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說法,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日漸“祛魅”的社會。它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日益世俗化和理性化。在這樣的理性化的社會中,法律信仰的基礎何在?作為人的信仰體系的構成部分,法律信仰源于人對其自身的信仰。它的價值在于確證了人類對正義和秩序的追求和向往,從而構成整個社會生活終極意義的一部分:法律信仰也表征了法律作為人類的遺物能夠有效保障人類實現(xiàn)正義和秩序的價值理想,從而使人類從對神的信仰轉向對人的信仰。實質上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和價值。對于缺乏法治傳統(tǒng)的中國來說,建立人們對法律的神圣體驗與對人生終極目的與意義的獻身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法律信仰;價值理想;信仰體系
中圖分類號:DF0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08)12-0212-02
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說法,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日漸“祛魅”的社會,一個顯著特征是日益世俗化和理性化。韋伯說,理智化和理性化的增進,含有這樣的知識或信念:“只要人們想知道,他任何時候都能夠知道,從原則上說,再也沒有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劃掌握一切,這就意味著為世界祛魅。人們不必再像相信這種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蠻人一樣,為了控制或祈求神靈而求助于魔法。技術和計算在發(fā)揮著這樣的功效,而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確地意味著理智化?!表f伯稱,這樣一個除魅過程,在西方文化中已持續(xù)達數(shù)千年。
韋伯的“祛魅”正確地概括了近現(xiàn)代社會以及法律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這種社會轉型可歸因于西方宗教改革和資本主義的興起。從倫理史的角度來看,宗教改革的重大后果就是,作為道德和信仰之基礎的上帝開始受到質疑,并最后崩潰成為道德的碎片,而人成為自身利益判斷與道德判斷的主體。在此背景下,信仰再也不能如傳統(tǒng)社會那樣具有優(yōu)先性和不證自明性,這造成了現(xiàn)代社會深刻的內在沖突。
然而,在這樣的一個祛魅的社會中,人們卻一再重申著對日益理性化的法律信仰?!胺杀仨毐恍叛?,否則它將形同虛設?!倍鞲袼乖谡劦阶诮绦叛鰰r指出:“即使最荒謬的迷信,其根基也是反映了人類本質的永恒本性。”恩格斯的這一論斷實際是在告訴我們,信仰是基于人類的永恒本性。理性已將上帝放逐,宗教也已變得世俗化,還有什么東西可以為我們所信仰呢?正義與神圣之間的紐帶已斷裂,“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它所獨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為世界已被祛魅,它的命運便是那些終極的、最崇高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它們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驗領域,或者走過了個人之間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愛之中”,這樣,理性化的社會宰制了人的生活,生活日益格式化,碎片化,最終鑄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鐵籠”,結果是導致了信仰的危機與人生意義的破碎。那么,在宗教為人類營造的精神家園被科學瓦解以后,我們仍然需要新的精神家園來安頓我們焦慮不安的心靈嗎?我們可以從法律信仰中獲得皈依感嗎?
在現(xiàn)代社會,法律是理性的產物,而信仰是指“對某人或某種主張、主義、宗教極度相信和尊敬,拿來做為自己行動的榜樣或指南”。現(xiàn)代人們已堅信:“法律只要不以民情為基礎,就總要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一個只靠武力使人們服從其法律的政府,必須迅速毀滅?!毙叛鍪菍Τ瀮r值的自覺與獻身,但在世界的“祛魅”的世俗化過程中所衍生的法律的世俗主義,已經使得那種與宗教神圣理念相關聯(lián)的信仰無可換回地衰落了。法律只不過是關于具體行為方式的理性的計算和比較,是一種典型的功利性計算的結果,我們又如何期待對法律的信仰和獻身呢?處于悖論處境中的二者能夠共存共生嗎?法律信仰何以可能?其基礎何在呢?
