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1月10日,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猝然去世。中國派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為“特使”參加其葬禮。在中蘇間人員往來斷絕了十七八年的情況下,這個“大舉動”在國際上立即引起了廣泛關注,被稱為“鄧小平對蘇共新領導發(fā)動的一次‘葬禮外交’”。
對“絕唱”的回應
新中國一成立,出于對國際形勢和國內(nèi)需要的考量,實行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對外政策。蘇聯(lián)也因內(nèi)政外交上的需要,給了中國多方面的支持和援助。中蘇兩黨、兩國經(jīng)歷了一個將近10年的友好合作時期。但是,1958年接連發(fā)生的“長波電臺”、“聯(lián)合艦隊”、“炮打金門”等事件,使得中蘇兩黨之間出現(xiàn)了裂痕。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起,中蘇關系開始惡化。到了1969年春夏,在中蘇邊界珍寶島等地區(qū)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雙方的傷亡都很慘重。從1965年到1982年,在10多年時間內(nèi),中蘇之間人員的來往全部中斷,雙邊的業(yè)務交往只限于一丁點兒貿(mào)易和每周各自開一班飛機和一趟列車,兩國關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對此,有人評稱:“在中蘇關系的‘黑隧道’里,既見不到光點,也看不到盡頭。”
中蘇之間這種嚴重的對立與對抗,在相當大程度上損害了雙方各自的根本利益。從根本上扭轉這種反常局面,使兩國關系重新回到睦鄰友好合作的軌道上來,這是中蘇人民的迫切愿望,也是兩個偉大鄰國關系發(fā)展之必然。值得慶幸的是,鄧小平復出后,推行強國富民、緩和世界局勢、與各國友好合作的政策。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個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特別是周邊環(huán)境,把全黨全國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jīng)濟建設上來。這些重大決策為我國調(diào)整對外戰(zhàn)略,包括緩和對蘇關系提供了扎扎實實的依據(jù)。與此同時,蘇聯(lián)方面也開始調(diào)整對外戰(zhàn)略,逐步緩和對華關系。
當時在位的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是勃列日涅夫。1964年10月,他接替赫魯曉夫出任蘇共中央第一書記。在他任期的前半段,中蘇關系的惡化達到了嚴重的地步。不過,勃列日涅夫在執(zhí)政晚期,意識到了扭轉中蘇關系惡化局面的重要性,于1982年,即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幾次發(fā)出了改善關系的信號。
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借舉行慶典之機,選擇離中國不遠的塔什干公開發(fā)表講話,對華關系是講話的核心內(nèi)容。這篇講話雖然仍對中國進行攻擊,但與勃列日涅夫前幾次泛談改善中蘇關系的講話相比,有新東西,而且有質(zhì)的不同,他強調(diào)中國的社會主義性質(zhì)和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反對“兩個中國”。這種正面表態(tài)在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18年中還是頭一回。
鄧小平聽出了勃列日涅夫講話的弦外之音,指示外交部立即作出反應。為此,時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的錢其琛舉行新聞發(fā)布會,表示注意到了勃列日涅夫的講話, 堅決拒絕他對中國的攻擊,強調(diào)要看蘇方的實際行動。
