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來說,當今世界正面臨秩序完全打亂的時代。報告將從人們熟悉的情景開始,介紹中國是如何作為一個脆弱的力量結束了前現代歷史,步入現代紀元。
導致中國在20世紀早期屢敗于西方的諸多原因,都可以從它與西方所處的不利關系中找到根源。
1911年到1912年,清朝滅亡后留下巨大的政治真空,于是,軍閥和帝國主義勢力在中國盛行,成為王朝覆滅的必然結果。清朝的覆滅,是這個王朝在聲譽、主權、軍力和經濟實力遭受全面打擊的邏輯結局。以上觀點,就是當代中國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
中國是國際關系中不平等待遇的犧牲品——這個觀點在中國十分強勢,但并不意味著可以代表整個歷史。對中國來說,它這一時期所受的痛苦傷害,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造成的。即使已經失敗,中國的朝廷仍善于玩平衡術,希望利用自己的失敗能在垂涎于中國市場的西方勢力間左右逢源。
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有效防止某個西方勢力在中國占統(tǒng)治地位,甚至瓜分中國。不過,更可怕的后果卻無法避免——更多的西方國家躍躍欲試,為了在中國獲得利益,它們競相踏上這塊土地,對中國的繁榮和主權造成毀滅性打擊。
對歷史的這種描述并未在現代中西方關系中引起足夠的重視,但中西方之間的交互影響是不言而喻的,西方為中國帶來了現代的藝術、科學、教育、醫(yī)療和法律雛形。如果過分強調中國作為這段歷史的受害者,對于那些遙遠的海上新生帝國來說,這個國家長期在經濟、技術和軍事上占據上風的歷史是很難解釋通的。
不均衡的遭遇
模式一:中國作為弱國
1899年到1900年的義和團事件,是標志20世紀東亞發(fā)展的分水嶺。從外交關系的角度看,這也是清政府犯下的最難以理解的錯誤。1898年,中國北方爆發(fā)洪水和饑荒,西方在中國修建的鐵路和電話線被當作替罪羊,在一些中國人眼中,這些設施破壞了風水。當多數人將其與國外特權和傳教士聯系起來后,仇恨開始蔓延,傳教士和他們的信徒成為公眾的攻擊目標。
義和團拳民都練習功夫,自以為能夠刀槍不入。地方官員最初對義和團的態(tài)度是嚴厲鎮(zhèn)壓,但清政府卻利用拳民的盲目熱情,驅使中國人民將外國人從北方趕走。在清政府的利用下,運動迅速擴大,數百名外國人和數萬名基督教的中國信徒死亡。
1900年春,義和團在朝廷軍隊的幫助下進入北京,他們包圍外國領事使館區(qū),日本公使遭棒擊而死,德國公使被殺。國際譴責很快接踵而至,但清政府卻在錯誤的時間向西方宣戰(zhàn)。
1900年8月14日,隨著國際聯軍的到來,針對使館的圍攻才得以解除,北京進而遭受劫掠,清朝王室被迫逃亡。后來,清政府與西方簽訂了《辛丑條約》(Boxer Protocol)——最后一項著名的不平等條約。根據條約,清政府被迫同意外國軍隊在北京到天津的沿海一帶建立軍事要塞,并賠償4.5億兩白銀。
不過,中國在義和團戰(zhàn)爭中的失敗,僅僅是長期以來一系列失敗最后的延伸。對中國來說,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也是對中國的一種羞辱,戰(zhàn)爭的目的是日本與中國爭奪朝鮮。
1894年,中國平定了朝鮮的叛亂,但日本借口保護日本僑民的利益派出8000名士兵前往朝鮮,并強迫朝鮮做出讓步。最初,中國希望借助外交途徑解決爭端,希望英國和俄羅斯出面調停。這給了日本充足的時間進行動員,以“反西方”的名義發(fā)動了這場事實上的西化戰(zhàn)爭。日本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取得全面勝利,無論是陸地還是海洋作戰(zhàn)都是壓倒性的優(yōu)勢。
