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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fēng)破

        2008-12-31 00:00:00朱朝敏
        青年作家 2008年8期

        田埂拐彎處,握著鐮刀的啞巴迎面走來,他不象往常一樣低頭馬上拐彎,而是憋紅了臉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站在秋面前。秋微笑著喊“啞巴哥,又下田了”時(shí),啞巴突然掏出了粉紅的頭紗,趁著秋發(fā)愣的當(dāng)兒,拉起秋的右手,啞巴寬大的手掌并攏了秋的右手,粉紅的頭紗就躺在秋的手心里。這頭紗真不錯(cuò),可惜是啞巴送的。

        啞巴掉頭就走。秋啊了聲,喊,啞巴、啞巴,你——啞巴似乎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身憨厚地笑著,雙臂上抬,手掌打開、并排翹起五指,秋忍不住笑了。秋明白啞巴剛才是說秋要上舞臺了,心里的遺憾被即將來臨的大戲帶來的喜悅擠兌。秋還是臉紅著朝四下觀望,正是晌午,村里人都在家里吃飯,田埂下的秧谷實(shí)沉沉的,鋪滿了田壟,秋風(fēng)一陣陣吹來,稻谷傾斜成一個(gè)姿勢翻涌。

        下了田埂,過了溝渠,再上一個(gè)田埂,這個(gè)田埂是緊靠果園的小路,果園主人為了防止果木被人偷摘,就在田埂邊栽了些枸杞和貓兒刺,細(xì)密而銳利的尖刺排滿了圍攏果園的籬笆。秋小心保持身體和籬笆的距離,穿過田埂后,忍不住吐了一口氣。再過一個(gè)溝渠,就上了家門前池塘邊的田埂,寬闊的田埂上蹲著曬太陽的黃牛、山羊和黑狗。經(jīng)過它們時(shí),黑狗搖起尾巴,跟在秋的后面。秋抬腳踢了踢黑狗,說,小天哦,你還是乖乖在這里睡覺,我回家后還要再下田呢。

        秋娘正挑著空桶走出院門,要下池塘挑水。秋不由地把手捏緊藏在了身后,秋娘放了水桶,喊,秋,我鍋里正忙著,你去挑水。

        秋唔唔地答應(yīng),手慢慢垂了下來,動作明顯僵硬了些。

        囈,你手里有什么?

        沒——哪里有什么啊,秋咕嚕著,干脆伸開雙臂去抓扁擔(dān)。

        喏,手里捏著什么,那個(gè)紅色的?

        什么啊,是在路上撿的一個(gè)頭紗。秋雙手前后扶在扁擔(dān)上,挑起水桶向池塘走去。

        秋娘哦了聲,看著女兒的背影,突然感覺時(shí)光過的太快了,一眨眼,秋已經(jīng)是一個(gè)漂亮妮子了。

        把兩個(gè)水桶都擔(dān)滿后,朝四周看了下,小心攤開右手,粉紅的頭紗一下子膨開了,秋趕忙用左手接住。

        秋,你手里的頭紗真漂亮,你上集鎮(zhèn)了?楓葉不知道啥時(shí)站在秋后面的池塘邊上。

        秋慌忙捏了頭紗,轉(zhuǎn)身看楓葉,唔,楓葉啊,好長時(shí)間不見你了,藏哪里呢?

        呵呵,哪能看到我啊,誰不知道咱村里的秋現(xiàn)在是忙人,豐收大戲等著秋的歌舞咧,我眼紅。楓葉調(diào)皮地眨巴眼睛。

        秋被楓葉弄笑了,但楓葉眨巴著的眼睛突然朝上擠弄,秋跟著楓葉視線看去,秋一下子臉紅了,在池塘對面拐角處,楓葉的哥哥志前正朝她們望著。志前是村里最英俊的小伙子,又會吹笛子,有霧的清晨,志前的笛聲悠悠地像一根紗纏住人的心,扯了人的耳朵跟著笛聲跑,秋一整天都感覺笛聲在耳邊縈繞。秋慌忙調(diào)轉(zhuǎn)了目光,彎腰擔(dān)水。

        楓葉跟著秋進(jìn)了院門,秋知道快嘴巴的楓葉定然會叫嚷,要自己戴新頭紗給她看,秋娘就會刨根挖底地詢問頭紗怎么來的。秋要楓葉先進(jìn)自己閨房去,她還挑一擔(dān)水就來。

        剛進(jìn)堂屋,家松拖著鼻涕,呵呵笑著迎上來。家松不是小孩子,而是一個(gè)虎背熊腰的壯小伙子,但他智商只是一個(gè)小孩子的智商。楓葉,楓葉,你好長時(shí)間不和我玩了。

        家松哥,楓葉才給你家小天用稻草編織了項(xiàng)鏈,你忘了?

        家松不好意思呵呵笑,鼻子聳動,想把鼻涕吸拉進(jìn)去。

        瞧你哦,多沒記性,每次交待你,要自己把鼻涕弄干凈,你都忘了,再忘,我可不和你玩了。

        沒忘,我沒有忘記。家松用手捏了鼻子,擠出鼻涕,嚷,我弄干凈,你和我玩啊。

        楓葉皺眉,用手擋在鼻子前,連聲說,家松,快找你娘弄水洗干凈,這么臟,誰和你玩。

        家松到廚房磨蹭秋娘去,秋剛好擔(dān)水回家。楓葉拉秋的手進(jìn)了秋的閨房,要秋扎了頭紗看。

        秋關(guān)了房門,臉紅,說,別提這事啊,我偷我娘的錢買的,娘知道要罵死我。邊說邊從荷包掏出頭紗。

        恩,知道咧,就看下,要是我能上大戲臺子,我也要買的。

        有機(jī)會的,你不是會扭秧歌嗎,我找機(jī)會給曾班長說一下,反正豐收大戲又不是專演漢劇,秧歌多熱鬧。秋取了墻壁上掛著的小鏡子,放在窗臺上,纏起頭紗。

        楓葉緊緊貼上來,呼哧呼哧的熱氣使鏡面蒙上了一層水汽,混沌不清。秋拿出一堆做鞋繡花剩下的破布揩鏡面,家松在外面找楓葉, “楓葉,楓葉”的喊聲一聲比一聲急,秋手里的動作快了些。

        楓葉,你騙人,我洗干凈了,你卻——嗚,嗚,家松的哭泣引來秋娘的腳步。腳步在秋房門前停了。秋,秋,你們干什么呢?這么大姑娘了,還惹得弟弟哭。

        楓葉吐了吐舌頭,秋卻慌忙解下頭紗,左右逡巡。家松一邊敲著房門,一邊傷心地哭泣。楓葉連聲答應(yīng),來了,來了,家松你別哭。楓葉指了指秋床上的枕頭,秋掀了枕頭,輕微的谷殼聲此時(shí)異常刺耳,秋放下谷殼枕頭的手又慌忙掀了棉墊。剛剛停止哭泣的家松,又著急哇啦哭喊,快開門,快開門,我要進(jìn)來玩。

        楓葉看見桌子上一塊碎布,遞給秋,秋慌忙用碎布裹了頭紗,壓在床墊下的稻草里。

        秋開門,家松敲門的手停在半空,忘記放下,只嚷,你們是壞蛋,不和我玩。秋敲了家松腦袋,玩,和你玩,你好哭,就不和你玩了。家松聳了下鼻子,擠出笑容,眼眶里的淚水被眼皮擠壓出來,滑稽又讓人心疼,秋嘆氣。家松又高興地叫嚷,我娘今天蒸了苞谷飯,楓葉,你在我家吃,我們比賽吃飯。

        一年一度的大戲就要開始了,三長鄉(xiāng)是緊靠長江的一個(gè)大鄉(xiāng),埋沒在丘陵里,丘陵由東向西逐漸升高,過了三長鄉(xiāng)就是連綿的山脈了。三長村的丘陵不算大,只是一些土包包,東一個(gè)西一個(gè),土包包之間是水稻田,水稻在秋風(fēng)里呼啦啦翻涌,成了耀眼的金黃海洋,秋風(fēng)穿越稻田、土包包,傳播著水稻香甜的氣息,這是糧食成熟的氣味,在三長村戶里氤氳、彌漫。餓了一年肚子的三長人,被稻谷香甜的氣味灌得神清氣爽,就想著感謝地菩薩的佑護(hù)。

        大戲就在收割水稻前拉開了。

        秋是大戲漢劇班子里唯一的三長人。秋在內(nèi)心里很羨慕唱《長生殿》的女主角云兒,她一招一式都惹得秋在自己房間里模擬半天,但秋明白,自己永遠(yuǎn)不會有云兒純熟的技藝,人家那是多年血汗練出來的,而自己呢?不過是沾了親戚曾班長的光,小時(shí)侯跟著曾班長學(xué)了幾個(gè)月。母親好歹不同意,硬是從曾班長那里奪了回來,說戲子名聲不好,永遠(yuǎn)被人瞧不起,家里再苦再累,自個(gè)種糧食也餓不死人。秋就和村里大伙跟著戲班子跑,私下偷著學(xué),在戲班子進(jìn)三長村慶祝豐收時(shí),一些演員也回了自家割水稻,缺了角,菩薩要敬,舞臺就得搭,戲還得演。曾班長就要秋上臺,秋娘開始不同意,說丟人現(xiàn)眼到家門了,不曉得村里人怎么說。曾班長拍著大腿說,怎么說,秋又不是正式漢劇演員,而她天分高,學(xué)啥像啥,臨時(shí)湊角,叫救場,場子救下來,戲演熱鬧了,稻谷豐收了,地菩薩不知有多高興。秋娘就笑開了臉,是啊,是啊,我家秋,聰穎機(jī)靈,是救場,不是走江湖的戲子。曾班長是遠(yuǎn)房老舅,雖被秋娘左一個(gè)戲子右一個(gè)戲子說得生氣,臉紅一陣白一陣,但又想,姑娘家得蓄名聲,但凡家里能過得去的,誰會當(dāng)戲子?秋娘也不是故意頂碴的,就嘆氣點(diǎn)頭,順著秋娘的話,是啊,你放心,秋每年不過是在自個(gè)村里演大戲時(shí)救一下場子,不會跟著戲班子跑東跑西。

        在戲班子住進(jìn)三長鄉(xiāng)后,大戲開演頭幾天,戲班子要在三長村搭建舞臺,舞臺總是選擇在三長村大倉庫前的一個(gè)高臺上,有陡坡,舞臺搭建得小心翼翼。這樣的舞臺幾乎在稻田里,站在坡下的稻田收割水稻,只要站直了腰身,就能瞅見舞臺上的人影,但三長人很看重豐收大戲,在大戲開演時(shí),不會下田,而是齊齊圍了倉庫下的陡坡,仰著脖子看大戲。大戲結(jié)束后,有三長鄉(xiāng)自個(gè)組織的秧歌舞,在舞臺上難以展開手腳,就下了陡坡,排在道路上,出了三長村,會繞三長鄉(xiāng)一圈,秧歌隊(duì)伍后跟著黑壓壓的三長村的人,然后其它村的人也逐漸加入,隊(duì)伍壯大,熱鬧非凡。秋一想到臺下這么多眼睛瞅著,就恨不得日夜跟著戲班子訓(xùn)練,要是出了破綻,人家不笑死?即使不出破綻,但跟著受到專業(yè)訓(xùn)練的角色一比,就比得毫無站處。秋很看重戲班子開演前幾天準(zhǔn)備舞臺時(shí)留下的空檔時(shí)間,只要一有空閑,就往戲班子跑,拉了曾班長和其他演員練習(xí)、預(yù)演。

