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歲的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四川受災受難的同胞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潸然淚下。跳越的思緒一下子拉到了39年前——我曾經絕望的那一天。我把它講出來獻給災區(qū)的同胞，或許能有所借鑒，如果能盡點微薄之力，我便心有所安。

1969年8月16日，我的命運在這一天被無情地改寫。39歲那年，剛剛從抗美援越前線歸來，正帶領坦克團在演兵場朝氣蓬勃地揮灑著豪情，卻突然被脊髓灰質炎擊垮。從發(fā)病到四肢完全麻痹癱瘓，僅在一晝夜間，一個錚錚的漢子就變成了一個吃、喝、拉、撒都要依靠別人照顧的廢人。猶如空中奮擊的雄鷹突然折斷了翅膀，激流勇進的航船戛然失去了動力，我心里一片茫然與絕望。痛苦摧殘著肉體，肉體折磨著心靈，我簡直要崩潰、瘋狂了。

然而，冷靜下來之后，我卻很快意識到：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絕望，只有直面災難，勇敢地去接受挑戰(zhàn)，人生才有希望。于是，一場與病魔8年的不屈抗爭便由此拉開了帷幕。

治療中，輻條般粗的大針在胳膊腿上穿刺透穴，我不眨眼；穴位強刺激療法：在穴位處切開個口子，把血管鉗插入肌肉里，像彈棉花那樣“噔噔”地彈撥直接刺激神經，然后再把縫合線從穴位處的肌肉穿過來，兩手抓住線兩端來回提拉，再次刺激神經，最后，再從穴位處穿回去，勒緊系上一個結埋在穴位里進行長期刺激。猶如電擊，酸麻脹痛一齊攻心，大汗淋漓極為痛苦，我咬緊牙關不吭聲。

也許是命運之神被軍人的精神所感動，終于讓出了一條縫：我的腿終于有了“動靜”——稍能動一點了，這給我?guī)砹四蟮南Ｍ?。其實，我并不相信命運，命運這東西從來就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人生，五彩斑斕，命運，光怪陸離，人生的路怎么走，選擇全在自己。一旦你勇于拼搏，奮發(fā)向前，它定會伴隨你輝煌。

我開始鍛煉伸胳膊曲腿。連嬰幼兒不學自通的動作，我都需要從零開始。心有余力不足，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身汗一身汗地拋灑，一次也只能挪動那么幾公分，哪怕褥子稍有皺褶，都會成為我行動無法逾越的障礙。困難面前我曾產生過動搖與灰心，但一想到自己是軍人，便又堅強起來。

為了鍛煉自己小解，因為手臂力量不足難以握住尿壺而把尿灑個滿床的事常有。白天有人還好說，夜間的話，就只有享受自己制造的尿浴了?？嗍强嗔它c，但成功總是從痛苦與失敗中走來。

日復一日，經過千百次苦練失敗之后，這天我又試著自己翻身。首先，一點一點地把胳膊腿的位置調整好，然后我憋上一口氣，鉚足一身勁，猛地向右一滾，結果竟“咕?！币幌路诉^來，全身一下子輕松起來，心里那叫痛快、那叫激動，竟情不自禁地高喊一聲：“我解放了！”

最初讓人架著我練習站立時，心發(fā)毛，腿癱軟，雙腳還沒有挨著地面，整個人就拍在了地上。面對一次次的失敗我從不灰心，繼續(xù)我的“攻堅”。漸漸兩腳終于能夠觸到地面了，可問題又出來了，由于血流不暢，兩腳脫掉了一層襪套似的老肉皮，新鮮嫩肉一挨地鉆心地疼痛，我卻鐵了心，一秒秒、一分分地堅持、再堅持，直到癱在地上。

艱辛的付出終于換來回報：50天后，我緊緊抓住床頭，鼓足了勇氣，猛地一起竟顫顫巍巍地重新站立了起來，并大著膽子搖搖晃晃地向前挪出了一步，雖然立即撲倒在別人懷里，我卻欣喜若狂。因為這不是普通的一步，這是我朝思暮想的一步，是改變我命運的一步，是我邁向新生的一步。我立刻贏得病友們的一片喝彩叫好。

接著，我讓兩人架著學習挪步、走路。兩腿肌肉嚴重萎縮，松弛無力，足下垂內翻，即使我使出全身力氣，連拖帶拉好不容易把腿挪出去，卻又被前面的那條腿給絆住，只有在往前邁步的同時請人在旁邊給踢上一腳，使其脫絆才能越過前面的那條腿，艱難透了。有病友風趣地把這歸納為：“拖腿——挪步——劃圈——點點——腳踹”呂氏五步鍛煉法。

功夫不負苦心人，經過頑強拼搏，我漸漸由兩個人架著到一個人挎著，再到自己拄著拐棍走；從室內到室外，從醫(yī)院內到醫(yī)院外，處處留下了我與命運頑強抗爭的足跡；從一口氣走幾米，十幾米，幾十米再到上百米、幾百米。病友見我大汗淋漓實在太累了便勸我歇一歇，我卻亮開嗓子興致勃勃地以《越是艱險越向前》的京戲清唱作答，逗得大家一陣轟笑：“副政委，真有你的！”

為提高鍛煉的強度和難度，我掄起鍬鎬在門前開荒種菜。兩腿無力支撐站著，我就坐在凳子上刨土翻地，累了，喝口水，緩緩勁再干，半月后我整出了3個小菜畦。然后灌上水，點上青椒、黃瓜、西紅柿籽。慢慢小苗兒拱出土，撐開瓣，長出秧，綠油油，青凌凌，黃澄澄，顯出小小田園風光。我又買上刨子、斧子、鋸子等工具，從劈柴堆里找來木板，在屋里擺開“戰(zhàn)場”學做木工活。聽：“噌噌”的鋸聲，“哐哐”的斧聲，“嚓嚓”的刨聲，匯成了一首不屈的生命贊歌。我比著葫蘆畫瓢，七拼八湊，左劈右刨，當一個床頭柜在我手上誕生時，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既收獲了喜悅，又使肢體功能得到了進一步恢復，為重返工作崗位創(chuàng)造了條件。

就這樣，冬去春來，一晃8年過去了，雖經千辛萬苦地拼搏抗爭，最終我的左腿還是留下了走路不大方便的后遺癥。這時我已48歲了，上級決定讓我在部隊離休。這是一些干部所巴不得的，但我卻并不甘愿就此了結自己的人生追求。我向北京軍區(qū)裝甲兵干部處提出了轉業(yè)到地方的要求。對于我的舉動有人很不理解，認為我傻。我卻無怨無悔地執(zhí)意堅持，終于得到了上級的理解和批準。于是，1978年9月，國慶節(jié)前夕，我毅然揮淚告別奮斗了半生的部隊和戰(zhàn)友，攜全家來到石家莊市一所中學安了家。

當我拖著一條殘腿帶領師生在校辦農場耕耘收獲的時候；當我利用暑假組織人員維修課桌椅的時候；當我同校辦工廠工人一起積極開發(fā)新產品的時候；當我到有關單位化緣籌集資金為教職工建宿舍樓的時候……就感到自己是在用殘肢詮釋軍人的尊嚴與風采，在謳歌生命的光輝，在書寫人生的宣言……

魯迅先生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人生只有一次，只要我們自己不倒下，任何艱難困苦都休想把我們打倒！切記，只要我們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堅強！堅強！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