我當時在外交部蘇歐司工作,參加了這次發(fā)布會。由發(fā)言人發(fā)布新聞,這在新中國外交史、新聞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這條消息通過電波很快就傳到世界各地。3月27日,《人民日報》在頭版中間位置發(fā)表了上述三句話。30日,蘇聯(lián)《真理報》為此也刊登了一條消息。
中國外交部首任發(fā)言人的首次“發(fā)言”,與我方對蘇方立場長期持“揭”、“批”、“頂”、“斗”的態(tài)度顯然不同,短短三句話77個字,給人留下了不少回味的空間。有外電評稱,對抗了二三十年的中蘇兩黨兩國“似有和解的可能”,事情果真如此的話,“世界面貌將會為之改觀”。
錢其琛1982年5月當上主管蘇聯(lián)的副外長后,曾多次同我們談起過小平同志采取這樣一個“大行動”的緣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小平同志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戰(zhàn)、和問題作出了新的判斷,決定改變總的外交戰(zhàn)略。在大體上理順了中美關系之后,他便把緩和中蘇關系一事擺到議事日程上來,而勃列日涅夫“3·24”講話所傳遞的信息,恰好提供了一個好的契機。于是,小平同志緊緊把握住了這個機遇,迅速作出了回應。
勃列日涅夫發(fā)表“3·24”講話過了230天之后就去世了。這一講話后來被人稱為勃氏“絕唱”。這一“絕唱”和小平同志對此所作的回應,有人則稱之為鄧勃之間的“間接對話”。
兩步“高棋”
小平同志對勃列日涅夫“3·24”講話作出迅速回應后,又采取了一連串后續(xù)行動。1982年4月16日,他請訪華的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給勃列日涅夫傳口信。8月10日,又派外交部蘇歐司司長于洪亮秘密前往莫斯科傳遞信息。這兩個舉措意在推動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在改善中蘇關系方面邁出實質(zhì)性步子。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我方在當年秋天,就中蘇關系正?;瘑栴}開始與蘇方進行副外長級的政治磋商。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小平同志還及時巧妙地把握住一次偶然的機會,又走了兩步“高棋”。
一是派特使參加葬禮。常言道,世事難料。11月10日,勃列日涅夫突然因病去世。當時,我第二次到中國駐蘇聯(lián)使館工作才不久,任二等秘書,主管對外聯(lián)絡工作。11日晨6時剛過,我像往常那樣,打開了蘇聯(lián)央視一臺,屏幕上出現(xiàn)的畫面簡直把我驚呆了:勃列日涅夫的標準像框著黑邊,訃告已快讀完了。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就在4天前,即11月7日,在莫斯科紅場舉行十月革命節(jié)閱兵和游行時,勃列日涅夫還好好的,在列寧墓上一站就是兩個半小時,緊接著又在克里姆林宮大會堂舉行了國慶招待會。當時,使節(jié)們排著長隊向他敬酒,他很高興,顯得很精神。據(jù)蘇聯(lián)人說,那天零下十五六度,他是凍出來的病,76歲的老人心肺受不了,沒幾天也就過去了。
楊守正大使讓我立即向外交部報告。我通過政府高頻電話(即“熱線”)很快就與外交部蘇歐司的同志聯(lián)系上了。對方說已看到了塔斯社播發(fā)的有關消息,讓使館密切觀察事態(tài)發(fā)展,盡快報回有關情況和看法。
使館不少人覺得,可借機派人來參加勃列日涅夫的葬禮,搞一次“葬禮外交”,以擴大鄧小平——勃列日涅夫“間接對話”的成果。但也有人認為,在中蘇關系仍惡化的情況下,尚難以邁出這樣的一大步。
11日傍晚,使館收到了國內(nèi)就勃列日涅夫逝世事發(fā)來的三項決定:(一)以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名義發(fā)唁電;(二)由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烏蘭夫到蘇聯(lián)駐中國大使館吊唁;(三)派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使到莫斯科參加吊唁活動。我們很快就獲悉,這些決定都是在小平同志的授意下作出的。這是老人家一個深謀遠慮的“大手筆”。