        放了飯碗,天完全黑了。夜風(fēng)蕩漾著稻谷香甜的氣息,還帶著從長江飄來的浸骨涼氣,秋一出門,不禁縮了下肩頭。剛要關(guān)門時(shí),家松卻笑嘻嘻跟上來,姐姐,我要跟著你去玩。

        秋哄著弟弟,姐姐出去看看有沒有賊偷東西——

        有賊?。抗?,更好玩了,我?guī)湍愦蛩麄儭?/p>

        姐姐辦正經(jīng)事,馬上就回來,你跟著去,人家要笑話姐姐的。

        哇——嗚嗚,你昨天也說馬上回來,卻把我丟了好久才回來,我要去。家松跺腳、哭泣,引來秋娘的支持,弟弟么,跟著你去玩,他高興些,就讓他去吧。

        得了娘的支持,家松歡天喜地跟在秋的后面。秋恨恨地想,自己出丑不夠,還要全家人出丑,娘就高興了。

        月光像水洗了的白銀,鋪在地上,秋看見地上兩個(gè)斜排的人影,一會整齊一會凌亂,家松不住口也不住手,在地上尋著東西,撿起來拉秋看。秋只有附和家松,說這個(gè)好看,那個(gè)有意思。心里卻著急,訓(xùn)練時(shí)間本來就少得可憐,這下更微乎其微了。

        過了池塘,下了溝渠,又過了枸杞和貓兒刺圍成籬笆邊的小路,拐彎,一個(gè)黑影斜插進(jìn)秋的眼眶,秋抬眼,馬上臉紅了。是志前。

        秋,去戲班子排練啊。

        恩,志前哥,晚上出來溜達(dá)?

        家松圍著志前拍手,好玩,又多了個(gè)伴,真好玩,志前哥哥也喜歡和我姐姐玩???

        志前卻忙拉了家松靠邊站,如果籬笆上的刺戳到家松身上,他大聲號哭把本來隱蔽的地方也弄得不隱蔽了。家松被志前的雙手拉著,站穩(wěn)了。

        秋慌忙教訓(xùn)家松,亂說什么,小心我不帶你去了。秋紅了臉,看志前,志前小聲笑著,說,家松還是孩子,孩子說真話。

        家松剛要哭,聽了志前的話,又轉(zhuǎn)悲為喜了,呵呵傻笑。

        志前拍家松肩膀,說,楓葉在家里玩折紙咧,她折了小天出來,要多像有多像。家松眼睛亮了,啊,楓葉折了小天出來,我要去看。家松轉(zhuǎn)身就跑,秋看見路上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小黑點(diǎn),

        志前抓了秋的手,秋腦袋一轟,全身發(fā)熱,一顆心上下亂蹦,快蹦出胸膛了,想把手掙出來捂住胸口,手不聽使喚,只有眼睛下意識地朝四周小心看。

        秋,你排練好,舞臺上漂亮得很。我,我看不夠。

        我,我基礎(chǔ)差。哦,我只是救場,不是,不是跑東跑西的……秋吞下后面的話。

        志前搖著秋的手,點(diǎn)頭,知道,我知道,秋,收了這茬稻谷后,我就上你家提親,你等我啊。

        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灌進(jìn)衣服里,水涼的感覺,秋意識到剛才竟然全汗?jié)窳?。秋掙脫了雙手,腦袋很輕微動了一下,她不知道腦袋咋這么昏沉,小聲說,我要抓緊時(shí)間去練習(xí)了,免得出丑惹人家笑。

        秋——你去練,我在這等你。

        蹦跳的心好似上了發(fā)條,步步追趕,秋一身的汗,癢癢的,頸項(xiàng)和背脊上的頭發(fā)梢也刺撓令人難受。曾班長看著秋遲疑的動作,不禁問,秋,感冒了?秋慌忙掩飾,沒有,沒有,剛才一路跑來,心急了些。秋努力安定自己,眼睛緊緊盯著師傅,但還是被師傅打手踢了腳,師傅嚴(yán)厲說秋學(xué)回去了,像這樣上臺只會出丑。秋頓時(shí)清醒了,提神,慢慢進(jìn)入狀態(tài)。

        月光真白。秋走在回家的田埂上,看見自己的雙腳,感覺自己走在舞臺上,腰身提起來,腳步朝左腳步朝右,每一步都合上虛空里跑出卻到處彌漫的節(jié)拍,秋不由地偏頭,飛了個(gè)眼風(fēng)。一雙手從后面伸來,抱住了秋。剛剛勻速跳動的心一下子又蹦起來了,這時(shí)是懸在了半空毫無著落。秋的身體承受不了似的,輕輕顫抖。秋——我等你好長時(shí)間了。志前把臉龐貼在他懷里癱軟成面團(tuán)的秋的后背上。

        秋沒有一點(diǎn)力氣,聲音也啞了。貼著秋后背的志前,用咚咚咚激烈的心跳敲打著秋的身體。秋閉了眼睛,嘴巴被志前敲開。

        頭紗被師傅挽成小朵小朵的花叢,綴在長發(fā)圍攏的圓髻周圍。還有一根頭紗纏絞在黑色的絲絨巾上,秋在細(xì)長的脖子上圍了一圈后,就系成一朵花。秋在出場時(shí),扮好妝的云兒眼睛亮了,在秋身上停了一會,秋惶恐,因?yàn)樵苾嚎偸歉甙?,眼睛難得瞧別人,秋被云兒看得面紅耳赤,云兒微微笑了,點(diǎn)了下頭。

        秋突然興奮起來,全身細(xì)胞都活躍異常,她被一股勁鼓著,信心百倍地站在舞臺上。她不是扮演古老故事里的角色,而是在新編的一出戲里,扮演一個(gè)出門讀書后嫁人的小媳婦。秋知道,《長生殿》、《斷橋》之類的漢劇,是很少輪到自己上場的,自己上場,也是一個(gè)不起眼的角,盡管招式還馬馬乎乎可以過去,而唱腔呢?從沒有吊嗓沒有訓(xùn)練的嘴巴,那是臨時(shí)補(bǔ)救不好的,只有云兒他們,凄慘著聲腔,慢慢演繹出悲歡離合,掏出臺下人的眼淚。而從內(nèi)心講,新劇也不錯(cuò),能在某些方面圓滿自己無法說清楚的愿望,比如,那個(gè)念了書的新媳婦,知書達(dá)理,孝敬老人,又有智慧,不是憑借蠻力和陰謀來維持家庭秩序,樹立自己在家庭的地位,而是憑借自己的智慧,還有一副好心腸最終使刁鉆古怪的小姑妹服服貼貼。秋很快進(jìn)入了角色,她好象真是為人嫂的媳婦,深愛著自己的丈夫,而扮演丈夫的后生和志前一樣,凡事都不力爭,聽天由命,她心里就疼起來。當(dāng)然楓葉是沒有臺上這個(gè)小姑妹這樣不好伺候的,不好伺候也要讓姑妹服帖,姑妹服帖了,公婆自然也服帖了。秋是把自己豁了進(jìn)去演的。

        秋回院門,發(fā)現(xiàn)楓葉跟上來。楓葉跑得喘氣不勻,胸脯劇烈起伏,秋愛憐地捋了下楓葉額前頭發(fā),楓葉呵呵大笑,你當(dāng)我嫂子多好,我可沒有戲里的小姑妹那樣不講理。

        秋推了推楓葉,說,去,去,瞎說什么。

        楓葉機(jī)靈轉(zhuǎn)動眼珠,你真要當(dāng)我嫂子了,我哥已經(jīng)跟我爹娘說了,這茬稻子進(jìn)了倉就請人來說媒。

        秋進(jìn)了自己屋子,瞟了眼窗臺上的小鏡子,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臉蛋全紅了。

        楓葉說,跟你說哦,我歡迎你進(jìn)我家,但是你千萬別把家松當(dāng)條件。

        秋腦袋馬上轉(zhuǎn)過來,原來,楓葉是告訴自己,志前來求婚,自己家不能拿俏,進(jìn)而把楓葉嫁給傻子弟弟作為交換,秋娘真還說不準(zhǔn)咧,再說,這換親的事,三長鄉(xiāng)里普遍的很。秋望著楓葉,楓葉的眼睛蓄滿了水,亮晶晶地盯著秋。

        秋只說,我那兄弟也是你的兄弟,他喜歡你就像喜歡我一樣,你別想那么多。

        楓葉著急搖秋的手,那你到底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你說個(gè)明白話。

        秋心里想,我答應(yīng)什么?又沒有說明的話,自己說明了,豈不是給人留了把柄,讓人恥笑?不答應(yīng),楓葉定然會多心,她生怕自己入了火坑,這樣考慮也沒有錯(cuò)。

        秋被楓葉逼得沒辦法,只好說,戲上說——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凡是都得講個(gè)情,講個(gè)緣分。我做不做得成你嫂子,得講緣分,而家松的事,他終歸是孩子,你和他只有兄妹的緣分,就當(dāng)兄妹,你們倆也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我不會做讓你們傷心的事情。

        楓葉笑瞇瞇的,解開秋頭上的粉紅頭紗,夸獎(jiǎng)秋,你真漂亮,秋,你在臺上時(shí),臺下靜得可以聽到針掉的聲音,連那些小毛孩子都忘記了哭喊,我哥娶你,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秋提醒楓葉,還沒有的事,別瞎說。楓葉咯咯笑,點(diǎn)頭,你不知道我哥那個(gè)樣,一到傍晚,就對著你家院門吹笛子,他的心哦,咳,全在你身上。楓葉羨慕地望著秋手里的頭紗,又說,這么長的頭紗,很貴吧。

        秋唔唔著,算是回應(yīng)。把頭紗壓在谷殼枕頭下。

        大戲剛剛結(jié)束,稻子就開始躺在鐮刀下。日本人也進(jìn)了三長村。日本人的作為,在進(jìn)村之前,三長人都在流傳。這群身材矮小、面目猙獰的鬼子出現(xiàn)時(shí),三長人都低下了頭,傳說的一點(diǎn)都沒有錯(cuò),他們走路都挎著長刺刀,腳上穿的全部是包住整個(gè)小腿的軍靴,踏踏踏地向村子里走來,齊整的聲音突然把村里其它聲響遮掩了,放肆而粗暴的腳步,使聆聽的三長人感覺來者的野蠻,當(dāng)聲音越來越大,耳朵被這聲音充滿時(shí),三長人一下子明白了,這踏踏踏的聲音傳遞著征服的為所欲為,“來了,鬼子來了”,三長人開始小聲嘀咕,馬上都噤了口。村里路上拴著的牛和羊,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就被軍靴踏上,成了刺刀下的冤鬼。三長人張了嘴巴,明晃晃的刺刀飛揚(yáng)著鮮紅的血滴,嚇得張開的嘴巴趕緊合上了。在小天搖著尾巴蹲在路上時(shí),家松喊著,小天,小天,鬼子進(jìn)村了,不要亂跑啊。