啟蒙運動興起后,人們開始用理性的目光審視社會與人生,宗教已日益退回到私人生活領域中。人們開始把正義的實現(xiàn)寄托于理性建構的法律,代替圣經的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法律—一人民自由的“圣經”。對各種行為的評判標準已由圣經神諭轉換成法律——那種符合人類正義、理性的法律,合法性成了代替上帝意志的要求,尋求法治成了當時先進的西方思想家解決“上帝”死后社會問題的主要良方。西方人常用的那種對宗教信仰的方法也被借來對待法律,從對上帝的信仰轉向對法律的信仰。與宗教信仰不同,法律信仰是基于社會主體對社會生活的公平正義的理想和秩序需要的理性認識和情感體驗的產物,是長期的人類法律實踐經驗和理性思維活動的結晶。由于對法的信仰,人們堅信可以依靠法的力量去實現(xiàn)人的價值,堅信法能有效地保護他們的正當、合理的權益,獲得現(xiàn)實的安全和心靈的寧靜,進而通過法,他們可以得到人生的幸福,實現(xiàn)人與社會的終極目的,體驗到人的價值、尊嚴乃至人生和社會的終極意義。經過科學分析和理性選擇,人們形成對法的信任感和歸依感,以及對法的神圣感情和愿意為法而獻身的崇高境界。作為人的信仰體系的構成部分,法律信仰源于人對其自身的信仰。它的價值意義在于確證了人類對正義事業(yè)和社會秩序的追求和向往,從而構成整個社會生活終極意義的一部分;同時,法律信仰也表征了法律作為人類的造物能夠有效保障人類實現(xiàn)正義和秩序的價值理想,從而使人類從對神的信仰轉向對人的信仰,體現(xiàn)了人類對解決自身問題的信念,因而實質上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和價值。
信仰的理性化轉向意味著法律的世俗化,即所謂神圣性和世俗化。這種轉向使我們有可能期待一種理性的神圣性。這是一個包含著悖論的理念,這意味著法律信仰從根本上放棄了宗教信仰的神學性質所衍生的神圣性,而謀求一種世俗化社會中的信仰,這種信仰就大致表現(xiàn)為市民社會中大眾對法律的忠誠和公共認同,它是一種以“憲法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法律愛國主義。法律信仰是法律知識、法律情感和法律意志的集合體,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公民法律文化精神的理性和激情的升華,它既是社會公眾普遍具有的一種精神、信仰、意識和觀念,又是一種典型的社會民情與社會心態(tài)。
現(xiàn)代的人們傾向于把法律的信仰定位為一種理性行為,作為一種理性的算計,人們認識到,法律能夠帶來人們所需要的秩序、自由與正義,人們認識到只有忠誠于法律,自己才能獲得和平寧靜的生活,心靈有所皈依。但這種工具理性的法律信仰只是法律信仰的第一步,“僅憑理性的推導與功利的計算,怎能喚起人們滿懷激情的獻身?不具有神圣意味的法律又如何贏得民眾的衷心愛戴”,如果“剝奪了法律的情感生命力,則法律不可能幸存于世。”因此,法治化的過程,同時也是法的神圣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在法的神圣性被強化的同時,法的價值蘊含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人們對法律產生了一種高度的認同,他們已不把法律看作是由外在力量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東西,而是認為法律就是自己的,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社會公眾普遍地將法律的要求內化為自己從事一切社會行為的動機,他們已將法作為自己的內在生活方式和生存樣式了。只有法律內化在人們的心中,成為個人生活方式與神圣體驗的一部分,法律才能真正得到實現(xiàn)。
