，于是從太監(jiān)中挑選“秉筆”，以朱筆楷書批之。能成為秉筆，這是何等尊貴。

秉筆太監(jiān)頓時高人一籌，理所當然侍于皇帝身邊，甚至比朝中大臣更讓人放心。這也給秉筆太監(jiān)留下了很大的權(quán)力空間，甚至大過內(nèi)閣。有幾任的皇帝居然讓秉筆太監(jiān)代批而毋須復查。這時，秉筆太監(jiān)的權(quán)力大到難以想象，如何批閱完全是任由己意了?；实鄯判牡刈屵@些人在自己身邊，因為這些人的社會關系相對簡單，無家室，無血緣后代，而且這些人之所以稱太監(jiān)，也是讓皇帝認為比較可靠的原因——為了入官，為了近皇帝，不惜付出了身體的代價，讓自己男不男，女不女?，F(xiàn)在，在電視劇中，經(jīng)常會看到這么一些人，面容細膩紅潤，髭須皆無，看不出陽剛之色，不出聲時尚可，一出聲尖尖細細，嚇你一大跳。這時，馬上可以做出判斷，這就是太監(jiān)出場了。

每個人的審美觀和價值觀都不同，發(fā)膚血肉皆父母授之，理應珍惜而不受損傷，卻不料為了進宮，讓自己成了這般模樣。

司馬遷是視此為奇恥大辱的。

有人卻不這么理解，男性的特征消失了固然痛苦，而所得的超越了這個痛苦。

在太多的文人晝思夜想能得皇帝恩寵的同時，警覺者還是有的，譬如阮籍。阮籍為人處世的警覺是有名的，與人交談，全是云遮霧罩虛幻玄遠，從來不對人、事表達自己的好惡，著實讓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逃避了一輪又一輪的災禍，平安無事。司馬昭滅了蜀漢后，手上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此時，士林中人的各種表現(xiàn)日漸明朗，有獻媚邀寵的，也有超脫遠避的。阮籍依舊按著自己的方式行與世——嗜酒、慎言、任誕。沒有想到的是司馬昭卻相中了阮籍的女公子，想和阮籍結(jié)為親家。按常理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如果阮籍答應了這門親事，讓司馬昭之子司馬炎娶了自己的女兒，自己不是也進入了權(quán)力的中心。司馬炎是誰，就是后來建立了西晉王朝的晉武帝。這事在士林中成為焦點，人們想著，阮籍受寵若驚，一口就會答應女兒的婚事。

誰料，阮籍照樣以老一套應對，嗜酒，酒醉，酒醉長達兩個月。實際上這就是婉拒了這門親事。司馬昭當然清楚，從此也不再提起。

酒醉，真是一種規(guī)避的好辦法。

后來的文人，如蘇軾，也是頻繁地出京城，入京城，再出京城，忽而黃州，忽而惠州，忽而儋州，他最后還是弄清楚了：“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p>

我最近去的一個地方正是江南的占都。和當年一樣，它的特點依舊是人聲鼎沸，百業(yè)興旺，所不同的是隨著政治、經(jīng)濟、文藝中心的轉(zhuǎn)移，更多的人不是來此求取功名，而是來游玩的，然后由此北上。這座城市的郊外，是六朝時期帝王的長寢之地。神道已不可見，渾穆氣象在夕陽下山之前擴散開來，讓人暗暗感嘆它舊時的宏大開張。高大厚重的辟邪、天祿泡在泥水里，已經(jīng)局部殘損，卻遮掩不住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有文史研究能力的朋友說這一片理應是哪個帝王之陵，而遠處那一片又是哪個帝王之陵。講者有心，聽者無意，時間這么久了，連赫赫有名的帝王都模糊不清了，更何況那些曾經(jīng)親近于帝王的奴才們。

倘說自由自在，還是陶淵明選擇的那種悠然見南山的山野生活，只是太清苦了一些。像范蠡那樣會更寬裕一些，他在輔佐越王勾踐滅吳稱霸之后，不是侍于勾踐身邊，以大功臣自居，而是攜帶美女西施毅然出走。身在煙水，遠離充滿殺伐的宮廷生活，成為商海中的一名大款。

范蠡對于去留分寸的把握，真可稱為明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