        秋知道這是娘交代家松的話,而家松又原版交代黑狗小天。鬼子踏踏踏的隊(duì)伍還隔著一段距離,秋慌忙捂了家松嘴巴,家松亂扭身體,眼淚汪汪,斷續(xù)的哭聲從秋手里傳了出來。家松哽咽著喉嚨說,鬼子要和小天玩游戲了,我得去幫助小天。家松掙脫出來,剛要撒手跑時(shí),啞巴從后面抱住家松,家松越發(fā)惱怒,亂踢,罵著啞巴。秋眼淚急了下來,志前也跑來,和啞巴拖了家松朝池塘上的院門去了。

        秋剛要跟在后面走,卻聽見小天“汪汪”的狂叫,在刺刀壓上前,小天收了前蹄,飛了起來,一下子竄下公路,跑到稻田里去了。秋馬上鉆回院門里。

        鬼子,鬼子。三長人私下里叫著,發(fā)泄著被欺辱的惡氣。但鄉(xiāng)里梳理了分頭的元會計(jì),帶著一個(gè)身挎刺刀的日本人,挨家挨戶宣揚(yáng),叫皇軍,皇軍是來抓壞人的,抓了壞人,就能安定三長鄉(xiāng)秩序,三長人就能得到皇軍保護(h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還能吃日本人的糧食,念日本字,穿日本人衣服了。三長人一聽,就想罵,這不是要我們忘記祖宗,當(dāng)亡國奴嗎?挎刺刀的日本人,一聲“哼”,刺刀馬上出鞘,尖銳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元會計(jì)像個(gè)蝦米,佝僂腰身,連忙教訓(xùn),見了皇軍要作揖。三長人只得作揖,睜大了眼睛,問,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哪里敢有和鬼子,噢,是皇軍,作對的壞人?

        有,他們就是專和皇軍作對,不敢正面交鋒,到處打游擊,隱藏在這里,專搞破壞。

        元會計(jì)帶著小日本進(jìn)秋家院門宣傳時(shí),小天正蹲在家門前打盹。小日本馬上認(rèn)出黑狗小天,刺刀出鞘,向著小天撲去。

        小天,是我的,不許欺負(fù)它。家松大聲哭了起來。

        小天被驚醒,刺刀逼來的寒氣使得小天馬上飛奔起來,一下子竄出了院門。家松剛要笑,卻被小日本抽了巴掌。家松跌倒在地上,捂著臉龐,再次嗚嗚哭起來,在地上打滾,罵著,我知道,你叫鬼子,鬼子,鬼東西,不是人。

        小日本提了刀,很詫異望向元會計(jì),元會計(jì)蝦了腰身,他,是個(gè)傻子,他和那狗玩,玩累了,哭。

        秋娘趕緊端了茶水,遞給了小日本,喊著,鬼——元會計(jì)喝道:“這是皇軍,見面要作揖?!?/p>

        秋娘抖索著身子,雙手合攏,皇軍,皇軍。

        小日本進(jìn)了堂屋,看見秋閨房前掛著的折紙,走上前拉扯著折紙,一偏頭,看見隱藏在房里的秋,小日本停了手,拍掌,花姑娘,出來出來。

        秋雙腿沒有了力氣,臉色慘白,她靠著一個(gè)柜子不能動。小日本逡巡了下,挑起剪紙,進(jìn)了房門。秋娘快哭出聲了,抖著手只拉元會計(jì)衣服。元會計(jì)也愣了,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你又瞎弄我折紙,嗚——你討人嫌。家松爬起來了,站在堂屋里,在秋房門前叫喊。

        小日本轉(zhuǎn)身,手握向刀柄。秋迷蒙著,居然站直了身子,走向小日本。小日本望著秋,看見秋向自己鞠躬,不禁呵呵笑了,另一只手伸進(jìn)衣袋,掏出幾顆鮮艷的糖果,遞給秋。

        家松叫喊,我也要,我也要糖吃。秋娘慌忙抱住兒子。

        元會計(jì)慌忙說,皇軍就是好,只要你們舉報(bào)跟皇軍搗蛋的壞人,你們天天都有糖果吃。

        秋沒有伸手,小日本把糖果放秋旁邊的柜子上。

        鬼子在三長村里修建了碉堡,碉堡修在丘陵上。高出地面一段距離的土包包上用磚墻壘起了圓形崗哨,崗哨留了窗臺,窗臺上又架著機(jī)槍,黑乎乎的槍洞口在人抬眼時(shí)就似乎對上人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先前唱大戲的高臺周圍被劃成皇軍活動基地,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鬼子震耳欲聾的操練聲,活生生地跑到了三長人眼睛和耳朵里。一面膏藥旗在霍霍的秋風(fēng)里像狂舞的蛇扭來扭去。

        收割稻谷鬧哄哄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以前,這是三長人最熱鬧的日子,收割稻谷就是要吵,要鬧,要唱歌,要大聲說話,東家媳婦和西家婆婆隔著金黃的稻浪耍著嘴皮,故意惹來兩家的對罵。陳家嫂子和李家姑子亮開了喉嚨,起個(gè)收谷歌的頭,三長村的男女就開始了聲勢宏大的對唱。怎么能不吵不鬧不唱呢?吵鬧越熱鬧,歌聲越響亮,稻谷越顆粒飽滿,否則,啞了聲收割,稻谷就要癟殼,這豈不是種田人的大忌?現(xiàn)在呢,三長人只是順著稻子起伏傾斜的姿勢,人身子跟著稻子傾斜,鐮刀緊跟著扎進(jìn)稻谷根部。

        秋被娘抹了灶灰,穿著家松的衣服,頭上裹著白毛巾,和秋娘抓緊時(shí)間收割稻谷。秋和秋娘看見,隔壁鄰舍的女人全都抹了鍋灰,骯臟著身體,匍匐在稻田里。收割稻子,一圖敬奉地菩薩后的好日子,二圖好天氣,要是不長眼的秋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來,稻谷豈不被漚爛在田里?三是收了這季,兩個(gè)月后,還要收晚稻?,F(xiàn)在呢,說不清楚什么原因,反正三長人心里不約而同認(rèn)為,越早收割早收到糧倉里才好,這鬼子的架勢,難料啊。

        秋把娘割下的稻谷碼成堆,往小獨(dú)輪車上放。獨(dú)輪車上青黃的稻子一根根地躺著,很有秩序地?cái)€射耀眼的光亮,秋忍不住贊嘆,多好的稻子。秋往脖子挎上獨(dú)輪車前的麻繩,預(yù)防一個(gè)輪子的板車傾斜歪倒。啞巴卻抓了麻繩,接了獨(dú)輪車,啞啞地指了田埂、池塘和院門。秋感激地朝啞巴笑了笑。啞巴臉紅了,低頭就推起了獨(dú)輪車。到底多了得力的人手,秋娘和秋的稻田很快空落,只剩下稻茬。秋娘咕噥,明天一個(gè)上午,可能就差不多了,這啞巴真是快手。

        突然,灰著臉龐的楓葉,忍不住了,輕聲起頭唱起了薅草鑼鼓歌,她一唱,旁邊的幾個(gè)小伙跟著對唱起來。陳家嫂子和幾個(gè)女人受了鼓舞,聲音逐漸大起來,志前的聲音在合唱里異常突出,秋的心敲起了鑼鼓,她忍不住仰了臉龐尋了志前去。

        然而,秋趕緊低頭了,她看見挎著刺刀的鬼子,兩三個(gè),踏踏踏地向他們走來,踏踏踏的聲響馬上消弭了剛才的對唱歌聲。

        鬼子下了田埂,喊,游擊隊(duì)的,哪里跑,抓了抓了。

        秋娘身子靠近了秋,顫抖不止。秋低頭看著自己腳尖,也抖動不止。

        鬼子的軍靴踏著起伏的稻子,你,八路?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巴掌聲。又是詢問,你,游擊隊(duì)?鬼子專門詢問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他們認(rèn)為,那些強(qiáng)壯的男人,才有精力反抗。但是,嚇呆了的三長人,全都瑟縮著身子,驚恐地?cái)[手搖頭。一個(gè)鬼子,突然轉(zhuǎn)到秋面前,猛然抬起秋的下巴,秋睜大了眼睛,可能抹了鍋灰的面孔異常丑陋、骯臟,而身子又單薄得抖動不止,鬼子馬上放手,走過去。

        啞巴剛好推了獨(dú)輪車下來,他也許看見了挎著刺刀的鬼子,但無法聽見鬼子的吼叫,啞巴幾乎是不動聲色放平獨(dú)輪車,彎腰去拾地上的鐮刀。啞巴的鎮(zhèn)靜引得三個(gè)鬼子齊齊向他靠攏,一個(gè)鬼子伸出穿軍靴的腳,踢向啞巴,啞巴身體歪了歪,馬上站直了,驚異地望著鬼子。

        八格牙魯,游擊隊(duì)的,破壞?

        啞巴像是愣住了,呆呆望著他們。

        啪,鬼子巴掌落在啞巴臉上,皇軍和你說話的,你聽見沒有。

        啞巴張了嘴巴,呀了聲,用手指了嘴巴,再擺手。

        鬼子不相信,看著啞巴,又轉(zhuǎn)身,拉了秋娘,問,他,啞巴,還是游擊隊(duì)的?