根據1895年《馬關條約》,朝鮮從中國附屬國獨立出來,停止向中國朝貢,換句話說,日本成為朝鮮的宗主國。根據條約,中國向日本賠償2億兩白銀,割讓臺灣、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同時,中國在貿易方面向日本做了大量讓步。
中日甲午戰(zhàn)爭和義和團運動時期,中國向外國的賠償和讓步達到頂峰,德國鞏固了在山東的影響,東北成為俄羅斯的勢力范圍,西南由法國控制,英國則擁有在長江下游地區(qū)、緬甸和西藏的特權。
事實上,19世紀90年代的創(chuàng)傷爆發(fā)之前,1884年到1885年的中法戰(zhàn)爭已經使越南落入法國控制。19世紀70年代,阮王朝與法國簽署的一系列條約,使越南在事實上成為法國的“保護國”,但越南國王為降低法國的控制程度,仍然在名義上向中國清王朝稱臣。
由于來自法國的壓力越來越大,越南國王不得不向清朝尋求軍事支援,但是法國搶先一步毀滅了中國的南方艦隊,從而最大程度地削弱了中國的軍事影響。戰(zhàn)爭結束后,越南國王在正式外交儀式上打碎了象征臣服清朝的玉器,接受了法國的宗主國地位。
印度支那戰(zhàn)爭的失敗給了清朝的統(tǒng)治精英以沉重打擊,他們花費了20余年用于改革和發(fā)展軍事(也就是中國的“洋務運動”)。事實上,很多在這一時期操作洋務運動的朝廷重臣,都在鎮(zhèn)壓19世紀中葉的國內反叛運動中擔負著軍事重任。當太平天國(1850-1864)、捻軍起義(1851-1868)和回民起義(1855-1878)被鎮(zhèn)壓下去的時候,這些官僚主導的改革就立即表現為失衡和表面化,國家內部充滿了制度上的分裂和惡性競爭。
反叛給了清朝沉重打擊,造成3000萬-5000萬人死亡,清朝統(tǒng)治處于殘破的飄搖狀態(tài)。不過,這20年來,國外侵略相對較少,從而有助于清朝鎮(zhèn)壓內部叛亂。
1856年到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西方也叫亞羅號戰(zhàn)爭),同樣以中國的失敗告終。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迫使清朝皇室逃亡,英法聯軍不僅放火焚毀圓明園,還在清朝的法庭上強迫中國接受一系列懲罰性條款?,F在,圓明園遺址已經成為中國人散步、野炊和反思西方掠奪的地方。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結束,中國和英法兩國簽署《北京條約》,中國被迫開放更多通商口岸,向英國割讓九龍,為傳教士提供更多權利保障,中國還以失敗者身份向勝利者賠款。俄羅斯也不甘落后,緊接著與中國簽訂條約,中國承認俄羅斯在中亞的利益,開放新疆喀什和蒙古對俄通商,放棄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領土歸俄羅斯所有(約30萬平方英里)。這些條款使俄羅斯在東北亞擁有統(tǒng)治權,也為其后來向中國東北滲透創(chuàng)造了條件。
自1839年到1842年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就以軍事失敗和羞辱性讓步開始了近代同西方的關系。16世紀以來,中國一直是全球最大的白銀消費國,18世紀末,英國發(fā)現中國是鴉片的巨大購買國,于是通過鴉片貿易,從中國攫取了大量白銀,為拿破侖戰(zhàn)爭提供了充足的流通支撐,也為1815年后的英國工業(yè)革命和商品貿易的發(fā)展提供了充足資金,并在一定程度上鞏固了英國對印度的控制。