在北京和莫斯科兩地,蘇方先后得到了這條正式消息。蘇聯(lián)人對此的反應是:沒有想到,但并非不可預料。
讀了國內(nèi)的來電,我和使館的同志們感到很振奮,幾個既令人傷感、又使人欣慰的“第一次”就要出現(xiàn):我國最高權力機關近20年來第一次就一件非慶典事給蘇方發(fā)來電文;我國領導人十七八年來第一次進入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我國領導人13年來第一次與蘇聯(lián)領導人見面。
12日上午,國內(nèi)通知使館:黃華特使的正式陪同人員有4人——駐蘇聯(lián)大使楊守正和外交部蘇歐司的負責人。國內(nèi)還讓使館派3人協(xié)助代表團工作,并指定我擔任代表團聯(lián)絡員。
二是特使在機場發(fā)表書面“談話”。14日清早4時(莫斯科時間,下同),黃華特使一行離開北京飛往莫斯科。6時許,國內(nèi)通過明碼電報發(fā)來了黃華特使離京前在首都機場發(fā)表的書面談話。我們很快就得知,我特使乘坐的飛機起飛后不久,小平同志就指示立即發(fā)表個談話,并直接請被海外華人譽為“大陸文膽”的胡喬木擬稿。胡喬木按照小平同志口授的內(nèi)容,很快就草擬出黃華特使這篇書面談話(以下簡稱“談話”)。
“談話”打印出來后一看,也就一頁4C紙的篇幅。我細細地讀了好幾遍,感到文章雖短,但意味深長。
“談話”稱勃列日涅夫為“蘇聯(lián)卓越的國務活動家”,說他的逝世“是蘇聯(lián)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指出,他逝世前不久,“曾在多次講話中表示將致力于改善中蘇關系”,中方對這些講話表示“贊賞”。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提法,與我外交部發(fā)言人不久前所說的那三句話相比,前進了一大步。這是小平同志又一個“大手筆”。老人家這是借悼念逝者之機,著眼于蘇聯(lián)老百姓,意在做蘇共新領導的工作。
“談話”還有兩個生花妙筆。一個妙筆是,文內(nèi)有這樣的提法: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以后”,中蘇關系“惡化達到了嚴重的地步”。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有意安下的一個“軟釘子”,暗示正好在這一時期執(zhí)政的勃列日涅夫,應對兩國關系的“嚴重”“惡化”承擔責任。這句話綿里藏針,巧妙地體現(xiàn)出小平同志關于對勃列日涅夫“不能光說好話”的指示精神。另一個妙筆是,“談話”末了有這樣一句話:“希望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和蘇聯(lián)黨政當局作出新的努力,促使中蘇關系得到逐步改善?!边@里邊一個“總書記”,一個“黨政當局”,個中話里有話,暗含著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地位的重新公開承認。中共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開始對蘇共進行大批判,而且越批火力越猛,一批就是20年。小平同志這個當年與蘇共領導人面對面論戰(zhàn)的主角,現(xiàn)在把筆鋒一轉,大概是想讓蘇共新領導聽出點弦外之音。
11時,楊守正大使早早就來到了莫斯科機場貴賓室,等候黃華特使的到來。大約過了20分鐘,蘇聯(lián)副外長伊利切夫也來了。他一見面就高興地對楊大使說:那份文件(指黃華特使離京前的書面談話)已經(jīng)看到了,寫得“很正面”,對它的評價自然也就“很正面”。伊利切夫還半開玩笑地說:“大使若是允許提意見的話,我就冒昧說兩點?!睏畲笫诡H感興趣地說:“請講?!庇谑?,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片(估計是塔斯社發(fā)的消息稿),指著一個地方說:“文件”中“祝愿蘇聯(lián)的建設事業(yè)日益發(fā)展”這一處,“建設”一詞顯得禿了一點,前面如果加上“社會主義的”這樣一個形容詞,那就更好啦!又說,“文件”中只有一個地方用了個“黨”(指蘇共)字,在別處如能再用一兩次,那就錦上添花了!這個老外交把兩點意見說完后,瞇著眼望著楊大使,似乎覺得自己“點中”了“要害”??此@副得意的樣子,我不由得會心一笑:這塊“老姜”好“辣”!