        秋娘聲音發(fā)顫,啞——啞巴,他,天生的啞巴和聾子。秋娘擔(dān)心鬼子聽不懂,用手指了啞巴嘴巴和耳朵,不停擺手。

        鬼子不解氣,大聲喊,游擊隊(duì)的,查出,砍頭,殺。雪亮的刺刀被掄起,然后落在獨(dú)輪車上,獨(dú)輪車成了兩半。

        家松在院子里逗著小天玩,他頭上用粉紅的頭紗挽了兩個(gè)小羊角辮,垂下的柔軟頭紗在越來越浩蕩的秋風(fēng)里飄舞,晃到家松眼前,家松被這明亮的顏色逗得異常興奮,不時(shí)晃著腦袋。

        秋擔(dān)水進(jìn)來,看見飛舞在家松腦袋前后的粉紅頭紗,心里叫苦,趕緊放了水桶,追逐家松,你這個(gè)臭小子,干什么啊,你,你給我把頭紗解下來。

        家松看見姐姐也和自己追來追去,越發(fā)得意,在院子里繞著圈,跑得更快了。

        秋明白,此時(shí)不能和家松正面交鋒,否則,他會更得意,會到處跑著炫耀那頭紗,這樣人家都以為這舞臺上的頭紗被自己留了,不曉得會說出怎樣的話來。就停下來,抱了肩膀,說,家松,你快過來,看姐姐給你帶什么回來了。

        家松很警覺,搖頭,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你老是騙我,穿我衣服,老說,下次不穿了,可你還是天天穿我衣服。

        秋剛一挪動腳步,家松拔腿就往院門跑,一下撞在從外面挑了野菜回來的秋娘身上。秋娘看見飛來飛去的粉紅頭紗,慌忙伸手去拉,蓬松的頭紗被秋娘捏在手里。

        家松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娘,娘,你袒護(hù)姐姐,姐姐整天穿我衣服,你不說,我戴下她的頭紗,你就扯下了,嗚嗚,嗚嗚。

        秋娘著急地關(guān)了院門,去捂家松嘴巴。小聲哄著,家松,乖,你看娘在野地給你挑了苦瓜回來。苦瓜不是蔬菜苦瓜,而是長江邊生長的一種野果,不到拳頭大,西瓜般的外形,里面卻是白玉般的汁液,清甜甘冽。家松接了苦瓜,左右看著圓果上的青皮波紋,轉(zhuǎn)涕為笑。秋娘問,家松,你在哪里尋來這頭紗。

        家松得意地仰著脖子,娘,我眼睛好尖,早上去姐姐房里,一翻她的枕頭,就發(fā)現(xiàn)了這頭紗。

        秋娘朝秋遞了個(gè)眼神,示意秋拉家松進(jìn)屋子說話。秋娘邊走邊小聲交代,不要喊姐姐,就喊秋生,喊秋生,她穿衣服,和你一樣,不能說他穿你的衣服。

        秋——生?家松驚諤地指了指秋。

        秋娘關(guān)了秋的房門,問,秋,這是唱戲的頭紗,怎么到你手了?

        秋囁嚅著,不知道該怎樣說。秋娘繼續(xù)說,要是戲班子發(fā)現(xiàn)頭紗不見了,別人會怎么說你。村里人曉得你拿了戲班子頭紗,會唾棄我們家的。哎——

        不——不是戲班子的。

        不是的?哦,那,那是人家送你的?

        ……

        人家送你,誰,是誰送的?

        ……

        是志前吧,志前送你的。唉,也是時(shí)候了,你這樣的黃花閨女放在家,我日夜擔(dān)心啊,那鬼子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不做?

        秋還是臉紅了,囁嚅著嘴唇,說了什么,她自己都沒有聽清楚。

        說曹操曹操到,晚上,志前爹娘和村里的媒婆上門了,秋娘眉頭舒展了,雖然屋子里松油燈黯淡得很,但秋還是背過臉,擔(dān)心被人瞧見自己的高興勁,她倒了茶水,站著,又覺得不好,很局促。

        志前娘說,我那兒子歡喜秋要緊,催我們,說秋也同意俺家志前的。秋再也站不住了,捂著臉慌忙跑了自己房里。耳朵卻生了根,被外面的話拉扯,志前爹的聲音,……這年頭,難說啊,志前催的緊,楓葉那妮子也說喜歡秋的能干,吵著要把秋早迎進(jìn)門,可鬼子的眼,瞅著嚇人……

        秋明白志前爹娘意思,他們都是老實(shí)人,不是想?;^省下彩禮和酒席錢,而是擔(dān)心自己,擔(dān)心鬼子不要臉皮,自己進(jìn)了人家門,人家就多了個(gè)責(zé)任。秋娘也不住嘆氣,絲毫沒有說到楓葉和家松,這也與鬼子有關(guān)。

        媒婆聲音像黑暗里的松油燈光,灑滿了屋子,也濺到秋敞開的閨房里:干脆等晚稻收進(jìn)倉,趁著過年的熱鬧把事辦了,鬼子也難得注意到。

        秋風(fēng)簡直是放肆了,在稻田里左呼右喊,晚稻跟著肆虐的秋風(fēng)左右搖晃,金黃的色彩在日漸虛弱的陽光下淡了許多,輕飄飄的,隨了那大風(fēng)在人眼里一晃而過,給人沒有定準(zhǔn)的感覺。

        秋心里突然煩躁起來,走路時(shí),腳步也沒了定準(zhǔn),輕飄飄的。好象自己肚子沒有填飽似的,但看見稍微帶了油膩的東西,又感覺惡心。喉嚨里也癢乎乎的,時(shí)刻感覺有口水涌上來,想抑制,但口水卻分明被積聚了,一下得了抑制的壓力,不由分說涌了出來。秋扶著墻壁,實(shí)在忍不住了,哇哇地嘔吐。

        秋娘是在秋連續(xù)幾天嘔吐時(shí)才注意的,她警覺地問秋,是否肚子疼,秋搖頭,只說心里作煩,肚子不舒服。秋娘眼睛緊緊盯了秋的肚子看,又盯了秋的眼睛,顫著聲問,你是否想吃酸的?秋點(diǎn)頭,說,真奇怪,就是整天想著吃娘的泡菜,菜壇子里的泡菜都被自己掏光了。

        秋娘狠狠地捶了下秋的身子,秋毫無防備,人打了個(gè)趔趄,險(xiǎn)些摔倒。秋生氣嚷到,娘,你干嗎!家松也驚奇叫嚷,娘,你干嗎要打姐姐呢?院子里安靜下來,家松醒悟似的說道:“哦,我錯(cuò)了,是我錯(cuò)了,不能喊姐姐,應(yīng)該叫秋生,秋生,肯定是你惹娘生氣了?!?/p>

        秋娘拉秋進(jìn)了秋的房門,朝著窗戶四下望,才拉下布簾子,問,秋,你,你和志前已經(jīng),已經(jīng)好上了?

        秋咬著嘴唇,臉上熱氣直在鼻子周圍縈繞。

        秋娘舉著的手指在顫抖,說,秋,秋,你,有了。

        秋奇怪問了句,有什么?

        秋娘甩了秋一個(gè)巴掌,什么,你還好意思抵賴,孩子,你懷孩子了,傻姑。

        秋的嘴唇都咬白了,腦袋亂哄哄的,怎么也理不了頭緒,眼前是志前在晃動,志前撲騰撲騰的心跳帶動了她的心跳,志前綿軟的舌頭敲開她的舌頭,然后是志前局促的呼吸和迷亂的眼神。

        秋娘嘆氣,這個(gè)志前,這個(gè)志前啊,唉,你們真是。

        秋不知道怎么搖頭了。秋娘只顧著自己說,秋,你趕快找機(jī)會催促志前,要他提早把事辦了,跟他講,晚稻收了倉就一定得迎你進(jìn)門。免得夜長夢多。

        秋白天被秋娘鎖在家里,生怕她激烈的嘔吐聲暴露了什么,晚上,志前的笛子偶爾響起時(shí),秋就倚了窗戶,朝外望著。其實(shí),窗戶外被院墻圍了,能看見的就是天上的月亮和院墻,但秋唯一能朝外看的就是這個(gè)窗戶,她被一陣無可名狀的驚恐壓抑得難受。志前吹的紫竹調(diào),歡快的曲子在銀色的月光下斷斷續(xù)續(xù),增添了莫名的憂傷,曲子沒有完,志前又換了一個(gè)當(dāng)?shù)孛窀琛懊么虿瘛?,秋跟著笛聲,在心中一句一句吐著歌詞“妹在山中去打柴,看見哥從對面來……妹的淚比露水多,問哥啥時(shí)到我家里來……”,秋的眼淚就緩緩地流了下來。

        十一月了,天黑得早。三長村像被一口鐵鍋扣著,黑糊糊的,濃重的黑暗壓迫著人的呼吸,秋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幾個(gè)圈,不時(shí)輕聲嘆氣。終于,秋趁著娘剁豬草,溜出了院門,順著池塘,下了溝渠,走上了刺籬笆圍了邊的田埂,拐彎,那里堆著的稻草堆比先前更高了,但空落落的,黑燈瞎火,遠(yuǎn)處的狗吠聲引來了近處的狗吠聲。秋橫了心,上了大路,朝志前家走去。

        楓葉,楓葉,秋趴在志前家門前急急叫喚,不時(shí)看著后面,生怕被人跟著發(fā)現(xiàn)了她。門開了,是志前。你,你怎么在晚上還出來?志前的聲音很著急。

        秋拉了志前就跑,大路上突然亮堂堂的,踏踏踏的軍靴聲聒噪著人耳朵,志前停下來,雙手打顫,你瘋了,要是鬼子發(fā)現(xiàn)了,死都來不及。秋不滿意志前的話,一著急,就拉志前下路,進(jìn)了路下的晚稻田里,稻田的谷子齊刷刷的有半個(gè)人高,蹲下來,剛好能隱藏了人。

        鬼子在巡查,不死心地找著和他們搗蛋的游擊隊(duì)。志前和秋屏住呼吸,趴在稻田里一動不動,鬼子的照明燈從稻谷面上緩緩晃過,踏踏踏的軍靴聲慢慢地小了,又慢慢沒有了,志前長長舒了口氣,埋怨秋,你看,多危險(xiǎn),特別是你,一個(gè)姑娘家,白天都不能出門,晚上更不能,你有幾條命???

        秋抓了志前的手,說,志前,我害怕,害怕啊,總覺得要死了,活生生被悶在壇子里憋死了,我,我們早點(diǎn)成親。

        志前用力握著秋的手,安慰說,馬上收了晚稻,就過年,那時(shí)我們就在一起了。秋,只幾天了。

        秋嘆氣,不說話。志前告訴秋,鬼子已經(jīng)在三長鄉(xiāng)其他村里抓婦女糟蹋了,專找年輕的婦女,豬狗不如,背著人、當(dāng)著人都干。楓葉現(xiàn)在就藏起來了,不敢藏家里,藏稻田和丘陵的茅草叢里,藏遠(yuǎn)處的松樹林里。你也想想辦法,盡量躲下。

        秋用聽來的話安慰志前,不要緊,我們這里有游擊隊(duì)保護(hù)著,鬼子還不敢亂來,前幾天聽說,游擊隊(duì)摧毀了一個(gè)小碉堡。

        志前也嘆氣,我爹從元會計(jì)那里得來消息,說是游擊隊(duì)沒什么能耐,只能東敲下鑼西敲下鼓,反倒引來鬼子的報(bào)復(fù),鬼子越發(fā)不能放過我們。

        秋拼命抓了志前手,說,我怕,趕快娶了我,志前,你看我、我不是一個(gè)人——志前打斷秋的話,說,我和爹娘商量,爭取在稻子進(jìn)了倉就迎你進(jìn)來。

        秋淚水又下來了,點(diǎn)頭,志前拉秋起來,說,很晚了,我送你馬上回去。

        秋娘低頭去了志前家,說過年要帶家松去南方的親戚家看病去,家松這孩子老大不小了,再耽擱不起,南方親戚是一個(gè)大官,難得有清閑時(shí)候,再說兵荒馬亂的,帶個(gè)信也不容易,實(shí)在不能耽擱了。

        志前就對爹娘說,干脆,等稻谷收了,就把秋接進(jìn)家門。早晚一樣,過年也熱鬧。爹看了眼志前,哼著鼻子說,秋娘說的是正理,我們也可以少操心,但是這鬼子現(xiàn)在成了畜生,專盯了年輕女人找事,家里有年輕的女人,就得多擔(dān)份心。