不過,鴉片貿易對中國毫無益處,白銀外流對中國國內經濟有著深遠影響。由于鴉片消費者多是士兵和官僚,鴉片貿易使這個帝國蒙受著巨大傷痛。
19世紀面對西方的時候,中國地位的下降是令人悲哀而又無情的。1793年,英國全權大使馬戛爾尼勛爵(Lord Macartney)在乾隆83歲生日的時候,來到了皇帝的行宮——避暑山莊,向皇帝進獻英國生產的最好禮品——毛紡品、一對手槍,還有一個精美掛壁時鐘。不過,乾隆對同英國這樣一個“蠻荒島國”進行談判沒有興趣,
當年,乾隆皇帝在致英國國王的信中,拒絕了英國提出的所有要求。信中說:
天朝德威遠被,萬國親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置辦物件#8943;#8943;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貨物以通有無。
在談到未來中國將如何面對西方時,馬戛爾尼這樣做出大膽的預測:
清帝國是一個古老、狂熱、產生一流戰(zhàn)爭狂人的國家,它好比一艘破爛不堪的頭等戰(zhàn)艦,之所以在過去150年中沒有沉沒,僅僅是由于有幸運能干而警覺的軍官們的支撐,而它能夠支配鄰國的地方也只在于其體積和外表。這艘戰(zhàn)艦將不會立刻沉沒,而將像一個殘骸那樣到處漂流,然后在岸上撞得粉碎。在帝國原有的體制下,它將永遠得不到修復。
當然,19世紀的中國不再是乾隆掌舵,但我們必須給清帝國對世界的影響和實力以充分評價。
不均衡的遭遇
模式二:中國作為強國
18世紀末的中國,與我們所見的19世紀和20世紀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在國外開發(fā)市場的背景下,那個時候的中國充滿了機遇和挑戰(zhàn),在世界中的分量也不可小覷。
在亞洲,清帝國無論在硬實力和軟實力上,都能讓其他亞洲國家像衛(wèi)星一樣,在自己的軌道里圍繞帝國運動,中國市場的魅力也長期吸引著西方商人。
當然,我們不能對乾隆有過多的苛刻和挑剔,也無法讓乾隆預見到,英國在1793年請求與中國合作通商失敗后爆發(fā)了拿破侖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讓英國具備了削弱清帝國經濟軍事實力的能力,使清帝國對世界的影響力大大削減。對乾隆來說,他是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看待世界的,畢竟,他是滿族,同他的祖先一樣,是征服者和鎮(zhèn)壓者。
讓我們的眼光回到16世紀,那個時候,中國與西方開始了首次持續(xù)的交流,這一時期的中國是漢人統(tǒng)治,他們的思考方式和乾隆仍是十分相似的。
歐洲人早在16世紀早期便將他們的掠奪目標指向亞洲,16世紀80年代,已經在馬六甲、巴達維亞(印尼首都雅加達的舊稱)、澳門、馬尼拉和長崎建立了貿易領地。他們被吸引到這些地方,主要是因為中國仍是世界經濟龍頭,他們用來自美洲和歐洲的白銀購買中國生產的昂貴奢侈品。
不過,與19世紀歐洲力量的興起相比,這個時代看上去已經十分遙遠了。16世紀的歐洲人,并未成為當時全球最大、最血腥的戰(zhàn)爭主要參與者——1592-1598年的“萬歷朝鮮之役”,就發(fā)生在明代萬歷年間的中國、朝鮮和豐臣秀吉的日本之間,這是一場國際化的戰(zhàn)爭。所有卷入戰(zhàn)爭的部隊都裝備了小型武器和火炮(這些火炮或者直接從歐洲進口,或者按照歐洲設計方法改造)。
作為外來者,荷蘭和葡萄牙在一定程度上也卷入了戰(zhàn)爭。假如參戰(zhàn)各方在經濟、軍事和技術上嚴重依賴國外的話,這場戰(zhàn)爭就一定會拖延而難以為繼。