12時10分,黃華特使一來到機場貴賓室,楊守正大使就立即把他請到一邊,匯報了在北京發(fā)表“書面談話”一事。黃華聽到后先是一愣,說:“哦,原來還有這么回事,我上午離開北京之前發(fā)表了個‘書面談話’!”看了一下交給他的“談話”稿后,他又立即說:“小平同志的決策真英明!喬木同志的文章寫得真好!”我陪著楊大使站在黃華特使的身旁,明顯可以感覺得出來,黃華特使對小平同志這一“神來之筆”感到非常振奮。
伊利切夫站在四五米開外的地方,一直瞇著眼望著中國特使和大使,似乎努力在猜,這兩位中國高級外交官站在那里究竟在嘀咕些什么。這個副外長是位哲學家,在赫魯曉夫時期曾任過蘇共中央書記,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他當年在蘇聯(lián)外交部主管非洲事務,也與我方談過邊界和國家關系,而且一談就是10年。盡管如此,他對中國“政治文化”那些細微之處也未必那么精通。此時,這位蘇聯(lián)副外長雖“吃透”了中國特使那篇談話的深意,但恐怕很難料到,“談話”的來歷卻如此之奇特。
超規(guī)格的禮遇
勃列日涅夫的葬禮定于11月15日9時在紅場舉行。14日晚,蘇方安排外國代表團與逝者的遺體告別。18時50分,黃華特使一行抵達莫斯科市中心的圓柱大廳。19時,遺體告別儀式開始舉行。社會主義國家的黨政首腦排在致哀隊伍的最前列。蘇方把黃華特使也安排在比較靠前的位置。勃列日涅夫安臥在一個特大的棺槨中,面色顯得紅潤,就像熟睡著一樣(蘇聯(lián)化妝師為逝者“美容”的技藝堪稱世界一流),那兩條“特色”濃眉特別“搶眼”。逝者身著黑色服裝,上衣左側幾乎掛滿了國內(nèi)外授予他的各種勛章,閃閃發(fā)光。棺槨圍著紅黑相間的挽帶,被一層層鮮花所環(huán)繞。4名禮兵分成兩列,肅立在棺槨前守靈。
各國領導人送的花圈一排排地擺放在棺槨兩旁,黃華特使獻的花圈擺在較為顯著的位置上。圓柱大廳內(nèi)外,懸掛著大約有半米寬、一二十米長紅黑相間的挽幛。廳內(nèi)十幾盞“巨無霸”水晶吊燈被黑輕紗蒙著,發(fā)出幽暗的黃光,低沉的哀樂輕輕地在室內(nèi)回旋,氣氛極為肅穆莊嚴。黃華特使及4名陪同人員站在禮兵面前,向勃列日涅夫的遺體默哀了兩三分鐘。我作為代表團聯(lián)絡員,站立在圓柱大廳一邊,目睹了向勃列日涅夫最后告別這一幕。
15日8時,蘇聯(lián)央視各臺開始并機直播葬禮實況。我一直隨團工作,事后看電視重播時,仔細記錄下了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葬禮的全過程。
8時30分,安放著勃列日涅夫遺體的棺槨,由12名士兵分成兩列從圓柱大廳抬出,然后置放在正門邊的炮車上。炮車的四周用紅黑相間的挽條和鮮花裝飾。不一會兒,炮車緩緩開動,慢慢駛向一兩公里以外的紅場。在沿途道路的兩旁,士兵一個挨一個肅立著,在他們的背后站著一排排普通百姓,隊伍連綿不斷。電視攝像機從直升飛機上跟蹤拍下炮車送葬的壯觀場面。
8時55分,炮車到達紅場列寧墓,停放在陵墓中央前面大約六七米遠的地方。一二十名護衛(wèi)軍官邁著正步向炮車走去,分兩列立于車的兩側。
黃華特使及4名陪同人員于8時20分抵達紅場,被安排在列寧墓左側觀禮臺的水泥臺階第一級上。這是繼周恩來總理參加斯大林的葬禮后,中國領導人第二次參加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的葬禮。在黃華特使的身邊和后面,站著社會主義國家和一些亞非國家的黨政首腦,很少有帶陪同人員的。
在列寧墓上面的觀禮臺上,蘇共中央新任總書記安德羅波夫以及蘇共中央全體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還有勃列日涅夫的夫人勃列日涅娃站在左側,蘇軍將領們則一大排站在右側。
9時,葬禮開始。安德羅波夫致悼詞,各界代表先后發(fā)表講話。當日天氣很冷,大約在零下20度左右,在每位講話人的面前,飄著一層層非水非冰的薄霧。