        秋娘看了志前,說,秋給你說了沒有,秋現(xiàn)在不是一個(gè)人了。志前沒有弄懂,只是央求爹娘,說他可以保護(hù)秋,不讓秋出門,不給鬼子機(jī)會。志前爹娘一直認(rèn)為秋娘不是省油的燈,這次能爽快地同意漂亮女兒嫁給志前,并不以家松和楓葉為條件,實(shí)在是擔(dān)心自己護(hù)不了女兒,而她說的一些話,也不可以認(rèn)真追究了。志前娘也喜歡秋的勤快和聰明,就答應(yīng)了下來,和秋母親訂了婚期。簡單了事,人過來,就行了,給鄰居親戚發(fā)個(gè)喜餅給個(gè)信,過年找時(shí)間過客。

        家松得了秋娘的吩咐,去河邊村接客送喜餅去。秋娘反復(fù)交代,走路要走旁邊,不看人家,不理睬人家,到了姑姑家和舅舅家,把紅紙做成的簡單請柬給他們就行了,說姐姐出嫁,因?yàn)檗r(nóng)忙,過年再請客。家松嘴巴吃了志前送來的喜餅,肚子飽得打嗝不停,心里高興,懷里揣著請柬,提著喜餅上路了。

        看著家松的背影,秋娘還是不放心,跑上去,提醒家松,請柬在家松的荷包,千萬別忘記,手里提著的喜餅不能再打開。家松舉手發(fā)誓,保證完成好娘交代的任務(wù),姐姐,不,秋生結(jié)婚,要有好多吃的,玩的。家松喜滋滋的,在路上踢著小石子,馬上就看見了小松樹林,秋娘也交代過,穿過小松林,不走鬼子占據(jù)的倉庫周圍的道路,同樣可以走出三長村。

        一個(gè)人影踉蹌著跑出來,家松驚叫——楓葉,楓葉,你干什么?楓葉頭上包著的毛巾不見了,烏黑的長發(fā)耷拉在肩頭,又被浩蕩的秋風(fēng)吹得飄起。楓葉后面跟著一個(gè)矮小的鬼子,正朝著楓葉喊,停下,花姑娘,不死。

        家松哥,快救我,快救我。楓葉撲倒在家松腳下。家松愣住了,問,楓葉,你和鬼子做游戲,比賽賽跑嗎?楓葉的眼淚又讓家松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們欺負(fù)你?然后拉起楓葉跑起來。

        鬼子上來了,一把抓了楓葉飛舞的頭發(fā),楓葉歪在地上,家松去扶,被鬼子的軍靴踢出老遠(yuǎn)。家松眼淚出來,大聲嚷,壞蛋,壞蛋——鬼子轉(zhuǎn)身,抽出刺刀,扎在家松的手臂上。家松驚奇地看見血水像一股泉眼汩汩噴濺,慌忙用手去捂,而血水怎么也捂不住,從他指頭縫里冒出來。

        鬼子拖了楓葉進(jìn)了松樹林,楓葉哭喊的聲音顫抖著,家松哥,快來救我,救我啊。楓葉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家松捂了半天血窟窿,怎么也捂不住,歪嘴想哭,又隱約聽到楓葉顫抖的呼救聲。家松抽了下鼻子,站起來朝松林里走,走了幾步,又想起手里沒有了喜餅,馬上轉(zhuǎn)身在林子邊找。喜餅在一叢茅草旁邊,捆在喜餅上的帶子散了,喜餅散在松針上。家松把喜餅堆放好,用帶子捆,怎么也捆不了剛才的樣子。楓葉一聲慘烈的尖叫傳來,家松手抖動了下,胡亂用帶子捆了喜餅,提起就朝林子里跑去。

        家松腦袋似乎挨了一棍子,嗡地一下,驚呆了。楓葉被鬼子剝光了衣服,壓在鬼子身下,而楓葉的雙手被鬼子用白色的繩子綁了系在一根松樹根上,楓葉雙腿竟然倒放在她身體兩邊。血,好多好多的血在地上的松針上流淌,家松著急喊,楓葉,楓葉,你在流血。他跑上去,用腳去踢鬼子的屁股??诶锪R著,狗東西,臭鬼子,你無緣無故地殺人,看老子——

        家松送出去的腳被鬼子伸出的右手握住,家松一個(gè)趔趄,人撲在地上,手里的喜餅也散了,掉在地上,家松哭喊,哎喲,我的腳啊,我的喜餅。鬼子站起來,提褲子,系好皮帶,嘴里罵家松壞了他的好事。楓葉像死了,癱在松樹根下。鬼子突然抽出旁邊插著的刺刀,雙手直直提起刀柄,朝著赤裸的楓葉胸脯扎去。

        隨著楓葉一聲尖叫,一股血注涌出來,粘稠的血液像爆陽下的灰白的鈍厚鋼筋屏蔽了眼睛。

        家松身上的能量一下子被抽空了,閉眼拖著身子在地上爬。鬼子慢慢向上抽出刺刀,家松猛然清醒了,打了個(gè)激靈,站起來想跑。

        鬼子發(fā)現(xiàn)家松荷包邊露出來的紅色請柬紙,喝叫,游擊隊(duì),情報(bào),哪里跑。舉起刺刀,朝著家松追過來。家松拔腿沒命地朝前跑,他撒開雙手,聽見呼啦啦的風(fēng)在耳邊激烈飄蕩,他跑出松林,跑到大路上,鬼子在后面不斷喊著,抓住,游擊隊(duì),情報(bào),抓住。

        跑到三長村的倉庫前的大路上,追趕的鬼子幾乎快抓著家松了,家松一著急,就鉆進(jìn)圍攏倉庫的鐵絲里面。鬼子嘰里呱啦地大喊,游擊隊(duì),進(jìn)來了,破壞。

        倉庫房里馬上跑出幾個(gè)鬼子,排成一列,齊齊地端了機(jī)槍,向著家松射擊。家松躺在血泊里。

        秋娘的院門始終被一把鐵鎖關(guān)閉,但是鐵鎖沒有了作用,只成了一個(gè)虛設(shè)。鬼子認(rèn)定家松是游擊隊(duì)成員,來秋娘家抄家?guī)状?,砸壞了鐵鎖,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只順手牽羊拿了一些吃的,背了糧食,抓了雞鴨,院子和房屋被翻得亂七八糟。

        鬼子走后,秋娘跌坐在地上發(fā)愣,眼淚一滴一滴地淌下,她想放聲大哭,但又不敢,只能壓低了聲音,抽抽搭搭地傷心嗚咽。秋正躲在稻田里,天還沒有黑,她不敢出來。秋娘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理不清頭緒,家松多么傻啊,一臉傻相,怎么能成了游擊隊(duì)?秋娘心里又后悔自己支使家松去接客送喜餅,明明知道家松智商只是一個(gè)孩子的智商,還要他去,這不是當(dāng)娘的把兒子推向火坑嗎?兒子不出門,怎么會尋了松樹林走?不尋松樹林走,怎么會碰到遭殃的楓葉?不碰到遭殃的楓葉,家松會和鬼子照面嗎?不和鬼子照面,家松又怎么會被雷公劈遭千刀剮的鬼子懷疑,追趕?可憐啊,家松,竟然被那么多的壞人端了槍射,尸身都復(fù)不了原。秋娘連續(xù)幾個(gè)反問,把整個(gè)事情都反問到自己身上,就伸手打自己巴掌。

        啪啪的巴掌后,秋娘沒有了力氣,又嚶嚶小聲啜泣。腦海里不時(shí)回應(yīng)剛才的反問,想著想著,又把這個(gè)遭殃的事情歸結(jié)到該死的請柬紅紙上。想起紅紙,馬上意識到秋的危險(xiǎn),想到秋的危險(xiǎn),就想起遭殃的楓葉,楓葉的慘死越發(fā)加深秋娘的恐懼。秋,秋,失去兒子的秋娘站起來,在心中默默喊著女兒名字,仿佛,秋在不經(jīng)意間被人奪了去。

        秋娘開始急躁了,左右逡巡,她心里有了怨憤,對志前家的怨憤。村里誰不知道家松是個(gè)傻子,怎么也做不了游擊隊(duì),鬼子現(xiàn)在誣陷自家,看緊自家,縱然鄰居們可以不來理睬,而你們可以嗎?看都不看一下,好象望一眼,你們就會丟了命一樣,我女兒秋配你志前,少了什么?要是以前,哼,你小子來跪著求,我興許還不看下。

        但秋娘馬上收了這個(gè)賭氣念頭,她正擔(dān)心著秋現(xiàn)在沒有安全,自己一個(gè)老女人,沒有力氣保護(hù)女兒,只有要求志前家抓緊時(shí)間娶了秋,秋才有個(gè)安身處。秋娘沮喪萬分,跺了下腳,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兒,又聰慧機(jī)靈,唉,現(xiàn)在要低頭求人家來娶她。秋娘心里恨意更深了,低了頭求他們?他們但凡有點(diǎn)良心,就應(yīng)該將心比心,想得到秋的處境。家松送命還不是為了你們家楓葉,看見楓葉被鬼子欺負(fù)才和鬼子照面,如果是你們家志前,他會有膽量去和鬼子拼命嗎?現(xiàn)在看鬼子盯了我家,眼神都不敢朝我家瞟下,還說去拼命。秋娘這樣一想,心里悲喜交加,悲的是志前家如此沒有良心,讓她寒心,喜的是,秋娘把家松和志前相比,又增添了自豪,同時(shí),一個(gè)念頭上來,秋娘可以以這個(gè)為條件去督促志前家迎秋進(jìn)門。

        天色暗了下來。被突然涌上來的念頭鼓舞的秋娘,等不及了,她在亂七八糟的院子里走了幾轉(zhuǎn),決定去志前家講條件。她是秋的娘,就為女兒出嫁去找親家,督促親家馬上接女兒進(jìn)門,不折臉面,臉面都是講的,兒子為你們家楓葉丟了命,這就是大臉面,你們不來,我不去,還以為我是個(gè)苕豬咧。再說,臉面在不在乎,得看怎么講法,你們家志前弄大了我家女兒的肚子,秋是懷揣著你們家的人兒整天東藏西躲的,你們想賴是賴不掉的。

        黯淡的夜色下,秋娘蒼老、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晃到志前家門前。志前家的門虛掩著,秋娘抹了下頭發(fā),收回推門的手,放在門上敲著,平和了聲音喊,志前他娘,在嗎?

        誰?哪個(gè)呀?

        我,咳——秋娘話還沒有說完,志前娘的腦袋伸在虛掩著的門縫里。你、秋娘啊,你怎么來了?

        秋娘心中一陣悲憤,我又不是什么殺人犯,怎么不能來你們家,再說,我是秋的娘,是為救你家楓葉而丟了兒子的娘。秋娘被志前娘的遲疑堵在門口,悲憤加劇,禁不住問,連門都不讓我進(jìn)?