到今天為止,可以說中國尚未建立起一種對于法律神圣的信仰,這與中國傳統(tǒng)相關,也與我們現(xiàn)實的法哲學理念以及法律實踐理念有關。中華民族是一個按照實用主義行事的民族,沒有一種信仰獲得過公眾普遍信仰的地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禮”將社會統(tǒng)治體制與精神信仰緊密結合,造成了“宗教、政治、倫理三合一”的格局而非西方式的政教分離。西方社會合法性的基礎來自于對宗教的認同,而中國社會的合法性來自于宗法倫理,中國人更為關注現(xiàn)實生活和日常經驗的行為、情感和心境,而不是西方式的超越信仰。中國沒有產生那種突出的、外在的、高于國家制定法的更高的法律觀念,法律與倫理的結合使法律僅是俗世的權力的行使規(guī)則,而不是一種神圣的規(guī)則。從宗教那里衍生過來的神圣性對于法律之成為信仰的對象是很重要的。正如伯爾曼所說過的,宗教因法律而具有社會性,法律因宗教而獲得神圣性,“沒有信仰的法律將退化成為僵死的教條,……而沒有法律的信仰將變成狂信?!狈蓮淖诮讨蝎@得神圣性是西方的經驗,但中國卻沒有這樣的宗教資源可以利用,不少人認定,中國出現(xiàn)信仰沉淪、有法不依現(xiàn)象的原因正在于此。
中國的法制現(xiàn)代化道路是帶有濃厚外發(fā)型色彩的現(xiàn)代化模式。近代以來,中國古老的法律傳統(tǒng)日益式微而代之以從西方引進的價值——規(guī)范體系,以致形成了法律文化的錯位格局:我們的現(xiàn)代化法律制度包括憲法、行政法、民法、訴訟法等許多門類,它們被設計出來調整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為構建現(xiàn)代社會奠定基礎,同時它們也代表了一種精神價值,一種在久遠的歷史中形成的傳統(tǒng)。問題在于,這恰恰不是我們的傳統(tǒng)。這里不但沒有融入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經驗。反倒常常與我們固有的文化價值相悖。于是,當我們最后不得不接受這套法律制度的時候,立刻就陷入不可解脫的困境里面,一種本質上是西方文化產物的原則、制度,如何能夠喚起我們對于終極目的和神圣事物的意識,又怎么能激發(fā)我們樂于為之獻身的信仰與激情?我們并不是逐漸推動了對法律的信仰,而是一開始就不能信仰這法律,因為它與我們五千年來一貫尊崇的價值相悖,與我們有著同樣久長之傳統(tǒng)的文化格格不入。在此背景下,我們仍然強調物質的法律制度建設而忽視對法律的精神文化因素的培育,并因此不斷擴大了法治的物質技術成分與其意識、精神、價值成分的沖突和對立。加之我們長期以來對法律的工具主義理解和對“普遍守法”狀態(tài)的片面追求,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某種“井然有序”并非法治意義上的“法律秩序”,這是一種出于對法律的恐懼而被迫服從的消極狀態(tài),我們便看到了這樣的法律景象:“主體全然分離于客體,人疏離于行為,精神疏離于物質,情感疏離于理智,意識形態(tài)疏離于權力,個體疏離于社會?!?/p>
只注重其物質成分忽視其精神意蘊的法治,對社會公眾而言,只是一個完全異化的“他者”,一個徹頭徹尾的“法治怪物”,結果可能是法治的意義盡失而惟余形式。人不僅是一種追求物質利益、精于功利計算的經濟動物,還是一種追求精神滿足、富有價值信仰的情感動物?!叭魏我粋€社會,即使是最文明的社會,也有對超驗價值的信仰,也信奉終極目的和關于神圣事物的共同觀念。”自西方人文運動以后,人們從對上帝的信仰轉向對法律的信仰,對能滿足人類的價值追求如正義、公正、人權、自由的法律給予了宗教般的信仰與獻身。法律契合了人類的精神需求和人文關懷,從而喚起人們對法的價值的深深依戀和熱情追求。只有當法治不僅成為官吏而且也成為公眾事業(yè)的時候才能取得最大的成功。在馬克思主義法學剝去了法律神秘的外衣,在理性透視了法的世俗本質的基礎上,重建人們對法的信仰,激發(fā)起人們對法的尊敬感、依賴感和歸屬感,對于正在努力走向法治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中國來說,意義尤其重要。
責任編輯: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