9時50分,葬禮結束。安德羅波夫率領一批領導人從列寧墓下來,走到陵墓的左側。此時,12名士兵分成兩列,將棺槨從炮車抬下,隨后即用肩扛著將其抬到蘇共領導人身旁。安德羅波夫等12名領導人也分成兩列迎上去,站在兩列士兵的外側。兩列各6名士兵立即一齊將身體往里靠,一個個改用雙手使勁地頂著棺槨,為立于兩側的領導人騰出一小點抬棺的空間。安德羅波夫等人各用一只手象征性地托著棺槨。不一會兒,棺槨被24人抬到列寧墓左側早已挖好的墓穴旁。12名士兵用雙手使勁拽著棺槨兩側拴著的12條粗挽繩,慢慢地將棺槨往墓穴下面放。放畢,站在墓旁的蘇共領導人脫帽低頭默哀了好一會兒,目送故人最后一程。勃列日涅娃身著黑長裙,圍著黑頭巾,戴著黑手套,緩緩走到墓穴邊,彎下腰去捧起一抔黃土,輕輕地向逝者撒去,墓地上空頓時飄起一縷淡黃色輕煙……
14時30分,黃華特使在楊守正大使和翻譯李鳳林的陪同下來到大克里姆林宮的喬治大廳,等候安德羅波夫的會見。事前,蘇方禮賓官告訴我,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很希望會見黃華特使,但因前來參加吊唁的代表團很多,他難以抽身一一單獨會見,只好采用集體會見,逐一交談的方式見面。
安德羅波夫其人,對年紀大一點的中國人來說并不陌生。他曾當過蘇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部長。在中蘇關系嚴重惡化之前,他隨同蘇方代表團或自己率領代表團,數(shù)次到過或路過中國。他還多次參加了中蘇兩黨重要領導人的會談。勃列日涅夫逝世后第二天,他就當選為蘇共中央新任總書記。這是65年來,繼列寧、斯大林、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之后第五位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
14時55分,安德羅波夫來到喬治大廳。他與黃華特使的會見安排得比較靠前。這位新任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緊緊地握著我特使的手表示歡迎。黃華特使對勃列日涅夫的逝世,再次代表中國領導人表示“深切哀悼”,說這是“蘇聯(lián)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轉達了中國領導人對他當選蘇共中央總書記的祝賀,祝他在新的重要崗位上取得“巨大成就”;表示中方真誠希望在雙方共同努力下,中蘇關系正?;艿靡詫崿F(xiàn)。
安德羅波夫全神貫注地聽完李鳳林的翻譯后說,中國黨和政府派特使前來參加勃列日涅夫的葬禮,他十分感激。還說,相信中蘇兩國的關系一定會好起來的。
黃華特使回到下榻的莫斯科大飯店后,高興地對大家說:“我們今天受到了特殊的禮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同我交談了三四分鐘。他與別國領導人談話的時間都比較短,大多只有一兩分鐘。”過后不久,蘇聯(lián)外交部第一遠東司的負責官員特地來到代表團住處,同李鳳林核對黃華特使與安德羅波夫談話的俄文記錄。蘇方對中國特使在這一特殊場合中與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談話之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這次到莫斯科參加葬禮的外國代表團多達一百五六十個,黨與國家第一把手、政府首腦級別的高級代表團就有四五十個。黃華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相對來說,這個級別并不算高。但蘇方在禮賓安排方面,每次都把我特使擺在相當重要的來賓這樣一個位置上。這是一種超規(guī)格的禮遇,它一方面說明蘇共新領導看重中國的分量;另一方面也表明,蘇方期待中蘇兩大黨、兩大國的關系以此為契機,能逐步走上正常發(fā)展的軌道。
莫斯科之行的“重頭戲”
黃華特使這次莫斯科之行,肩負著了解蘇共新領導對華政策意向,向蘇聯(lián)領導人當面闡明我對蘇方針的重大使命。他除了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進行交談外,還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動提出要與蘇共政治局委員、蘇聯(lián)外長葛羅米柯舉行會見。對此,蘇方給予了正面回應。