        志前娘還在逡巡,志前跑出來,左右看了下,趕忙拉了秋娘進(jìn)屋。秋娘心里稍稍平和了些。志前娘嘟噥,你們家都成了鬼子的目標(biāo),惹不起啊,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好。秋娘愣了,望著志前,志前閉著嘴唇,好歹不說話。秋娘只得轉(zhuǎn)了話題,沒給楓葉設(shè)個(gè)靈位?

        唉,楓葉那妮子真是命苦,嗚嗚。志前娘抽噎起來。

        我家松也是,看見楓葉受人欺負(fù),就和鬼子干上了,他這么一個(gè)人,怎么奈何得架槍挎刀的兇霸鬼子呢?

        嗚、嗚,這些王八蛋,不是人啊。志前娘的哭聲在黑暗里起伏,志前慌忙捂了他娘的嘴巴,拉起秋娘右胳膊,說,還是到你們家說去,看看秋怎么樣。

        秋娘眼淚簌簌下來,她心中堵塞,無法說話。志前終于還是想到女兒了。秋娘抹了眼睛,跟在志前后面。

        志前擺手說,天還沒有完全黑,不能走在一起的,我先走,等會你再走,免得出麻煩。

        秋娘心中又有了疙瘩,賭氣想,怕我連累你啊。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是安全起見,志前也沒什么私心,人家不是去我家么?就不由得點(diǎn)頭,推了志前,說,你先去吧。

        志前交代,出門前,一定要自己娘在附近探下風(fēng)聲,沒有人了再走。志前娘嘟噥,麻煩死人,嚇?biāo)廊恕?/p>

        10

        汪——汪汪。是小天的叫聲,志前肯定進(jìn)自己家門了。秋娘不由地加快腳步。

        秋娘進(jìn)院門時(shí),志前從屋子里竄出來,很突然。秋娘嚇了一大跳,馬上又反應(yīng)過來。心里不住感嘆,志前做事確實(shí)很謹(jǐn)慎,就堅(jiān)定自己一定得把女兒馬上交付他的決心,秋才有安全。

        志前站在堂屋前門檻上,秋娘繞過院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迎了上去。志前轉(zhuǎn)身關(guān)閉了堂屋門。

        秋還在外面躲著啊?

        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gè)女孩家,哪里敢在白天露面,現(xiàn)在家松的事情一鬧,秋越發(fā)不敢藏家里了。

        ……

        秋娘繼續(xù)說,家松那樣的傻子,怎么會是游擊隊(duì)呢?都是那紅紙惹的禍,揣在家松荷包里的紅紙,被鬼子硬是當(dāng)作了傳遞信息的情報(bào),他們又不是沒有看字,都是你和秋結(jié)婚的日期。人都死了,鬼子還不能釋懷,天天端了槍到家里來翻來找,秋哪里有膽子在家里,可憐她,整天蹲在潮濕毛躁的稻田里。作孽哦。

        鬼子走了就好了。

        走?秋娘著急了,她見志前不接自己的話,只得說,要是鬼子不走呢?秋多可憐啊,整天東藏西躲,一天到晚,有機(jī)會就吃頓飯,沒有機(jī)會就餓肚子,可憐我一個(gè)女人家,人也老了,沒有力氣來保護(hù)她。

        ……

        志前,秋現(xiàn)在不是一個(gè)人,東藏西躲的,不是一個(gè)人啊。

        還有誰?志前悶著終于出了聲。

        孩子啊,你們的孩子,秋娘氣吁吁地說出來,是你們家的骨肉,她這樣多危險(xiǎn),你得趕快迎她進(jìn)門。

        志前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囁嚅半天,他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舉了手里的東西,問秋娘,這是誰給秋的?

        借著窗戶旁一點(diǎn)微弱的天光,秋娘看清楚志前舉起來的東西,原來是秋唱戲的粉紅頭紗。秋娘噓了口氣,這是頭紗啊,不是你在秋唱大戲前送給秋的?

        志前捏著柔軟的頭紗,這么長的好頭紗,可不是頭繩,秋自己是舍不得買的,秋娘更不會答應(yīng)秋去花錢買這頭紗。志前悶著頭又說,我從來沒有送秋這么好的頭紗。這是唱戲的行頭,莊稼人用不起也送不起。

        秋娘聽出志前言外之意,馬上拍胸——我跟你保證,秋除了每年唱大戲時(shí)跟著戲班子有三五天接觸,其它時(shí)候根本不來往。

        咚咚——很細(xì)微的敲門聲,秋娘小聲問,誰?

        娘,快開門,是我,秋啊。

        秋折身閃進(jìn)來,渾身是泥巴,臉蛋和脖子上被蟲子咬的到處是疙瘩,衣服還在滴水。秋娘心一陣縮緊。

        志前哥,秋親熱地去拉志前的手,志前卻退后一步。

        這,這唱戲的頭紗是誰的?

        秋娘相信自己女兒,眼睛熱切地看著秋。秋說,不是別人的,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是誰送的吧,秋,是誰送給你的?志前緊跟著問。

        秋的心空落得很,全身虛弱,似乎沒有力氣,很虛的聲音,說,是,是啞巴送的。

        秋娘剛才期待的目光黯淡了下來。不過,啞巴多老實(shí)啊,他沒有什么壞心思。于是就說,我和秋常常幫了啞巴娘做些手工活,他娘是山里逃難到我們這里的孤兒,被啞巴父親家收養(yǎng)成童養(yǎng)媳,生了啞巴他們幾個(gè)兄弟。啞巴可能是感激我們娘倆,就送秋這個(gè)唱戲的頭紗。秋娘細(xì)細(xì)解釋,她相信就是這樣,她不是在圓謊。

        志前還是沒有聲音。而秋和志前照面機(jī)會難得,秋娘只得抓緊機(jī)會說,志前,秋已經(jīng)懷了你的孩子,她現(xiàn)在在自己家呆不住了,你得馬上娶她們母子倆進(jìn)門。

        志前突然拉開門——要啞巴娶她吧。硬邦邦的話,砸出來,把秋和秋娘的心都砸碎了。秋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秋娘追出去,小聲喊,志前,秋懷了你的骨肉,你總得看這個(gè)情面吧。

        志前剛拉院子門,和正準(zhǔn)備敲門的啞巴照面了。啞巴手里端著一個(gè)大瓷碗,碗上扣了一個(gè)蓋子。志前稍稍偏頭,低聲說,我的骨肉?啞巴的吧,想賴我身上,虧你們不臊。

        秋忍不住了,放聲干嚎了下,身體又虛弱得沒有任何能量,眼前一黑,人一下子栽倒在地上。秋娘覺得猶如萬箭穿心,疼痛得使她開口罵道,王八蛋們,你們不就是看我家現(xiàn)在被日本人盯得緊,怕給你們帶來麻煩,竟然翻臉不認(rèn)人,還叫人嗎?你自己做的孽,還誣賴別人,小心報(bào)應(yīng)啊。

        志前沒了身影,秋娘也不敢再放聲罵了。唉唉地嘆氣,看見正端了飯碗愣在院子門口的啞巴。才想起來,秋昨天和今天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趕緊拉了啞巴進(jìn)門。伸長腦袋在院門外左右看了,才把院門關(guān)上。

        秋娘關(guān)了堂屋門,點(diǎn)了松油燈,啞巴正抱著秋灌水,秋卻左右推搡著啞巴。啞巴只好放了秋,雙眼望了秋娘,用手指著秋的嘴巴。秋娘端了啞巴送來的瓷碗,拿了筷子,喂給秋吃。

        秋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秋娘拍著秋的后背,捂了秋嘴巴,輕聲說,不能啊,聲音大了,引來鬼子,我們都完了。

        秋抽噎不止,眼淚卻如泉涌。秋娘說,秋,他們不是人,跟了那王八蛋,還不知道怎樣吃虧。我們爭氣些,看離了他們,能不能活下來。

        秋,吃飯,先喂飽肚子,才有力氣活命。

        秋推開了秋娘喂來的飯食。

        秋娘眼淚下來了,哽咽著說,秋,娘心里還難受些。家松還不是因?yàn)樗麄兗覘魅~才被鬼子又砍又殺的,家松雖然腦筋不好,但他做人比那個(gè)腦筋好的志前要好幾百倍,跟著這樣的人,不計(jì)恩情,沒有良心,會跟著遭報(bào)應(yīng)的。秋,你要活下來,活給那些王八蛋們看,看他們有沒有好結(jié)果。

        秋娘求著秋了,吃飯吧,秋,要把肚子填飽啊,才有力氣。還不都是為了活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是我們家的,又不是他們志前家的,秋,吃飽肚子才有力氣跑,才有力氣躲,我就不信,天沒有了王法,好好的,卻讓那些壞人得逞,讓我們好人遭殃。秋,聽娘的,熬過這些日子,會好起來的,你看誰活得好。

        啞巴似乎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呀呀用手比畫,夸獎(jiǎng)秋聰明能干,瞪眼朝著外面舉起拳頭,似乎在說——要是誰欺負(fù)秋,啞巴一定幫助秋教訓(xùn)他。

        秋心里默默念著秋娘的話,自己的命不是志前他們家的,是自己,自己家的,別人不就是想看著自己離了他們不能活嗎?偏要活下去,狼心狗肺的家伙。

        秋突然感覺舌干口燥,肚子虛弱得疼痛起來,馬上捧著杯子,咕咕地大口喝水。

        秋娘終于噓出一大口氣。

        11

        秋娘還是忍不住罵人了。

        在稻田拐彎的田埂上,陳家嬸娘東張西望了下,突然詭秘地朝著秋娘遞了個(gè)笑臉。秋娘因?yàn)榧宜杀还碜討岩沙捎螕絷?duì)員的事情,三長村里的人都和秋娘拉開了距離,遇到秋娘都會繞了彎走,即使碰面,也都低了眼睛馬上就擦身而過。陳家嬸娘一直是一個(gè)心直口快的人,盡管今天遇到秋娘,她的笑怪怪的,秋娘心里還是涌起一股暖意,也堆起笑臉,主動喊,陳家嬸娘,忙啊。

        陳家嬸娘拉了秋娘下來,二人站在田埂下,浩蕩的秋風(fēng)里前后翻涌的水稻隱約送出兩個(gè)老女人的身影。陳家嬸娘臉上又浮起古怪的微笑,秋娘忍不住問,你笑什么呢?有稀奇事情啊?

        啊,啊,我聽志前娘說,你家秋在戲班子弄大了肚子,又不知道誰的,就和村里啞巴暗地來往,看著啞巴不行,就想馬上嫁給志前來掩丑。

        放屁,秋娘胸膛被一把怒火燒得噼里啪啦地響。真是不要臉皮啊,我家秋是什么樣的人,你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志前的爹娘前幾天還來我家求秋嫁給志前,說志前一顆心撲在秋身上。我家松不正是出門送喜餅接客才遇到他們家楓葉嗎?

        恩,恩,陳家嬸娘瞪了眼睛點(diǎn)頭。

        家松看見楓葉被日本鬼子糟蹋,就和鬼子干上了,但鬼子又是刀,又是槍的,我家松才不象那些狼心狗肺的人一樣,怕這怕那,而是打鬼子,想救楓葉才被很多鬼子用槍打死了。

        可,可秋懷了孩子,是誰的?