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者是明王朝,它是亞洲無與倫比的經濟軍事領袖。如果不是全球化的原因,中國經濟將繼續(xù)蓬勃發(fā)展,這不僅是因為其海外貿易更加頻繁。
明朝擁有巨大發(fā)展?jié)摿Φ能娛聦嵙?,當時已經走到了軍事技術革命的邊緣:其陸軍是嚴格專業(yè)化管理的龐大作戰(zhàn)軍團,配備有標準化的火器,擁有強大的火炮支持體系;騎兵和海軍的實力也不容小覷;軍隊的背后是強大而復雜的后勤保障系統(tǒng)。
明朝獲得戰(zhàn)爭的勝利沒有懸念。1603年,西班牙統(tǒng)治下的馬尼拉爆發(fā)屠殺華人的血腥事件,明朝和西班牙官員進行了賠償談判。談判中,明朝的態(tài)度反映了當時中國在亞洲的優(yōu)勢。
福建巡撫給西班牙呂宋總督的信(編者:根據英文直譯):
沒有誰敢于向大明發(fā)起挑戰(zhàn)。日本也曾對朝鮮表現出野心,不過最終走向失敗,被我們趕出了朝鮮。現在,朝鮮已經恢復了和平和安寧。呂宋人對發(fā)生在朝鮮的事實也了然于心。如果西班牙對大明表示出公正和友好,將我們在呂宋屠殺中幸免遇難的人送回去,并為他們提供賠償,那么,大明和西班牙之間還可能保持友好,商船也將正常往來。否則,皇上(萬歷皇帝)不僅不會允許西班牙商船繼續(xù)航行,還會派千艘?guī)Ъ讘?zhàn)艦組成衛(wèi)海長城。呂宋島上無論是本地還是外來居民,只要對大明表示恭敬,就能既往不咎,如果敢于挑起戰(zhàn)爭,我國將考慮讓臣服大明的人來統(tǒng)治呂宋。
西班牙呂宋總督Pedro de Acuna的回復:
貴國書信闡明的立場讓我了解到中國的偉大和疆域的寬廣,沒有哪個國家敢于對中國發(fā)動攻擊。我們對發(fā)生在朝鮮的那場戰(zhàn)爭也有所耳聞。很明顯,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屬于他們的國王或領主。因為中國人沒有與別的國家進行正常的商業(yè)往來,所以,在中國人眼中,除了自己,沒有別的國家存在,也沒有哪個國家比自己更偉大。中國的皇帝沒有意識到,在地球的另一端,還有兩個君主管理的國家——新西班牙和秘魯,他們的面積加起來和中國差不多。同時,我也知道,中國皇帝管理國家方式充滿了智慧,當然,除我以外,呂宋的所有人都知道發(fā)生在朝鮮的那場戰(zhàn)爭。
我欣賞這次外交交易不僅在于它的迷惑性,主要還是西班牙不明形勢,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盡管西班牙在16世紀拼命進行擴張,但中國不是美洲,況且孤立無援的西班牙人被圍困在馬尼拉時,明朝也并沒有將他們作為攻擊的目標。
遺產
在上述兩種模式中,哪一種可以更好地解釋中國現象呢?當今的中國不再是一個失敗的國家,但連地區(qū)性霸主都稱不上。當然,中國的經濟實力在迅速提高,但它不再擁有類似前清和晚明那樣的絕對軍事優(yōu)勢和軟實力。
觀察世界的角度不一樣,希望世界朝什么方向發(fā)展,在這些立場決定下,對中國數百年的實力評估也會不同。乾隆對喬治三世的蔑視,馬戛爾尼對中國 “破船”的比喻,西班牙呂宋總督和明朝當局的交易,等等,他們的表現都是不一樣的。即使目前的危機程度很低,甚至沒有臺灣因素,我們也不能想像中美乃至中國與西方之間將發(fā)生嚴重的對抗和危險。全球化、自由貿易、政治自由化帶來的利益,已經遠遠超過了對抗的成本。
我們忽視了中國人對世界的看法了嗎?乾隆和晚明的統(tǒng)治者有條件也有理由傲視群雄,而我們當今的中國對話者卻將中國視為受害者。我們認為,放松集權主義可以為中國崛起帶來良好的環(huán)境,但卻會遭到他們本能的拒絕。
作者:安德魯·威爾遜
出處:美國外交政策研究所 2008年4月
編譯:楊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