中蘇兩國外長的會見定于11月16日16時在蘇聯(lián)外交部開始舉行。這是20年來兩國外長的首次會見。在交談一開始,葛羅米柯就說,他剛從蘇共新任總書記那里來,“可以負責任地”代表安德羅波夫?qū)χ袊笥褌冋f,蘇方主張改善蘇中關系。
在會見中,黃華外長著重談消除牽制中蘇關系正?;摹叭笳系K”,即消除蘇聯(lián)從北、西、南三個方向?qū)χ袊耐{,要蘇聯(lián)領導作出政治決斷。對此,葛羅米柯先是回避,后來干脆就說,涉及第三國的問題免談。他還說:“中國不必害怕蘇聯(lián),蘇聯(lián)絲毫不會威脅中國?!秉S華外長聽后立即回敬了這樣一句:“我們不能不擔心自己的安全,但也不至于睡不著覺。”雙方反復交鋒了好幾個回合,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會見持續(xù)了將近兩個小時之后才結束。隨后,葛羅米柯走出會見廳,經(jīng)過二三十米的長廊到達電梯后,才與我外長握手道別。陪見的一名蘇聯(lián)官員悄悄地對我說,葛外長送客如此客氣,是很少見的。
中蘇兩國外長這次會晤雖未能取得實質(zhì)性成果,但其象征意義是明顯的,它標志著中蘇間的政治氣候從此開始緩慢地由“烏云密布”轉“陰”再轉“晴”。
晚6時一過,黃華外長一行的車隊離開蘇聯(lián)外交部直奔我駐蘇聯(lián)大使館。到了使館,黃外長對大家說:“這次班機來,班機回,在莫斯科一共要呆三天半?,F(xiàn)在時間過了一大半,小平同志交辦的任務已經(jīng)全部完成。明天將去‘星城’參觀,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就可以放松放松?!彼€說:“看介紹‘星城’的材料,它的正式名稱叫‘加加林宇航員訓練中心’。聽使館同志說,這個地方目前對外是不開放的,可見,這是給我們的一種特殊禮遇?!苯又?,黃外長問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獻給世界第一位宇航員加加林紀念碑的花籃,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復之后說,我們前天給勃列日涅夫獻的花圈是用鮮花做的,又大又好,擺在圓柱大廳,顯得特別醒目。
接著,黃外長指出,剛才與葛羅米柯的會見,是這次莫斯科之行的“重頭戲”。他讓大家簡單議一下對蘇聯(lián)外長談話的看法。還沒等大家開口,黃華就先說:“看使館寫的材料,我國外長已經(jīng)整整20年沒有來莫斯科了。上一次是陳老總來的,那是1961年夏天,他參加完老撾問題日內(nèi)瓦國際會議后回國途中路過莫斯科,蘇共中央主動提出葛羅米柯要與他見面?!秉S外長有點激動地說:“兩大鄰國,雞犬之聲相聞,卻20年老死不相往來,這是何等的不正常!”還說,“使館的同志告訴我,陳老總當年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同大家見面,闊論世界大勢的。20年之后,我這個中國外長來到了莫斯科,現(xiàn)在又到了大使館。同志們,這是一種回到家的感覺,雖晚矣,我內(nèi)心還是很興奮的?!?/p>
隨后,黃華的陪同人員談了對蘇聯(lián)外長下午談話的看法。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
——葛羅米柯的觀點,與蘇方最近在第一輪中蘇政治磋商中所持的立場相比,沒有什么不同,還是避重就輕,只觸及“皮毛”(指只談具體雙邊交往),而不愿碰到“血肉”(指不談中蘇之間的“三大障礙”)。
——安德羅波夫上臺伊始,在對外方面,無論對美還是對華,大體上會維持原狀,短期內(nèi)難有大的作為,而且此人體弱多病,不可對他期望過高。
——在“三個障礙”中,越柬問題最難,蘇方有可能一直硬頂下去,要有長期周旋的思想準備。
第一次“葬禮外交”的延伸
年過68歲的安德羅波夫接任蘇共總書記一職時,腎功能已接近于嚴重衰退。他之所以戴上這頂“沉重的帽子”(沙皇鮑里斯·戈都諾夫語),是出于無奈,并非“領袖欲”使然。在老一點的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當中,帥才稀缺,即使有個把,也無意挑起“黨魁”這副重擔。而“克里姆林宮新星”戈爾巴喬夫此時才51歲,尚顯幼嫩,到中央工作已經(jīng)幾年了,一直主管農(nóng)業(yè),未見有大的建樹,一下子還難以壓得住一個大黨、大國的陣腳。