        秋娘眼淚出來了,說,志前他們家真不是東西,我家秋就只和志前來往,從沒有和其他人來往,現(xiàn)在,他們的良心被狗吃了,翻臉不認(rèn)人,還這樣亂說秋。王八蛋,不得好死。

        秋娘轉(zhuǎn)身就走。

        陳家嬸娘看著秋娘的后影,輕聲啊了下。秋娘胸膛里的怒火快燒到腦門了,她手握著鐮刀,爬上田埂,朝志前家走去。

        只有志前娘在屋里。秋娘用腳踢開虛掩的門板,氣喘吁吁地吼道,你們還是人嗎?自己干些不要臉皮的事情,看鬼子盯了我家,怕連累你們,竟然昧了良心胡亂說秋。你們還有無良心?我家松是為救誰送的命?我家秋是和誰相好,懷的是誰的孩子?你們給我說清楚。

        志前娘慌忙關(guān)門,秋娘卻握著鐮刀,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志前娘連連擺手,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秋和志前的事情,他們倆最清楚,志前說不是他的孩子,我又有什么辦法。

        你家兒子,這樣狼心狗肺,會被雷公劈死的。秋娘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說,連自己骨肉都不認(rèn),都想抵賴的人,真是豬狗不如,呸呸。

        志前娘小聲央求,秋娘,秋娘,進(jìn)了屋說話,這樣大聲大氣的,要是鬼子聽見,我們就要遭殃了。

        秋娘偏不,存心要作對。繼續(xù)說,你們這一家人都會不得好死,竟然不要臉皮在左鄰右舍間饒舌根,你們以為秋離了你們家,就沒得活了?看看你們忘恩負(fù)義的樣,誰進(jìn)你們家誰遭殃。我秋會好好活著的,要看你們有什么好下場。

        你,怎么這樣說話?是陳家嬸娘遇到我,問志前和秋的婚事,我不過按照志前的話說的,怎么是饒舌根呢?你這個(gè)婆娘,說話恁地歹毒,咳,咳,我怕了你。

        秋娘感覺背后有手慢慢攏來,偏頭,看見志前正小心翼翼地在后面,想把自己拖進(jìn)堂屋。秋娘騰地站起來,握著鐮刀,喊道,孽子,今天不教訓(xùn)你不是人。

        志前慌忙把腳插進(jìn)門檻里,想轉(zhuǎn)身去關(guān)門,秋娘反應(yīng)過來,撲到門閂上,死死把著門閂,口里不斷罵著。志前沉了臉,眼睛瞪起來,給秋娘很蠻橫的感覺,秋娘越發(fā)厭煩,罵聲更大了。

        志前狠狠地說,你這樣大年紀(jì)了,我不和你計(jì)較。不過,你要弄清楚,不要賴著我家,你越發(fā)這樣,我越不娶你家姑娘。

        秋娘腦門上的火騰地冒出來的,甩出手里的鐮刀。志前一偏身,鐮刀咣地落到地上。志前用腳朝著鐮刀一踢,鐮刀刀鋒剛好彈到秋娘腳背上,秋娘啊地跳了起來。

        娘,娘,咱們回家。外面突然響起秋的哭聲,秋娘慌得忙從門閂縫隙里出來。秋黑不溜秋的,在屋階沿下抹眼淚。

        秋娘趕忙拉著秋走,身后傳來志前輕微的嘆息,在秋娘聽來,感覺是舒氣的聲音。秋娘咬著牙齒,交代秋,你趕快躲起來,不曉得那個(gè)王八蛋會做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情,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他,我秋不會嫁給他,讓他放心,他才不會害你。

        秋娘很鄭重,繼續(xù)說,秋,你好好活著,總有捱過的時(shí)候。要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娘,娘也不活了。

        秋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只是使勁點(diǎn)頭,說,我會活了下來,要活給他們看,還要比他們活的好。

        秋馬上消失了,秋娘眼睛生疼,胸口似乎被什么東西完全掏光了,她沒有力氣再走了,索性歪在田埂上,只想好好歇口氣。

        啞巴突然站在面前,提著鐮刀,他擔(dān)心地望著愁苦的秋娘。秋娘愣愣地看著啞巴,這個(gè)不會說話的人,不能聽見聲音的人,他明白眼前發(fā)生什么了嗎?也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否則,他不會選擇很深的夜晚來家里給秋送飯吃,不會為自己家修整好院子門。但是,我們一家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啞巴卻從不象那些聽得見能言善辯的人,他不僅不故意冷淡,反而比以前更加幫助秋。秋娘就又想起傻得只有小孩子智商的兒子,他們在三長村人眼里都被人看不起,可他們卻最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啞巴指著秋娘家的晚稻田,揮了揮手里的鐮刀。秋娘露出慘白的笑臉,說,還是你心最好,啞巴,你會有好運(yùn)的。

        啞巴要拉秋娘下田,秋娘虛弱的很,只好說,明天吧,明天你幫我來收晚稻。秋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自己的家,然后把眼睛閉了下。啞巴聽懂了,扶著秋娘朝著池塘走去。

        12

        一年最后一茬稻谷。已經(jīng)到十一月中旬了,秋風(fēng)開始有了砭骨的寒氣,但這股寒氣在往常是小兒科,它在歡騰的收割場面,會立馬被收割稻子的男男女女的吵鬧聲驅(qū)走。那時(shí),收割的人肩上搭著白毛巾,準(zhǔn)備時(shí)刻去揩臉上的汗水,而推著獨(dú)輪車或驅(qū)趕著黃牛拉木板車在一兩個(gè)來回后就汗流浹背了。

        可現(xiàn)在,砭肌刺骨的寒氣沖涮著人的身體,使握向稻子的雙手動作遲緩,就連天上的太陽也像掛了冷臉,在稻田表面蒙上一層稀薄的黃色的天光,幾乎讓人無法感覺太陽的溫暖。

        秋娘喜歡做事興興頭頭的。于是就早早起來,燒了粗茶,在頭上裹了洗臉的布巾,肩頭上搭了一條起了毛的毛巾。把褐色的茶壺罐提到自己田頭。

        啞巴早在他家稻田了,看見秋娘,就走過來,指指他家的稻子,再指指秋娘家稻子。秋娘說,啞巴,先把你自家的稻子割完了,再來幫我家不遲。啞巴還是指著他家的稻田,秋娘才看清楚,啞巴家稻田已經(jīng)差不多了。啞巴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晚稻比中稻更加搶時(shí)間,因?yàn)橐呀?jīng)進(jìn)入初冬的太陽太虛弱了,說不準(zhǔn)啥時(shí)就是秋雨連綿,晚稻會被耽擱在稻田里。而這幾天,太陽連續(xù)早早露著臉,村里人看稻子都沉實(shí)得垂了頭,想趁著這幾天的太陽,收了晚稻,安心等著年來。

        稻田里,霍霍的秋風(fēng)后,稻子偏斜著翻涌,匍匐在稻子上的人馬上露了出來,大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和村里的后生。秋娘心里感嘆,要是以往,姑娘和嫂子全部趕下了田,吵吵嚷嚷,你追我趕,要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F(xiàn)在,除了吹過來吹過去的秋風(fēng)聲,稻田幾乎沒有聲音,收下的稻谷能有多飽滿呢?反正,還是要收吧,明年興許就會被年輕人吵鬧得飽滿沉實(shí)了。

        秋娘彎腰,懷里抱了一把稻谷,鐮刀向著稻谷根部斜割進(jìn)去,乳白的漿液溢出來,一股清香誘惑著秋娘鼻子,秋娘不禁舔了下嘴唇。馬上,秋娘又抱起另一把稻谷,她的鐮刀跟著手,一起指揮她的眼睛,秋娘想站直下,緩和一直彎著快要僵硬的腰身,但手和鐮刀就是不給秋娘機(jī)會,秋娘就想,把這一把稻子割了再緩和下。等秋娘直了腰身,回頭,才發(fā)現(xiàn),背后的稻谷已經(jīng)倒下一長片了。

        秋娘放了鐮刀,把倒下的稻子抱成堆。一堆一堆的稻子,根是根,稻穗是稻穗,聚攏在一起的稻穗就讓秋娘馬上想到糧食滿倉。秋娘臉上居然有汗滴了下來,解了綰在茶壺提手上的毛巾,揩汗,喝了大碗粗茶,又抱了一堆稻谷放獨(dú)輪車上,準(zhǔn)備推上田埂。上田埂時(shí),秋娘的小腳崴了,疼得她哧牙咧嘴,心中就感嘆,到底人老了,才推車就崴腳。啞巴剛好提了鐮刀過來,連忙接了秋娘的手,一弓腰,獨(dú)輪車就上了田埂。

        啞巴手腳快,力氣大,幾個(gè)來回就幫助秋娘推完了秋娘碼的稻谷堆。啞巴和秋娘并排朝前割水稻。啊——救命啊——霍霍的風(fēng)里,有細(xì)微的聲音在呼喊。秋娘直了腰身,眼睛警惕朝稻田前面望去,稻田前面盡頭是起伏的丘陵,現(xiàn)在,秋可能躲在前面的丘陵里。

        秋娘什么也沒有看見。再彎腰,卻聽到旁邊田里有人說,秋,是秋,被鬼子在趕。秋娘驚得失手丟了鐮刀,趕忙回頭。遠(yuǎn)處稻田上的池塘岸上,秋正跌跌撞撞跑著,她后面有一個(gè)挎著刺刀的鬼子正跑到岸上追趕。

        呼啦啦的風(fēng)簡直在耳邊呼嘯,秋的眼睛被橫面撲來的大風(fēng)掃著,淚水漫溢出來。她的喉嚨似乎也被從鼻子、耳朵和嘴巴灌進(jìn)來的大風(fēng)壓迫,干燥而虛弱,她著力地呼喊,而發(fā)出來的聲音那樣小。秋赤著腳,鞋子早在路上跑掉了,而她裹過的畸形小腳,落在裹著砂石和枯草的泥土,每落下一次,都鉆心似的疼痛。或許,有什么東西扎進(jìn)了腳板,但秋不能停下來,只要腳還在,她就要跑,跑。

        花姑娘,花姑娘,哈哈,哈哈。鬼子在后面樂得哈哈大笑,卻絲毫不停止追趕的腳步。

        小天突然竄出來,橫在鬼子前面,鬼子一聲“八格牙魯”,飛起軍靴,小天在軍靴到來前飛騰著向岸下的田埂撲去。鬼子絲毫也沒有被小天轉(zhuǎn)移注意力,狂笑著向秋繼續(xù)追趕。

        秋像小天一樣,跳到田埂上,她奔跑在后生集聚的稻田里,卯足了勁喊,快,救我啊,救命啊。

        秋娘全身發(fā)抖,幫著女兒喊救命。她轉(zhuǎn)著身子,朝著稻谷翻涌的稻田哭喊,大家行行好,救我的秋啊。大家行行好,救我的秋啊。秋風(fēng)一邊傳遞一邊切割著她的求救聲,稻谷上站起的人,握著鐮刀,愁苦地看著秋娘。

