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這樣幾分鐘,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隔著淺淺的岸。我多想看到那個世界的光亮。
有人戲稱清晨7點開往法蘭克福的地鐵,是戰(zhàn)時的送葬車,座無虛席,一片死寂。規(guī)矩的西裝精英們,著光華面具,莫管昨夜身在何處,又心屬何方,一律典藏悲喜憂歡。地鐵里丁點的聲響,都會引起他們的注視,那種無聲的居高臨下,趾高氣揚(yáng)。
每天都會碰到幾乎相同的乘友。相同的站臺,每人在自己習(xí)慣的那一節(jié)車廂,上車,優(yōu)雅且迅速地找到位子,褪下外套,體貼地掛在憑窗的衣架上,之后,從密碼箱或者公文包里掂出當(dāng)日《金融報》,或耳間掛著新款的ipod,或干脆閉目養(yǎng)神;我則偷空煲電話粥,聲音像蚊子哼,電話那邊問:你在哪兒呢?芽怎么賊兮兮的?芽
我就在開往世界三大金融中心的地鐵上,跟全球的金融精英們,摩肩接踵,看強(qiáng)者的神話。直到一天,我遇見了他。
金棕色的頭發(fā)蓬亂,眉毛、胡須也都是金棕色的;清癯,眼窩深陷,眼眶極大;招風(fēng)耳,狀貌靈敏;衣著,則是再普通不過的牛仔褲和棗紅的運動上衣。
他捧著一本碩大的裝訂書,那書已經(jīng)暗黃發(fā)舊,仿佛哈利·波特的密室里挖出來的寶藏,紙張肥厚。乍看上去,仿佛一本無字天書,并無突兀的句子;仔細(xì)看去,則有密麻的突起。他的手指修長,指尖到第一個骨節(jié)處肥大、微紅、微曲。
他捧書的姿勢虔誠,左手捧書,右手指尖熟練地感受書,一字,一行,從左至右,質(zhì)樸,無華,繼而另起一行,重新來過。
他是一個盲者。
他細(xì)密感受著手中的書,與之遙相呼應(yīng),時而朗聲大笑,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聳聳肩膀。因為動作夸張,身邊乘客紛紛側(cè)目。我恰巧坐在他對面,得以認(rèn)真看他的眼睛,那個盛載他的心靈又奪去他的世界的地方。我靜靜觀望,努力想要讀懂他可能在看什么類型的書,是小說嗎?芽還是小品文?芽車廂晃動時,膝蓋偶然挨到彼此,他迅速移開,并朝著我的方向準(zhǔn)確地說:抱歉。
我認(rèn)識一個按摩的盲者,天生就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光亮,但是,她在我第一次走近時問手下的我的母親:你女兒個子不矮吧?母親正吃驚時,她自信而準(zhǔn)確地從我身旁走過,走到壁櫥,拿一個柔軟的靠背給我說:你坐下等吧。
一站到了,有人下車,一個起先站著的男乘客專門坐到我身側(cè),也許,是為了跟我一樣,近距離地看看這個飽“讀”的盲者,看看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世界光亮……
終點站前,報站聲一響,他毫不慌亂地收起手中的書,放到身旁的布袋子里,然后,支起手杖,起身,準(zhǔn)確無誤地下車。再回身搜尋他時,他已消失在穿著體面的人流里。
我曾更換了一天中無數(shù)的時間段,試圖再與他邂逅,問問他喜“讀”什么樣的書。卻,再也沒有遇見過他。我有沒有告訴你,有沒有告訴他,那日,我的心,悄悄感動過。
(選自《女友·國際》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