在蘇聯(lián)廣大老百姓當中,大多數(shù)人對安德羅波夫主政寄予厚望,特別是盼望這位長期擔任過國家安全委員會(“克格勃”)主席的新領導人,能用“鐵腕”來整治勃列日涅夫晚年所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安德羅波夫上任后不久,就一反勃列日涅夫關于“發(fā)達社會主義”的拔高性提法,把蘇聯(lián)的發(fā)展階段只定位在“發(fā)達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上。這位新任總書記也許預感到來日已不多,便大刀闊斧地對內(nèi)、對外推行“新政”。令人惋惜的是,安德羅波夫“出師未捷身先死”,于1984年2月9日病逝于莫斯科,“在位”只有一年零三個多月時間。接任的契爾年科一年后也疾終于“位”上。中國政府又分別派出領導人參加二人的葬禮。對此,有人稱為第二次、第三次對蘇“葬禮外交”。
萬里副總理參加了安德羅波夫的葬禮,蘇方給他以高規(guī)格的接待。蘇共新任總書記契爾年科在集體會見外國領導人時,與萬里副總理進行了友好交談。蘇聯(lián)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阿利耶夫與他舉行了會談。
李鵬副總理參加了契爾年科的葬禮。接任總書記一職的戈爾巴喬夫與他舉行了正式會見。這是中國領導人事隔20年后首次與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進行會談。當年底,戈爾巴喬夫又主動會見了出訪歸國途中路過莫斯科的李鵬副總理。在兩次會見中,雙方在坦率、求實的氣氛中,就共同關心的重大問題進行交談,增進了相互了解,推動了兩國關系的改善。
第一次對蘇“葬禮外交”使中蘇關系的“堅冰”得以打破。而后面兩次“葬禮外交”則是其延伸。接二連三的“葬禮外交”,使雙方接觸、交流的級別與水平不斷得到提升。1984年、1985年,中蘇兩國第一副總理實現(xiàn)了間隔了20多年的互訪。
說到對蘇聯(lián)的“葬禮外交”,我還想起一件讓我思想開竅的往事。從1982年10月起,我們談判班子的幾個人,跟隨錢其琛副外長在北京、莫斯科兩地穿梭,就中蘇關系正?;瘑栴}與蘇聯(lián)副外長伊利切夫進行政治磋商。雙方的觀點針尖對麥芒,“聾子對話”了整整三年時間。對這種徒勞無功的“馬拉松式”談判,我們常常流露出不耐煩情緒。錢副外長得知后總是想方設法開導我們。其中有一條理由,我覺得講得特別實在。他說:“磋商開始以來,蘇聯(lián)國運不昌,由三位‘病夫’(指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和契爾年科)治國,在不到兩年半時間內(nèi),克里姆林宮就三易其主,三位最高領導人相繼去世,我國三次派領導人到莫斯科參加葬禮。試想,在這種‘史無前例’的獨特情況下,怎么能指望人家同我們解決中蘇關系正?;@樣的重大問題?”
在新中國外交史上曾有過一次著名的“乒乓外交”(1971年4月),“小球轉動了大球”(周總理語)。正是它撬開了中美關系的“緊閉之門”。小平同志1982年11月發(fā)動的對蘇“葬禮外交”,標志著中蘇關系從對立、對抗到對話、合作的轉折,是中國的對外政策,乃至整個改革開放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對內(nèi)對外都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此后,在小平同志多年不懈的推動下,戈爾巴喬夫入主克里姆林宮三年半之后,終于下決心解決 “三大障礙”問題。1989年5月16日在北京舉行的鄧小平—戈爾巴喬夫會見,宣告了中蘇關系正常化的實現(xiàn)。從此,這一轉折成為勢不可當?shù)摹昂坪拼蟪薄?。蘇聯(lián)解體以后,在中蘇關系正?;M程中所確定的兩國關系新準則,順利地被中俄“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繼承了下來,并且加以發(fā)揚光大,造福于兩國人民。
(責任編輯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