        鬼子也跟著跳到田埂上。秋突然跌倒在田埂下的水塘里,水塘里的水幾乎干涸,但里面全是長期被水泡的稀軟泥巴,接近淤泥。而又沒有多少深度。秋爬起來,嚎嚎喊著,被淤泥裹了一身,秋的女性曲線若隱若現(xiàn)地暴露出來。鬼子更加興奮了,軍靴踏進(jìn)淤泥里。秋拼著最后的力氣,爬上水塘的另一邊,剛剛落腳在收割的稻田里,人就癱倒下來。秋娘認(rèn)出那個(gè)鬼子,正是跟著元會計(jì)到家里來宣傳,并給了秋糖果的鬼子,秋娘大聲哭起來,跪下求人救秋。

        鬼子跟上來,一把提起秋的身子,花姑娘的,哪里跑,哈哈。

        啞巴扶起秋娘,勾著鐮刀向遠(yuǎn)處的秋走去。啞巴,啞巴,你找死啊。哎喲喲,我的啞巴。啞巴的爹娘和哥哥在后面慌不迭地喊著。但啞巴不能聽見,啞巴哥哥跑上來,攔住啞巴,啞巴驚奇地看了哥哥一眼,掙脫了哥哥。

        秋被鬼子的刺刀挑去衣服,在鬼子用刺刀挑秋最后一件衣服時(shí),小天又撲上來,朝著鬼子的雙腿狠狠撲去。鬼子一個(gè)趔趄,栽倒在地上。鬼子翻身抓起刺刀,朝著撕咬的小天揮去,刺刀扎進(jìn)小天的肚腹,鬼子上下抖動刺刀,小天沒有了聲音。

        秋雙手護(hù)著身體,朝前爬,她拼命吸了口氣,站起來,拔腿就跑。鬼子伸手抓了個(gè)空。突然,啞巴橫在鬼子面前,擋住鬼子的路。矮小的鬼子仰起臉龐,看著突然橫在面前的啞巴。啞巴雙眼瞪著這個(gè)身材只齊自己肩膀的鬼子,看了眼躺在血泊里的小天,還有裹著淤泥的秋的衣服,他不明白這么矮小的鬼子會這樣肆無忌憚。鬼子哇呀著掄起刺刀,刺刀上淌著血,還有小天的毛發(fā)。啞巴只覺得一股氣涌上腦門,就甩出手里的彎鐮刀,鐮刀勾住了鬼子的脖子,鬼子啊地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翻滾掙扎了下,身體僵直了。啞巴奇怪地看了下手里淌血的鐮刀,他還是不明白這樣不經(jīng)戰(zhàn)斗的鬼子為什么能這樣為所欲為。

        稻田突然紛亂了,手里握著鐮刀的村民東奔西逃,凌亂的風(fēng)里,間或響著腳步聲。啞巴爹娘上來拉啞巴,還發(fā)愣,趕快逃命吧,都逃吧,你走你的,我走我們的,能走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啞巴看著爹娘,眼睛馬上向四周稻田張望,啞巴娘唉唉嘆氣,秋已經(jīng)跑了,你別擔(dān)心了,你也快跑啊。啞巴點(diǎn)頭,目送著爹娘上了田埂,他跟著跑去,爹娘回頭推他,不要跟著我們,你這樣只能讓我們死得更快。

        啞巴停下來,剛才還熱鬧的稻田一下子空蕩了,啞巴朝著稻田前面的松樹林跑去,過了這個(gè)松樹林,就出了三長村。

        13

        鬼子來不及圍剿三長村,也來不及去找啞巴爹娘和兄弟算帳,卻在當(dāng)天晚上被游擊隊(duì)炸了。臨時(shí)駐扎的倉庫里,被游擊隊(duì)放了炸彈,在深夜里爆炸了,里面的鬼子傷殘了一些,死了一些。

        秋娘被炸彈爆炸的聲音嚇得半天沒有動,瑟縮著身子,歪在床上,什么炸了?誰挨炸了?秋娘心里亂打鼓錘,悄悄起床,臨靠著窗戶,外面的天寡青的很,偶爾傳來兇狠的狗吠聲。秋娘突然想到,該不是遭千刀剮的日本鬼子去炸了啞巴家吧。秋娘就披了夾衣,推開了院門。

        秋娘崴著小腳,拐了幾個(gè)彎,卻碰見村里的人張望,他們細(xì)細(xì)的聲音夾雜著興奮,是倉庫,是鬼子駐扎的倉庫爆炸了。秋娘也興奮起來,炸死這狗日的鬼子。但還是逡巡了一下,不是啞巴家挨了炸。不是也要去看看。

        啞巴家里空蕩蕩的,全家人都跑出去躲命了。秋娘心中有了羞愧,都是為了救秋,啞巴殺了鬼子,影響了啞巴全家人安全。秋娘四周走了一圈,只好唉唉嘆氣回家。

        挨了炸彈的鬼子,第二天也沒有任何動靜,三長村安靜的很,一些膽子大的人就推著車下稻田繼續(xù)收割稻谷了。秋娘家稻谷已經(jīng)差不多收割完了,把一些沒有推進(jìn)家的稻穗收進(jìn)家門,晚稻就豐收進(jìn)了糧倉。秋娘收拾完稻穗,來到啞巴田里,啞巴家還有一壟稻谷沒有收割,秋娘細(xì)心地幫助收割完,又仔細(xì)撿拾了稻穗,放到啞巴家門前攤開了迎著太陽曬。

        晚稻收進(jìn)糧倉后幾天,秋娘沿著村里的丘陵和松樹林割豬草,一路細(xì)心看,但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秋,秋娘就想,秋可能逃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秋娘提著籃子走到大路上,看見三三兩兩的鬼子,耷拉著腦袋走出村子,以往踏踏踏的整齊軍靴聲,今天凌亂、疲塌無力。秋娘心里揣摩,莫非鬼子被游擊隊(duì)打敗了,在撤退回去?

        鬼子退了,鬼子退了,三長人私下傳播著這個(gè)振奮人心的消息。秋娘再去啞巴家,發(fā)現(xiàn)啞巴爹娘和兩個(gè)哥哥已經(jīng)回家了,秋娘主動和他們招呼,但他們黑著臉不搭理。秋娘還是堅(jiān)持問,鬼子退了,啞巴呢?啞巴還沒有回來?

        秋娘這樣問,是潛意識里認(rèn)為,秋一定和啞巴一起在外面逃命。在村里姑娘和媳婦都像以前一樣大方地在村里露面時(shí),秋娘就忍不住一天三遍地往啞巴家跑,啞巴娘已經(jīng)開始和秋娘說話了,也問秋娘,秋是否回家。然后,兩個(gè)老女人就一起抹眼淚,揣測著秋和啞巴是否還在人世。

        年到來時(shí),秋娘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她癡癡看著院門前結(jié)冰的池塘,一刻都不閃忽,要是秋還活著,她一定會知道娘的心思,即使吃千辛萬苦也會回家過年的。正在秋娘抬眼時(shí),身穿著干凈碎花棉襖的秋出現(xiàn)在秋娘眼里。

        秋,秋。秋娘蹣跚著小腳慌忙迎了上去,摟住了秋。秋哽咽著。旁邊走來陳家嬸娘,大聲喊,哎喲,秋,真是秋回來了,嘖嘖,比以前更水靈了。陳家嬸娘上下打量秋,秋娘發(fā)現(xiàn),秋的肚子出懷了。秋倒很坦然,喊著陳家嬸娘,跟著秋娘進(jìn)了院門。

        你一個(gè)人?不是和啞巴一起回來?

        啞巴?他也跑出去了?秋奇怪地問娘。

        我還以為,你和啞巴一起到外面躲起來了。鬼子在你們逃跑后幾天,就撤走了,也沒有看見啞巴回來啊。

        他,他力氣大,人也機(jī)靈,不會有事情的吧。

        這些天,你都在哪里活命???

        娘,幸好我跟著大戲班子唱過戲,我跑出三長鄉(xiāng),到了董市,竟然遇到云兒了,就是那個(gè)演《長生殿》里貴妃娘娘的,蠻漂亮的那個(gè)。她現(xiàn)在做了董市花旗銀行洋老板太太了,我偷偷溜到他們院子偷東西吃,被廚子看見捉了要打,云兒剛好從外面回來,認(rèn)出了我,就留我在她家了,幫助做些家務(wù)活。

        哦,云兒是好人,秋有運(yùn)氣啊。云兒,還唱戲嗎?

        只在家里唱,反正我沒有看見她跟著戲班子跑了。

        戲子總歸是要人看不起的。秋,我就知道你惦記著娘,惦記著這個(gè)家,回來比在外面要強(qiáng)百倍。

        可,可云兒還等我過年了回去。

        秋,你真忍心丟了娘?還要說回去,這個(gè)家,你不要了。

        娘,不是啊。我,我——唉,也真不曉得以后怎么樣,我又有了孩子,娘不答應(yīng),我就不去了,就守著娘。

        秋娘點(diǎn)頭,臉上舒展了許多。晚上,外面的敲門聲,讓秋和秋娘相互愣了半天。秋娘趕緊捂了秋的嘴巴,小聲問,誰啊?

        志前啊,秋娘快開門。

        秋娘臉上浮起恨意,想罵,想了下又住口。就看秋,秋臉上平靜的很,低頭繞著手里的毛線。秋娘就去開門。

        秋娘,給您拜年了。志前放了手里的年糕,年糕香氣馬上撲進(jìn)鼻子。秋,你終于回來了,我每天都盼著你回來。

        秋仍然不抬眼皮。秋娘罵道,沒有良心的孽子,你做了壞事竟然還好意思到我家來,呸呸。

        志前也不惱,賠著笑,一個(gè)勁道歉。秋似乎沒有聽見,平靜地繞線,秋娘還是罵。志前說,秋娘,秋回來就是萬幸,秋現(xiàn)在不是一個(gè)人了,縱然不看秋的份,看著孩子的份,您就饒了我。我想馬上接秋進(jìn)門,好生照應(yīng)她們。

        秋娘仍然不依不饒,但口氣明顯軟了下來。最后,給了志前一個(gè)白眼,說,看秋是否同意嫁給你。

        志前和秋娘都盯著秋,秋仰起臉,輕聲斥道,哪里來的畜生,到處丟人現(xiàn)眼,還不滾回去。

        志前臉上出了虛汗,囁嚅著,秋,原諒我,我起碼還是孩子親爹,你和別人再好,別人也不會疼你和孩子的。

        秋站起來,手劇烈顫抖。志前還在嘟噥,戲班子有幾個(gè)好的,啞巴又有什么好的。

        秋鼓足全力,甩出清脆的巴掌。秋一字一頓地說,人家的好,豈是你這個(gè)混帳說了算的,我回來就是看啞巴回來沒有,只要他回來,我就嫁他。

        秋娘和志前驚訝望著秋,眼神傳遞著一個(gè)問題——啞巴要是不回來呢?

        啞巴不回來,我就等,一直等他回來。秋是平靜說這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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